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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yn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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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阅读分享之四《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迷宫中的恋人》

Aaryn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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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两本关于女同性恋的书

珍妮特·温特森《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少女在英国北部小镇的基督教家庭中长大,从小被视为“神的选民”,却在成长中发现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孩。面对母亲和教会的驱逐、审判与压迫,她逐渐挣脱宗教与家庭的束缚,踏上一条孤独而坚定的自我认同之路。小说以幻想、寓言和圣经章节为框架,讲述了一个关于信仰、性取向、家庭与自由的成长故事。它不是反叛的宣言,而是一段关于挣扎、失落与爱的诗意叙述。

结构分析——用神圣的语言书写异端的生命

珍妮特·温特森将这部半自传体小说划分为八个章节,每章都以《旧约圣经》的书卷命名,构建了一部女同性恋的成长圣经。这些章节标题不是装饰性的,而是与女主的内在成长史和精神出走形成了平行结构。她把一个女孩从信徒到异见者、从女儿到自由个体的过程,藏进了一个宗教叙事的骨架里,每一章既是讽刺,也是挣扎,是主角用她能理解的语言,重写她自己的人生圣经。

从《创世记》到《路得记》,通过与神权话语的对位,她使一个看似私人的成长经历变成具有象征性与普遍性的神话结构。小说既借用了圣经的形式权威,也通过讽刺、寓言、神话与诗意语言予以瓦解,最终,她既没有回归信仰,也没有走入革命,而是选择用人性的细线缝合裂痕。这本书不是反宗教的,而是让她自己的故事变成一种新的宗教文本——属于不被接纳者、异质者与探索者的经文。

从结构上看,本书前七章代表宗教系统的塑造、压迫与破裂,而《路得记》是一个大的转折。圣经中第七章《士师记》讲述了无王时期的混乱与挣扎,对应本书叙事者珍妮特当时的生活——爱情破裂,到处打工生活不安稳,信仰破碎后的彷徨时期。而小说最后一章以《路得记》命名,暗示了从宗教放逐与律法冲突中走出的主角,正像圣经中的路得一样,在流亡与孤独中试图寻找归属与温情。圣经里的路得是忠诚的异乡人,最终被接纳,小说中的“我”也是从信仰共同体中被放逐的“异质者”,却在与另一个女人的情感中、在母亲的沉默中,重新摸索生活的可能性。《路得记》不是胜利的凯旋,而是柔软的延续,它让这部充满冲突的小说以一丝人性的温度收尾,回应了整部作品中关于爱、忠诚与归属的核心命题。

写到此处,不得不提一下本书余韵悠长的结尾:

我凝望着壁炉里的火苗,等她回家。家,真正的家,该有桌子、椅子,家有几口就有几杯茶,但我没办法融入某个家,也没办法抛弃自己的这个家;她早已在我的纽扣上系了一根线,只要她高兴,就能牵绊住我。我在别处认识了另一个女人。或许她能拯救我。但万一她睡着了呢?万一她在我身边梦游,而我却一无所知呢?后门砰地关上了,我母亲裹挟着寒风闯进来,头巾打的结被吹到脸颊旁边,活像一块带图案的肿块。“瞧这事乱的。”她大发脾气,把那封信扔进壁炉里。“要不是我机警,准会错过我的广播时段。把耳机给我拿来。”我把耳机递给她,她把麦克风调正。“慈光呼叫曼彻斯特,请回话,曼彻斯特,我是慈光。”

小说结尾没有用决绝与反叛来终结,而是以一个寒风中的夜晚、一句广播呼号、一次耳机的递送,展现了女主与母亲之间既难割舍又无法和解的矛盾情感。母亲仍活在她自建的信仰系统中,用“慈光”向远方呼叫,却听不见女儿近在咫尺的声音。女主虽已挣脱教会与控制,却始终被那根“系在纽扣上的线”牵动。她面对新的关系感到惶惑,对爱保持怀疑,对自由充满不安。小说用克制、含蓄而深沉的方式收尾,强调成长不是断裂,而是带着伤痕继续走下去。小说结尾塑造的并不是一个“胜利的叛教者”,而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没有真正回归教会,也未完全逃离家庭,而是选择以一种复杂、模糊却诚实的方式与母亲共处。在叙事者克制的表述背后,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是“虽然我的性取向不被你认同,但我依旧渴望爱与被爱”。

本书独特及不足之处

这个故事的情节并不新奇,它的特别之处在于讲述的方式。首先是寓言式插叙结构,小说中频繁穿插幻想、童话、寓言,比如幼发拉底河畔的秘密花园,亚瑟王圆桌骑士与圣杯探寻,男巫和温妮特的故事。这些片段不是脱节的,而是对主线叙事的象征性反照,是现实无法表达的痛苦、冲突、逃离与渴望,通过神话语境获得出口。这种写法打破了线性叙述,让小说读起来更像是精神成长的碎片拼图。

以幼发拉底河畔的秘密花园为例,这段其实借用了伊甸园与禁果的意象。幼发拉底河源自《圣经·创世纪》,伊甸园四河之一,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常象征“起源”、“神圣之地”。 秘密花园与守卫明显指代伊甸园,人不能随意进入,里面藏有知识与诱惑。吃果子后必须离开花园则影射吃下禁果后获得知识,必须流放出伊甸园,象征成长的代价、意识觉醒之后的痛苦。 花园代表主角内心向往的乌托邦,是她对爱、自由与身份认同的探索之地。然而,一旦尝到了“果实”(真爱、觉醒、自由意志),她就无法回到从前(纯粹的信仰和对母亲的顺从)。“或许,多年以后,你会偶然打开一扇门,发现自己又一次进到这园墙之内”则暗示人一生都在循环中探寻自我,成长并非一去不复返,而是可能回望、重新理解。

幼发拉底河畔,人们发现了一座秘密花园,园墙诡谲精妙。有一个入口,但有守卫。你没办法进去。而在花园里,你会发现,每株植物都一圈一圈沿着圆环生长,犹如大地上的箭靶。靠近靶心的位置有一支日晷,靶心正中央是一株橘树。这种果实曾把身手矫健的人绊倒,而其他果实治愈伤痛。鲜血从裂开的果子里源源流淌而出,开瓤的果子就是游客和朝圣者的甘露美食,所有真正的追寻都在这座花园里终结。吃下这果实,意味着要离开花园,因为果实表露了别的事情,别的渴望。所以,当暮色降临时,你就要与这个深爱之地道别,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归,但也明白,即使回来也绝不会走这次的路径。或许,多年以后,你会偶然打开一扇门,发现自己又一次进到这园墙之内。

这种叙事方式造就了本书强烈的互文性与隐喻系统,圣经引用、童话重构、神话倒置都成为作者精心设置的隐喻。叙事者说话的方式与她不愿谈论的事情之间产生充分的张力,让小说具有丰富的可解读性,读者不只是看发生了什么,而是这些事件如何被理解。比如“橘子”这一重复出现的意象象征单一真理、规范性权威与对异质的排斥。童年时每当珍妮特遇到难题,母亲总会坚持喂她橘子,并坚持“橘子是唯一的水果”,如同她坚信宗教绝对权威与异性恋唯一正确,拒绝其他可能。当主角发现自己对女孩的情感时,她就像对橘子产生过敏反应一样,身体和情感都在抗拒强加的唯一性。“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这句话,是她对母亲和教会话语权的挑战,也是一种温柔却坚定的自我宣言——这个世界不只有一种方式去爱、去信仰、去生活。

再比如那块褐色“卵石”,它最初出现在驱魔仪式后,由恶魔留下,却被主角悄悄收起,成为她始终携带的私密之物。在宗教眼中,它是罪与异端的象征,但对她而言,它代表着真实的自我——那些被压抑、被排斥,却无法否认的情感与身份。面对教会的审判时,她紧紧攥住这块卵石,既是在抵御外界的逼迫,也是在确认内心的力量。卵石小而坚硬,仿佛她表面顺从下隐藏的坚韧意志,它既是过往创伤的见证,也是她成长与觉醒的护符。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物件,承载着她从宗教束缚中挣脱、自我认同的全过程。

但正因如此,本书会有一些不足之处,比如隐喻过密,导致结构割裂,虽然寓言插叙增强了象征力量,但在某些读者眼中,这些插叙缺乏清晰的逻辑连接,显得突兀甚至晦涩。尤其对不熟悉西方神话和圣经的读者来说,容易觉得云里雾里。这种抽象化处理也让情感冲突失去了直接张力。整部小说情感很克制,作者不走煽情路线,这当然是一种风格选择。但从叙事节奏上讲,高潮情节——比如驱魔,被赶出家门,与第二个女孩关系的终结等——往往一笔带过,缺乏对冲突的深入展开。这可能使得读者产生距离感,尤其是期待传统情节张力的读者。尽管如此,它依然是一部勇敢而独特的作品,留下了足够多解读的入口,供我们一再回望。

PS:我对书中短小的《申命记》一章和最后一章《路得记》中的男巫和温妮特的故事有所疑惑,不知该怎么解读,也许要读过《圣经旧约》才能明白?期待大家的想法。

陈雪《迷宫中的恋人》

正如书名《迷宫中的恋人》,本书是关于爱情的,以细腻的笔触和丰沛的情感书写爱情中的欲望、狂热、幸福、背叛、分离、复合、谅解和承诺。生命如谜,爱欲如雾,漂泊半生,一对恋人终在沉默中偎依。

初读这本小说觉得不适应。一是被一串串长句,缺少某些结构助词的语句搞得心烦意乱(可以理解,毕竟台湾的中文表达跟大陆不大相同)。她的文字很神奇地介于繁复和简洁之间,繁复在于她不厌其烦地写长句,拿着放大镜窥视生活细节,一件简单的事情可以写出无限意蕴,又像解剖一样写内心弯绕曲折的思绪,所有情绪都被作者妥帖地照顾到了;简洁在于手起笔落,一件事情就像被贴标签似的有了定数——说鹿月跟阿撒过往的回忆是埋藏已久即将出土的“琥珀”,恐惧于它“风一吹便化为粉末”——语言精美,富有想象力,让人喜爱。随着走入作者创设的情境,就越发喜爱这样的语言,有诗一样的美感。她擅长解剖爱情之中的细节,争执,矛盾,冲突,欢爱,激情,狂喜,言之有物,让读者仿佛在看慢动作电视剧一样,每一帧都要解释得清清楚楚。很多时候我会在她的文字里读到相似的心路历程,她正好用精确而富有诗意的文字把它们表达出来了。

比如这段把抽象的爱具像化,让人觉得很真实可感:

“何者为真,何者为假,爱的幻影在相处时使恋人感觉甜蜜亲近,如催化剂黏着剂,分手后,这幻影如遮住眼耳口鼻的浓雾,无论你多么奋力,仍驱散不了那浓雾模糊着你们所言所行,那浓雾里的悲伤,有时幻化成恶意,有时变成冲口而出的叫骂,有时,它仅仅是那样地存在着,单薄一层,飘来飘去,笼罩着曾经相爱而如今不知如何面对的昔日恋人,像一种纯粹,却内容不详的,痛苦的残影。”

二是陈雪的小说跟自己的私生活非常贴近,叙事者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私人化的情感体验剖析给读者,够胆且坦诚,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发疯了似的耗尽生命谈恋爱,令人起鸡皮疙瘩,初读时总觉得尴尬,好像不得不在看一场矫情且令人尴尬的裸体表演。

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说,我倒学到了一个写法,即以细节入笔。陈雪串联生活细节的能力非常好,比如第一章写鹿月去医院看病的经过竟如此细致且充满了对疾病的思考,细节、感受和思考兼备,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因此不会让读者觉得在读流水账。

回到本书的主题——爱情,主线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爱来爱去最后发现自己真正深爱的唯有一人,但这狂热之爱却给两人带来痛苦的故事。令人难忘的是作者的叙述方式以及围绕爱所展开的探索。惊叹于书中展现的不同形态的爱欲,它可以是巴厘岛上如烟花般绚烂但转瞬即逝的一夜情(鹿月与男人女人们),可以是与旧情人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温存(鹿月与小彻等),可以是带着责任互相磨合,在日常生活中相濡以沫的爱人(鹿月与小津),也可以是如阿撒一样存在于内心深处,不敢碰触的深沉的爱,也可以是恋父欲望的投射,亨伯特和洛丽塔那样不对等且无望的感情(鹿月与老爹)……

也许与一个人的爱情结束了,但与那人的爱却在另一个时空里生长为真实,所以鹿月觉得自己的爱就像蜂窝,可以在不同的时空里同时存在,只要没有出现时空交错就不会带来麻烦。

两颗炙热的灵魂在沸腾的同时必然会灼伤彼此,就像鹿月和阿撒这对走散又复合的冤家。故事结局是积极的,鹿月的病有了好转的迹象,她跳脱出自己关于爱的片面叙事里,看到阿撒的付出,真心和困境。关于爱,作者似乎也给出了答案:

太过炽烈的爱有时就像流星,你以赤裸的眼睛看它,它令你目眩神迷,抵达高潮,但它携带巨大的能量和炫目的光芒几乎要把你灼烧,令你目盲,让你看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不清矛盾的关窍。然而这不是真爱,真爱是需要智慧的,需要两个人坦诚面对真实而具体的彼此,怀着善意和耐心,一盏一盏将灯点亮,一点一点创建属于你们的爱的模型,一步一步去创造你们想要的生活。有时为了践行爱我们需要结合甚至融入彼此,有时却需要分离和空间,爱的节奏感是两人经历多久岁月的打磨,多少庸常生活的考验才能获得,是以只追求短暂感官刺激和享乐的人无法得到爱,因为真爱必定指向两颗灵魂深处的共振,狂热渐渐平息的时刻,便是真爱慢慢浮现之时。这是爱的悖论,也是它的迷人之处。

PS:若不是陈雪密集充沛的语言,《迷宫中的恋人》情节真的像八点档狗血剧。若这故事放在现实里,大概是让人翻白眼的程度。大概这些狂热的爱情故事只能流放在文字里吧。爱情一向不好写,不然为啥古往今来,文学作品也好,影视歌词也罢,很多都在讲述爱情?从爱的本质来看,这本书还是缺乏些深度和启发性。别问我什么是爱的本质,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想看这本书,能有我的丁点收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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