桃花源记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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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失败的小说初稿。之后可能会扔了,也可能会扩写。

清洁


白炽灯光恒稳地将挂钟的影子投在墙上,加护病房的挂钟,连秒针的走势都是圆顺的,敲不出一声“咔嗒”响。在它流畅滑过的圈里,萧萧把玩一次性纸杯,捏扁复原,纸杯折进半圈痕迹。医院没收了所有随身物品,包括手机。服下护士端来的二倍剂喹硫平,萧萧辗转在一片失真的空白里,状似被白炽灯灼掉翅膀的水蚁。自杀加护病房是个平滑的地方。


她听到隔壁男人下床赤脚踩在地上粘黏的声响,他的视线透过玻璃门时,萧萧正注视着他。他冲她笑,萧萧便也笑。男人长得瘦,背微驮,略微有些秃顶。这里的病人被要求换上款式统一的大袍子,可以想象空落布料下男人的肋骨如鱼鳃,间离支着几欲拦腰折断的身体。走廊的灯泡投下一圈圈涟漪,乏善可陈,男人淌过无垢的灯影,脸灰寂如井水。他的笑很松散,一部分来源于这个国家人人被卷入的那股友好惯性被击碎后,残留在体内的弹片,还有一部分源于某个反义词失去语义的地方。萧萧熟悉这种笑,但这是第一次,她在陌生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脸。这种陌生的熟悉,与萧萧对己仅是陈述事实时,听者、尤其是医护脸上千篇一律口罩折痕般的职业性笑纹不同。精神科看护区,这个谎安全到做作。


萧萧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醒来发现自己在加护病房。一开始有些失望,再后来,一种更深的破裂自周围的浓白里弥漫开,抑制了这股失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进加护病房便像咳嗽,降温、流感、花粉过敏,都会将她摁进警车或救护车,押入真空间区。时间的川流径自绕过病院,过去式与将来式被一并拢进心电图和点滴瓶里,人不得不使意志暂时屈从于轻信。


萧萧有个高中同学叫小安。小安从市郊的随迁人员子女初中考进这所掐走市区最好教育资源的公立学校。在教育断层似裂谷的滨海小城,即便在公立学校,这群从烂泥似的可怜里迸出骄纵的青少年身后大多拖着一条金牌冲刺补习班的高额账单。中考虽所谓公平公正,分数线齐整咔擦剪落,同学却多来自市里最昂贵的几所私立初中,仅有少数例外,小安便是其中之一。小安寄宿,极少与人交谈。萧萧听小安的室友说,在这个有长达半年燠热苦夏的地方,小安几乎从不洗澡。


萧萧听小安说过话。学校里的人们在饭点多三两结伴去食堂吃饭,落单是一种耻辱。它昭示着缺陷。然而,更让人感到羞辱的是缺陷所指向的秩序暗面泛涌着、呕吐物般不可示人的生活,它意味着当同龄人在升学压力下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聊以相互劝慰时,有些痛苦从词与词间的网眼漏下去了。这种痛苦不因其特性而具有忧郁或潜哀的风雅,它的非普世性仅仅是可耻。可耻而已。萧萧和小安便是可耻的落单者。大多时候,她们在饭点复习功课,等人们陆续回教室晚修,才溜到食堂吃饭。因此,二人没少因晚修迟到挨通报。一次迟到,被年段长堵在楼梯口训完话,萧萧扭头发现小安也正看着自己。路灯斜劈,一道黯淡黄光切开小安半边的脸。小安的左眼在灯光里载浮载沉,眼白尽是连片发乌的血红,右眼沉入阴影,塌缩成一个黑洞。小安抱歉地笑,小口小口像在吃一个只有她能尝出味道的饼。

“我和别人说是撞树上了,其实是我爸打的,不要告诉别人。”

萧萧感到耻辱,不是被通报批评的耻辱,是不小心看见不该看的事的耻辱。凉风忽至,耻辱像水蚁在后颈上爬。耻辱淹没头顶。


萧萧休学后不久,便听人说小安死了。又过几年,牵扯出人尽皆知、却无人敢公开谈论的案中案。

老家的人说,官员只敢碰坏学校的孩子,家长不管的孩子好下手。对话的尾音落在一些好好学习的道理上。

所以要好好学习啊,考个好高中,差学校风气不好就是危险。

话说回来这也太可怕了,妈的官员真不是人啊。

这些事我们之间互相知道就好,千万别对外人说。

妈的学校真不是人啊。

妈的。

孩子真可怜。

所以说啊还是要上个好学校,摇号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学区房又涨价了,地下室一平卖五万。

妈的。


在那些齐耳短发般被一刀修齐的日子,十三岁的小安晚修结束被宿管送上一辆轿车。第二天早晨,当她回到宿舍时,同寝还在睡觉,一种花粉过敏引发的鼻炎特有的如鸦雀哑叫的鼾声,为了应付三分钟内务时间提前叠好了枕在颈下的豆腐被,秋衣卷起的袖口像教辅的折角。有利刃横在双层铁床的每一级梯子上,同寝与她般若两个世界。小安一直觉得,伤害她的不是官员,不是宿管,是那天早晨幼兔绒毛般柔软到溢出勃勃生机的空气。


班主任不知道,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小安总是缺席跑操,躲开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和 “拼搏百天我要上北大” 的蚁行队伍,是因为她的月经流了四十多天。班主任也不知道守规矩的小安总是在晨读时犯困,好学生不起带头作用,是因为每晚梦里不断变换面孔的中年男人夺走了她的睡眠。

班主任不会知道,当自己怒气冲冲地斥骂晨读时打瞌睡的小安,她一言不发并非出于少年心气不服管,而是出于感激。因为即便是晨读五分钟的恍惚,中年男人的阳具仍没完没了地乘虚而入,硬着的软掉的,而小安什么都做不了,唯有顺从。

班主任永远不知道,那些不断在梦里出现的阳具让小安对她的怒容抱有怎样近乎宗教式的膜拜与感激。


不是只有穷人的孩子才会在该狼吞虎咽食堂早餐的阶段吃中年男人的阴茎。在很久以后,萧萧才记起为什么那人插入后,自己又搭上他的肩膀几乎是求他再来一次。那人有萧萧的两倍重,挤在窄小的洗手间,反抗一定会挨打。萧萧不怕挨打,但带着一脸的伤回家难以解释,于是只能讨好,近乎是求那人再奸她一次。动作时,她的大脑电光火石如警铃呜呜鬼哭想的尽是不能报警,一旦警察告知家人,才是真的灭顶之灾。强奸也好诱奸也好恋爱也好,什么都没关系,只要瞒过家人便好了,瞒过家人便有希望。萧萧想着父母得知这件事后屈辱痛哭歇斯底里的样子,她看到一片晶铃铃的反光在震耳欲聋的无声里折射出她的声音合着阴道里几乎要捅穿头顶的响好像狗叫。


那人射在她里面然后软下去抽出来。在得知萧萧的父亲与姨妈上床后,十多年来,母亲的娘家极力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同时以出轨为由向父亲要挟无尽的好处。当了十多年家庭主妇,社会能力几近失灵的母亲被娘家洗劫一空,留在婚姻的原地。多年来,父兄靠蚕食鲸吞她的婚姻索了利处,离婚母亲便是娘家的罪人。母亲什么都没得到。母亲不敢恨父兄与丈夫,她恨姨妈,但姨妈就此远走。于是,落不到姨妈头上的脏话,像空气里的灰尘一样落在萧萧身上。儿时母亲每每喊她起床,卧室到餐桌的几步距离,迎面飘来隔夜柯杂鱼的腥咸和脏话的浮尘。很多个回南天,母亲用过厕所后,蒙着水雾的镜子被潦草而用力地擦出一块明晰的银,边缘是未被完全擦掉的、用手指划出的女字旁,脏话的遗骸像被门缝夹死的蜘蛛。


很久以后,萧萧才意识到那晚所看到的反射着媾合声响的斑驳白光原是这面回南天的镜子。也是后来她才明白,划开她与小安的,是人不该在抱怨食堂饭菜的年纪知道中年男人的精液是什么味道。小安从不洗澡。人们闻到小安身上常年不洗澡的气味。萧萧闻到的与人们闻到的不是同一种气味。


萧萧和那人在一起过两年。没有人胁迫她,做爱让她恶心,她只是舍不得这种安全的感觉。否认强上是强奸,强上就只是做爱。只要自己愿意,强上就只是做爱。只要说她想要,强上就只是做爱。只要强上不结束,不离开那人也不让那人离开,就永远不用思考到底是强上还是做爱的问题。只要让自己像婊子,像妓女,像母亲每天辱骂的那些脏话,那人就一点错也没有。只要那人没有错,这便只是做爱,不是强上。


太好了。她矮身闪进半地下出租屋,披着食草动物持续而细密的愕然,淌过一地衣物,迅速褪下内裤。萧萧必须赶在男人动手扒掉她的衣服前,主动脱掉它。如此,她便比自愿还自愿。比起主动让那人变硬,她更迫切需要让自己深信这种自愿。一缕腥气自墙角窸窣蛇行,眨眼间便如藤蔓,贪婪地扎进每个可攀握之处,直到密匝匝缠满整个卧室,萧萧逐渐分不清这到底是那人奸她的欲求还是自己不得不被奸的欲求。随后,她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竭力不在身体与床板间留任何空隙,从肩膀到手指尖。那人不会戴保险套,反正一开始就没戴。保险的是每到这时便如约而至的想象:木床板裂开一道缝隙,她随着漩涡从裂隙处消失。


直到后来第一次进精神科加护病房,过于刺目的干净才让萧萧忆起自她褪掉衣物,到那人压上来前,那种像发条拧得过紧、马上要崩裂成碎片的塑料玩具般的僵硬、与惊愕却又缓慢流动的安静交叠的感觉。她总是渐渐被这样的感觉压倒,而她的另一部分则变得很轻,慢慢飘起来,无凭无依地升到空中,像一粒灰尘。从这个视角看,中年男人的后背已经完全挡住女孩的身体,晃眼好像自己真如想象中消失在床板裂隙处。再次落回眼耳鼻舌身意时,正盯着天花板,那人像蛞蝓一样烂在身上,欲望的腥气随着气喘溃泄成几百万个分子涣散,却依然密封在逼仄的房间里,隐秘地酵动成面目全非的模样。萧萧配合、乖巧,只是偶尔咬人,那人笑着。房间的窗帘撇开一个三角,阳光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落在窗台的植物上。萧萧也笑,尽管那大概不是快乐,是被灌满惊愕的失语后体内虚沸的副作用,掺着某种释然的感恩。感恩早泄,感恩阳痿。


那巨大和沉滞的空白是厄运的空间。它太大、太深、无孔不入又极具压迫性。这股极具压迫性的力量并不单一,不是偶然降临,不是意外事故,是视野不可抵之处无法计量、无法预测、无法理解的叠加态自然导向的后果之一。人在厄运前束手无策,因此事件的真实性不再重要。然而,厄运本身那股冲动,那种诡秘的诱引,又让人不知不觉交付双手。萧萧觉得自己不是爱上了爱上那人的感觉,是爱上成为共谋的感觉。


二十多岁时,萧萧第一次有在他人看来 “正常” 的可以被称作 “对象” 的伴侣,只是这第一次离那种语焉不详的第一次已经过去六年。有过几次,她陡然被拽入厄运的空间。在那个瞬间,她感到许多爬虫自不知何处开裂的空隙钻进思绪,凑近端详,每只虫都长着一张人脸。她将自己整个趴在伴侣身上,仍无法抵御身体要化作一纸字迹,齐头列整的句子也像长着人脸的飞虫,一排排一只只斜斜飞走了。每只虫子飞走时,都挠去了她的一部分,再后来,飞虫一寸一寸划割走她整个的整个,她便不在那里了。萧萧不得不带着这一脑袋蛴螬爱他。


隔壁病房的男人突然破口大骂,诅咒医院夺走他的随身物品,脏话多了便被剐蹭掉脏的本意。萧萧听到几个护士匆匆拥进男人的房间,嘈乱如蚁,大概给他捆了束带,顺便打了一针镇定。男人不再咒骂,慢慢地嚎叫起来,发出一种没有眼泪的、干枯的声响。言语支离的吼叫似无声,在这贫乏而稳定的白炽灯下,每个床位上都躺着不声不响的徒劳。过了一会儿,漆寂升起,病房重又清洁得宛若白炽灯光。


秒针仍一圈一圈平白滑动,疑心如潮汐般规律翻涌,摇摇晃晃充溢着病室。萧萧怀疑那几百颗药其实起效了,她如愿死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她正排队等着受审。病房像法院的走廊,老套的体面,连人们的神色都存在相似之处。无尽的门后无尽的走廊,她凝视着,深深似一口井,恍惚看到小安在井底,默然振翅如两洞明窗。




请将我加回群发邮箱


格蕾塔让木木别来上课了,她刚收到其他学生的邮件,反应木木自残,她们担心木木,担心得上不好课。格蕾塔重新修整语言说,你太累了,学习压力太大了,我们关心你,你应该回家休息。木木说,缺了一年的课,再缺课自己得退学滚回那个下作的来处,划手臂是支撑自己完成日常任务的唯一方式,不是每个人都有钱去看心理医生。格蕾塔说,别人也有自己的残疾,你的残疾影响了别人的残疾。木木说对不起。格蕾塔说,不用总是道歉,我们理解你,课上见。


格蕾塔研究暴力,研究歧视,研究世界对女性真是太坏了。格蕾塔很进步很道德,很女权很反殖民,贴了一电脑盖子五颜六色旗子徽章,左边同性恋右边反战,下边野生动物上边马克思。格蕾塔很友善很关心学生,论文随便写写都是A。格蕾塔给每个屁大点内容放trigger warning并坚信一定会有人被trigger。格蕾塔rate my professor 有4.7分。大家都喜欢格蕾塔。


有几次课堂讨论,木木简直恨透了。她讨厌同学看电影里的强奸镜头时,讨论的是male gaze。先前她不知道,原来有人看到强奸,第一反应竟是male gaze,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生能够让人在看到强奸时讨论的是male gaze。她不想成为观点的暴君,但她也怨恨自己眼里的电影和同学眼里的为什么不是同一部。另一次上课,有同学滔滔不绝讲起了grooming relationship中的性同意,木木感到妒忌。她并不怀疑同学对所谓人权的激情,不过同学知道何为grooming relationship的方式一定与她不一样,至少同学一定不会是通过在十五岁时一周吃好几颗紧急避孕知道的。这是医嘱里说一年至多只能吃三颗的药,木木的经血因此像格雷塔课上的理论一样源源不断流了一个多月,却因太耻辱而不敢去看医生。格蕾塔教得对,世界对女性真是太坏了。越到这种时候,木木越是语塞,像每晚的噩梦里都有些白天不想回忆的东西堵住她的嘴。


戕害是看到日常生活都会生出核辐射怪物一样尖锐、剧毒、却无辜的恨意;剥夺是当同龄人还在用力张开毛孔末端,以一种新鲜的敏感想竭力从年轻人生的每个日常思绪里掏些意义、道理、感叹句或省略句出来时,木木发现自己没有这股气力。

这种无知让她嫉妒。


木木不愿听懂格蕾塔的话。那些道德的话语轻轻绕过她,女权主义,性少数平权,去殖民化,在格蕾塔教授与同学间环流成温暖的泡泡,母语从玩具泡泡枪里灵灵地冒出来,每个皂泡都折射她们伟岸的悲悯脸孔,千奇百怪的同情姿态颤巍巍碰破在脚边。被掠夺滥用到面目全非的语词,agency,male gaze,consent和trauma,小心绕过危险禁区,彼此心知肚明再进一步便会显得不够正义或有些无知。理论灵巧地掩埋不安,演绎间仿佛这死去的词汇都生出意义,温暖得令人有种牵动小拇指的反胃。

“trauma” 底下当然不是键盘一样的齐头之物,但写不出作业是trauma,看推特是trauma,被强奸也是trauma。Everyone has their own trauma. 把trauma留给一小时两百加币的互助会,唯此时可以开口。去互助会交些有trauma的朋友吧,你们都付了两百刀,合法身份带来的医疗福利让人得以相互知心一小时。互助会像保险套,一次性的场合,一次性的安全,用完可以抱头痛哭,但贪得无厌地重复使用便会陷入麻烦。


“你的精神健康最重要。”

“你的经历让你有好多素材可以写进简历里。”

“你的痛苦让你可以写小说。”

“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是最重要的。”

“我希望你好受点。”

“你要是跳楼我一定马上掏出手机拍条视频发小红书。”

同学截取木木的话,说,very good,very thoughtful,台下一小撮人们哄笑。人们向木木道谢,人们向木木道歉,人们关心木木,人们是好心,人们是不小心,人就是这样,人们只是普通人。木木将头扭向窗外,斜斜飘落漫天尽是巴掌大的雪花。

原来雪会往上飞。

还好下了雪,还好下着雪。


关于权力和道德的讨论嗡鸣时,木木偶尔好想念晓晨老师。中学时旷课去疾控中心做HIV和梅毒检测的下午,她坐在采血站的蓝色长凳上,等待检测结果的时间整个被泡进福尔马林里。木木想等拿到检测结果再自杀。然而,她的意志并不足以撑过等待的两小时,于是临时发简讯让晓晨老师来诊室陪她。木木觉得自己恶心透了,无耻,丢脸,因无法克制的薄弱将无关之人拖进自己的因果。可是除了晓晨,她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成年人。晓晨是她的美术老师,是一名基督徒。她握着木木的手,睫毛像松针一样盖住眼睛: “我为你祷告,神听到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该向谁祷告,木木并不真的清楚,但她确信自己在某一刻真的看见了神的轮廓,它不在拉斐尔均匀弥散的柔光里,而自伦勃朗阴影的深处浮升。


后来,坐在北美文科院系的教室,听着为这个为那个为了全世界受压迫人民的话,木木感到一种失语的残忍。被滥用到语义尽失的词汇,将课室里的氧气一厘一厘抽干。如果说观点是子弹,往真空开枪,会发现原来真空里没有重力,什么都打不中。木木听不懂她们的话,偶尔听懂了,便像被常年埋在腹部的钉子刺中,陡然揪痛,差点要掉泪。

可是不能掉泪,比起失态 “扰乱秩序” , 更糟的是人们会误以为她被创伤触发了;比起被误当作创伤触发更糟的是人们觉得自己可太能够助人了。

格蕾塔说,we are all adults, we could take good care of ourselves.

但格蕾塔不知道,世界上有人只能过靠自残来take care of themselves的生活。格蕾塔的理论只告诉她,这是个your body your choice的问题。格蕾塔熟悉创伤理论,但似乎并不明白不应该把他人的一生都看作一个理论性的创伤,可她恰恰幸运到能这么看。

木木想问,你们也见过在疾控中心祷告的老师吗?


与格蕾塔冲突后不久,有人安慰她,每个人都好痛苦的,你需要find a way to deal with pain。木木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回了 “谢谢” 。

痛苦存在可忍受与不可忍受的边界吗。忍久了,人会分不清可忍受和不可忍受的界限在哪。人若自杀、或是痛苦已对其造成社会秩序的明面不可接受的形变,观者便称其为不可忍受的痛苦。但让人形变、让人自杀的痛苦就是不可忍受的吗?有些久了,分不清楚了,也懒得再分了。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耳机听着纽约客,里头Yiyun Li无波无澜地念道:“They can’t help themselves, and they can’t be helped, but they are harmless.” 无波无澜,至少是harmless,零伤害。


格蕾塔将木木悄悄从群发邮箱里移除,并总在刻意给她错误的程序信息后解释道自己也有局限,看起来可怜得要死。木木知道这是格蕾塔对她的报复。厄运并非一次割伤,它更像积淤在体内无休止的发炎,而不幸的一个面向,是人人都想做她的恩人。文科院系的传染病以关怀话语层层掩住张牙舞爪的欲望,这种欲望让人克制不住想从他人厄运的浑水里捞个善人的名头贴在笔记本电脑背面。于是,当这一善人姿态遭拒后,自认是施助者的人往往恼羞成怒,转而可怜得像被雨淋湿的母鸡: “我可是来帮助你的,你怎么能拒绝我呢?” 木木不会忘记格蕾塔对 “电子程序问题” 发表高论后,哒哒敲着键盘时那股让人毛骨悚然的窃喜。

格蕾塔只是传染源,不是病原体。瘟疫的病原体是木木,是她没遮好的自残伤疤。木木只得再去办公室找格蕾塔,请她将自己加回群发邮箱。强奸和自残的创口一样,不是一次性事件。木木觉得自己好像条流浪狗,卑猥地敲开格蕾塔的门,蹑手蹑脚点头哈腰推门而入,不敢看格蕾塔那张早已挂上担忧表情似挂着口罩的脸,好心好意格蕾塔,主义的羔羊,思无邪。木木觉得自己又心甘情愿被奸了一次。心甘情愿怎么能叫奸呢。这是关心。格蕾塔关心你,格蕾塔关心全世界就像世界卫生组织关心您。Like WHO cares about you。

木木这才知道,原来人们落单时,看起来不堪一击的脆弱底下不是善良,原来人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履的不是惧怕造成伤害的冰,履的是被视为对范式不忠之人的冰。原来愚忠不仅仅是个政治词汇。


格蕾塔最擅长的表情是比种族主义更显眼的北美特色好人表情,一种训练有素的关怀和同情,而不知为何,被盯着看时,木木眼里净是男人的脸。阔别两周再见,他澡都来不及洗,骑在自己身上,动作频率最高时,木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五感唯视觉存焉,她不得不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着他本就撕裂的脸因欲望而更加撕裂。而今她突然在这进步的课室明白,掠夺的权欲不仅是性欲而已,更是叙事上的臣服,是精神上彻底的膜拜。怜悯也是欲望的形式之一,只是以怜悯为手段实施的掠夺更文明、更无辜、也更隐秘。眼看欲望如滚滚烟云从腹腔顺着肺管喉管鼻腔直冲头顶,歇斯底里呼之欲出那不是人脸。此刻周围如此安静她人带着提前编码好的担忧准备在木木话音落地时以眼睫落下怜悯像阴道里的精液只待她起身便顺着大腿温吞流下而这安静却如此聒噪聒噪到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仅剩这安静的聒噪嗡嗡震耳而那张歇斯底里高潮的脸与这怜悯的脸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格蕾塔说,我并未将你从群发邮箱里移除,或许是电子系统的故障。都是系统的问题。we are not judging you, we are worried about you. 你还好吗?

语气柔白得像半截飘到地上的卫生纸。

木木哭得像只烂掉半截的松鼠。




桃花源记

 

已经忘了老家房子里父母房间的样子,但还记得奶奶的房间。面床,石头窗棱,永远干净的地板,靠窗的木桌,抽屉里的红色塑料镜和华侨证。早晨醒来,睁眼看到阳光照着床对面那堵墙上爷爷的遗像。


最后一次和奶奶睡是五岁那年春节。大年初五,妈妈便要带我去临镇的外婆家。大年初四的晚上,拉灭钨丝灯,我告诉奶奶,不想去外婆家,我是A村人,不是B村人。我是哪里人其实并不重要,这不过是孩子随手挥抓由头以掩饰对生出依恋怯怯的羞耻。我只想待在她身边更久些。仰面躺着,眼泪滑到鬓角。儿时似乎极少做出与真实感受吻合的情绪反应,大多时候,我该看起来轻松、愉悦,擅于接话但不可以太活泼,察颜观色、但必须露出些木讷,让大人不至于因觉察自己的荒唐败露而恼羞成怒。因不舍而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胡闹。那时大有哀哀之感,今后再难有与她同眠的日子,前所未有的无奈透明像一块晶体的碎片,这样的无奈即便在被因绝望而暴怒的母亲逼着跳湖时都从未出现过。没有恐惧,却仓惶细碎的无奈,凉丝丝浸透一方枕巾。

奶奶很快察觉我在无声哭泣,她说:妹妹啊,不要哭。妹妹啊,别哭啦。那时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奶奶喊我妹妹。年后她被查出癌症,痛了三年去世了。她走后,生活一夜溃烂,腐蚀了每个人。一直在被奸以前,每次哭时,都会想起她那晚说 “妹妹啊,不要哭” 的声音。


后来被奸,又和奸我的人相恋。我一开始便知道,反抗体重大概是我两倍的中年男人不可能成功,可我好想走,我想离开,我想回家。我只想赶紧结束,快些走。最快的办法便是把他弄爽了,让他赶紧射,我好赶紧走。于是我待他特别好。我想,只要能快些走,把这当作一次约炮就好了。


不幸表现太好了,他完事后非拉我去和他的朋友吃烧烤,一直吃到半夜。因此,对于扁桃体发炎,我只愿意归结于烧烤而不是口交。后来他有点醉了,要送我回家。他醉了,所以喊我 “宝贝” 。我们走在笔直一条步行街上,他歪歪斜斜地说他好开心。我害怕极了,我想回家。他的嘴堵住我的嘴,一股酒气。他说从今天起,他有女友了。深夜的路边,有啤酒瓶被车轮碾成齑粉。把被奸当作一夜情的期待被吻崩裂。安静,静到突然。我成了他的女友。


我有点想我的奶奶。她叫我 “妹妹” 。她管刷牙叫刷刷牙。她瞒着母亲偷偷带我去村口小卖部买棒冰。她给娃娃编五股辫。她很抱歉地告诉我宠物金鱼去世了,她牵着小小的我把金鱼小小的尸体埋起来,没有冲进下水道。她因我的舍不得,便不再杀买回家的肉兔。我们给它喂萝卜青菜,它便活了下去,滑溜溜黑黑的小兔子。我可能真的有点想我的奶奶。


那晚以后, “妹妹啊,不要哭” 悄然飘走了,抹掉了,不见了。即使痛苦在事后裂变成过往人生所有痛苦的指数级强度、复杂度、残酷度、阴险度、恶心度,这句话再未出现过哪怕一次,她飘进奸污溃烂出的大洞里,消失了。这是被奸对我最严重的剥夺之一。我本就做不了父母的孩子,这句话是仅有的一厘温情。它轻轻附在鼓膜上,从童年到青春期,以至于我过于习惯它的存在。被父亲扒掉衣服羞辱,抑或是被母亲惊叫着辱骂为贱人,被拽着头发一下又一下往墙角撞,开始总是一阵剧痛,痛感从额角扩散到后脑勺,又从后脑流到脖颈。而后,眩晕漫起,逐渐淹没尖锐的疼痛,我便隐隐狂喜。即便仍被拽着头发,或仍跪在人来人往的楼道口,不论如何,“妹妹啊,不要哭”会渺渺飘来,绦绕,冉升,围裹。可最后,我再哭不出来,到底是不敢还是不配,也分辨不清了。它甚至把奶奶留下的话从鼓膜和记忆里,以一种名为 “耻辱” 的手段夺走了。


医生问过我,是否常年感到痛苦。

“上一次不痛苦是什么时候呢?”

“五岁以前吧,那时还分不清自己痛不痛苦。”

或许还有些别的,只是它不见了。我数度回到那片在药物与话语的双重作用下、早在发出崩裂巨响前便已久久沉默的废墟,它十数年的生机如今看来都不过是畸形演化的结果。一只毛羽绚丽、叫声却极难听的鸟停在废墟边缘,不断不断的哑嚎割开浓浆一样灰的天空。关节处处瘀灰,根本无法诚实。我徒然翻找,却不知到底要找些什么。


如果端详每个伤口,会发现遍身都是深渊。走入一个伤口,初极狭,才通人,四壁尽是嘀嘀嗒嗒的脓肿,腐肉间白蛆翻来覆去。很快,便沾了一身恶臭。通往阴间的浊流里,辨不出脸孔的人们顺流而漂。偶尔,看到浸得青白的皮肤,温和,暗红的内脏随流波起起伏伏。没人可以救人,没人可以被救。此景绦绕,渐有腐肉移聚成团,形态似佛似魔,絮絮只一箴言,道:可避而不可逃,可避而不可逃,可避而不可逃,可避而不可逃,可避而不可逃,可避而不可逃。


不知在洞黑里摸索了多久,忽有一线光轻拢,照亮了洞口的腐肉。终于得见出口,我手脚并用奋力爬去,被剧烈的光线蛰得睁不开眼。再次睁眼,正身处荒漠腹地,眼前尽是啸叫的风挟裹着黄沙吞噬另一堆黄沙,不舍昼夜。再回头,来时的隧道已经消失了。


原来遍身孔隙底下,没有血肉,没有神经,没有脉搏,连骨骼也没有。遍身孔隙底下其实什么也没有。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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