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十日

第一日：入住荷花街

从襄阳东出发，在合肥南中转，下午3点半抵达义乌。差点没赶上8点15分的高铁，几乎要在手机上退票。公交司机知道误了点，破天荒地把车开到二楼送客区，为乘客争取了几分钟的时间。公交车前排有两位女士一直在聊天，司机偶尔搭话，她们也坐8点15分的车，我怀疑司机因为她们才破例。

义乌火车站很大，公交系统发达。我搭乘803路公交，在绣湖公园下车，路上没看见高楼。工厂和住宅小区和谐共存，住宅不超过20层，义乌显然克制了修建高楼的欲望，将摩天大楼限定在特定区域。义乌是世界的义乌，野蛮生长的高楼会破坏城市形象，影响外商观感。

我预订的万悦国际智选酒店位于义乌西郊的荷花街，靠近普洛斯物流园，腾讯地图显示有公交车前往，在绣湖公园附近换乘。我拖着行李，沿着丹溪北路往南走，对一切都感觉新鲜。在锦都酒店附近，有人端着星巴克咖啡和我擦肩而过，等红绿灯时，看见两个来自中东或北非的外国人。

义乌的公交其实没那么发达，线路虽然多，但班次间隔太久。天色渐晚，公交车迟迟不来，我开始不耐烦，在稠州中学体育场外面来回走动。不想再等，我呼叫网约车，在丹溪路工人南路交汇口上车。不幸赶上交通晚高峰，网约车像乌龟一样爬行，至少花了半小时才驶过环城西路，又花了半小时才抵达酒店。

在酒店房间，我捧着iPad，在Boss直聘上疯狂求职，“你好，方便沟通吗？我对此职位有兴趣。”

第二日：第一场面试

早餐后出门散步，没敢走远，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低速驶过的电动车卷起的灰尘都让我来不及闪躲。我决定提前一天退房，逃离荷花街城中村，通过东呈酒店的小程序，预订了东阳第一百货附近的城市便捷酒店，房价便宜20块，不含早餐。万悦国际智选酒店免费提供一日三餐，这在业内极为罕见，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以想象入住体验有多么糟糕。城市便捷酒店的房间面积是万悦的两倍，可惜餐饮部门倒闭了，作为金卡会员，我本可以享受一份免费的早餐。

下午去国际商贸城五区面试，雇主是一家纺织品进出口公司，在商城集团大厦7楼。我在Boss直聘上和张总有过对话，约的下午2点，因为换酒店而推迟到4点。我过了3点才从酒店出发，在人民路搭乘地铁，15分钟后抵达浙医四院。沿着春风大道向北走了20分钟，沿途很荒凉，左侧的楼盘尚未竣工，围墙还没有拆。路上行人很少，车辆呼啸而过，如果不幸被撞，一定飞出很远。

张总30出头，个子不高，戴眼镜，他在河北有几家工厂，义乌的公司成立才两个月，正在大量招收外贸业务员。我和张总聊了两个小时，更像是在洽谈合作，而不是面试，我喝了很多茶，吸了很多二手烟。关于公司的业务模式，张总讲了很多，我越听越糊涂。张总说他的一个合伙人有黑社会背景，涉嫌走私，重读他发给我的外贸岗位说明，愈发觉得这家公司来路不正：

工作方式及目标市场（国家）自己研究和开发。工作薪资两种：一种是不需要到岗的合作模式，我提供货品底价你去加利润销售到国外，国外增加利润的收益都归你；另一种是需要到岗的雇佣模式，底薪2000，提成3000，公司给你6000，提成4000，公司给你8000，提成5000，公司给你10000，达到10000后，按提成结算佣金，薪酬单位为人民币。

走出商城集团大厦，天完全黑了，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行至稠州北路，探访外国人聚居的宾王社区，好多年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外国人。悦咖啡（Purey Coffee）生意火爆，很多顾客在抽水烟，苏坦土耳其餐厅人满为患，我在网上看到它招聘英语翻译兼老板助理的广告，怪不得HR强调控场能力。

来义乌两天，没看见一次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我逃离的内陆城市形成鲜明对比，满眼都是商家的广告，这或许是正常社会应该有的样子。

第三日：偶遇Fiona

找地方吃早餐，从城市便捷酒店找到东阳第一百货，路过麦当劳和肯德基，对它们的早餐不感冒。被马路对面（环城北路金玉巷入口）的包子店吸引，买了一笼小笼包、一碗八宝粥，消费10元。去肯悦咖啡买了一杯折扣价5元的拿铁，我的早餐终于圆满。回酒店洗衣服，洗衣机丧失了烘干功能，酒店摆烂不管，因为生意不好。在汉宁东路十字街口的沙县小吃吃午餐，招牌炸酱面加卤蛋，共计14元。

下午去了义乌，像游客一样探访国际商贸城二区和三区。在二区三楼乘坐观光车，后排的年轻女士和我搭讪，问我是不是来找货的，我说不是。没有勇气透露自己在找工作，撒谎说我也做外贸，她问做什么产品，我说还没确定，只是随便看看。她叫Fiona，是广东阳江一家餐厨用品工厂的业务员，和老板一起来义乌出差，上午她们去了万达广场对面的总部经济园，拜访本地的进出口公司。临别前Fiona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加她微信。

天色渐晚，我离开国际商贸城，沿着稠州北路走了很远，抵达宾王市场，在伊品兰州拉面吃晚餐，消费22元。路过M Coffee、雕磨咖啡和悦咖啡，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坐在里面。万国美食街区的巷子里聚集了不下10家咖啡馆，生意相对冷清，有姿色诱人的女性坐在门口揽客，她们做咖啡是认真的吗？

步行前往商贸城地铁站，在稠州北路城北路口左拐，看到一些印度人开的物流公司和餐厅，出没半岛·星际酒店的主要是印度人。我闯进一家烘焙店，买了一袋白面包（White Bread），和年轻的印度老板用英语聊天，他英文不太好，我的表达也有问题。坐地铁回东阳之前，我站在商贸城一区西侧的天桥上欣赏夜景，水晶制品的广告牌格外耀眼。今天我走了29000多步，腿快走断了。

第四日：去永康面试

火车14:18开，我13:58还在等网约车，站在瑞幸咖啡义乌凌云店门口。感谢司机开得飞快，我14:05抵达义乌站，跑步前进，14:09过检票口，又走了很远。义乌站很大，部分站台正在装修升级，楼梯封闭，我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进退失据，开始恐慌。凭着本能朝前走，终于看到提示，我要在8站台上车，冲上站台，车还没来，我加入等车的人群，惊魂未定。

我要去永康，到蓝鸟科技面试，周总主动给我发微信，说他今天有空，明后天不在公司，言下之意我要去最好今天去。没有理由放弃这次机会，往返100元的路费而已，我的时间又不值钱，周总想看看我，我也想看看他和他的工厂。

上午在东阳有一场面试，潜在雇主叫拉菲草纸制品有限公司，和我住的酒店直线距离3公里，车费10元。我花了20分钟填写求职申请表（含性格测试答题），面试5分钟就结束，很不划算。总经理和我年龄相仿，态度还算和蔼，他给我倒了一杯茶。一位50多岁的男性高管参加面试，坐在茶桌侧方，他不动声色地直视我，我心里发毛。董事长悄然出现，竟然是我在电梯间遇到的穿黑色皮衣的男子，他夺过面试主导权，扫视我的简历，淡淡地说，你换工作好频繁，瞬间杀死面试。频繁跳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已经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给我一份工作，我会一直干到死，很遗憾我未能当面对董事长讲这些话。

抵达永康南站，在地下停车场搭乘网约车，和司机一路无话。从地图上看，永康南站很偏，荒无人烟，但很快进入城区。过溪心大桥，永康国际会展中心，沿途是密集的新建楼盘，看到步阳集团开发的房子，原先我只知道步阳防盗门。

19年前我来过一次永康，印象不深，记忆模糊，城市发展迅猛，永康早已面目全非。2005年夏天，我携带全部行李，从武汉到永康某厨具工厂入职。我在武汉的招聘会上见到工厂副总，投递了简历，随后接到他的电话，他邀请我到工厂看看，和老板见一面，没问题可直接入职。2000年代早期，浙江许多县市的中小企业求贤若渴，组团到武汉招聘，对武汉的大学生几乎来者不拒。可惜我没有准备好，被家庭作坊式的工厂环境吓退，一楼是热火朝天的生产车间，二楼就是我的宿舍，太可怕了，和老板聊完之后，我偷偷地拖着行李离开。

下午3点多抵达蓝鸟科技，站在门口给周总打电话，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向我招手，他就是周总。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大楼，进了他的豪华办公室，聊了一个半小时。他没给我泡茶，自己一口水也没喝，我喝自带的康师傅纯净水。一个多小时的聊天，信息量非常大，可能涉及商业秘密，我只能将其中很小一部分转换成文字。

行业内卷严重，国内销售萎缩，周总的工厂急需对外输出产能，俄罗斯是主要目标市场之一。他手下有一个做了10多年的外贸经理，业绩平平，周总说他们“理念不合”，我怀疑那人是他的亲戚，不然很难解释和老板理念不合还能呆这么久。我若入职，底薪参照外贸经理，每月6000至8000，提成按销售额的2%。外贸人员需要主动出击，去俄罗斯、中东等地出差，拜访五金建材市场里面的经销商，推销产品。蓝鸟科技主要生产砂轮，切割用的磨具，属于电动工具耗材。

我下午5点多离开工厂，周总开车送我到永康南站，他要见一个朋友，顺便送我。堵车严重，我和周总在车上又聊了一个小时，内容相对轻松。周总有一儿一女，女儿30多岁，已经嫁人，儿子在温州读大学，明年毕业。周总说那是一所在温州的美国大学，儿子毕业之后再去美国深造两年，一年要花七八十万，他的女儿曾在澳洲留学五年，费用未知。

请允许我透露一组数字，周总开的宾利车，售价400多万，他正在重新装修住了10年的别墅，预算1000多万，他的豪华办公室，设计费高达60万，和周总的接触让我感慨：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离开工厂之前，周总带我参观了车间，他的宾利车停在车间门口。我不是专业技术人员，只能凭肉眼判断，周总的车间很像升级版的家庭作坊，离现代化厂房相去甚远。

来义乌的第二天，我在Boss直聘上疯狂求职，和周总聊天，交换了联系方式。我做了一些功课，搜索“永康蓝鸟科技”，发现该企业于2020年发生一起工伤事故，导致一人死亡，死者也姓周。我登录蓝鸟科技的网站，看到车间的照片，感觉失望，要不是周总主动联系我，我不会到永康面试。

也不能说周总对工人不好，按照市场价给他们发工资，他尽到了作为老板的本分，钱主要花在设备上，车间环境及格就行，出卖苦力的地方，要那么好干嘛？

我买了晚上7点的返程票，先到金华南，再换乘轨道交通回东阳，在永康南站，我竟然又看到Fiona。我进了候车大厅，匆忙去洗手间，隐约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我并未在意。从洗手间出来，又听到有人招呼我，停下脚步，赫然看到Fiona和她的老板（也是一位年轻女士）。她们来永康拜访客户，搭乘7点半的高铁回杭州，明天回广州。我们站在过道上聊了大约10分钟，我当然没说我来永康面试，只是语焉不详地说“见朋友”。这是一次堪称神奇的偶遇，但仅此而已，我加了Fiona和她老板的微信，从未聊天。

返程途中，我捧着iPad写日记，以下是日记草稿：

想去万达广场，太晚了，只能放弃。列车出稠江站，望见一片高楼，包括联利大厦。路过总统公寓，到了绣湖，列车即将钻入地下。出绣湖站，看见义乌之心。本次列车终点站秦塘。抵达人民路地铁站，没叫到网约车，冒雨前行。在沙县小吃吃晚餐，15块的香干肉丝盖浇饭，希望不要让我失望。在麦当劳吃夜宵，13块9的穷鬼套餐。猛然想起2005年面试的那家公司叫永达工贸，上网搜索，发现它还在，已发展成业内知名的大型集团公司，改了名字。看到董总的照片，当年是他开着皮卡去永康站接我吗？

第五日：在KFC写作

11点06分，来酒店斜对面的“上卢财良馄饨”吃早午餐，香干肉丝盖浇饭比沙县小吃贵5块。顾客比我想象的多，他们都不怕贵吗？吃了两口觉得不错，条件允许当然来这里。

13点12分，福田邻里中心（旺地广场）KFC，我点了一杯折扣价5元的去冰美式，捧着iPad记录刚才的求职：

在双创大厦1栋302室，斯筹贸易（MTZ GROUP）的门口，我和一位散步归来的外籍女士搭话，一分钟前我在三楼阳台见过她。

“请问你在这家公司工作吗？”

“是的。”

“我在网上看到你们招聘英语翻译，过来应聘。”

我很久没有如此流利、清晰地说英文，一定程度上导致她愿意帮我，她先进去询问，然后把我带到一位男主管的办公室。

我站在主管的办公桌前，说明来意，主管说已经招到人，我说anyway，可以简单聊一下吗，just a few minutes，他说有工作正在处理，婉拒我。

三天前我在Boss直聘上看到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发消息没有回复，的确不合适，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不该幻想当翻译。

我向主管索要名片，他说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说我来自湖北，以前在制药行业做国际业务，会说英语，刚来义乌求职。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说谢谢，问他来自哪里，他说了一个A开头的单词，我没听清，但假装听懂了，又说了一声谢谢，和他告别。

20点17分，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福田邻里中心，在觊觎已久的雕磨咖啡点了一杯16元的拿铁，在iPad上写当天的《多余人日记》：

下午去了五爱新村，登门拜访两家贸易公司，扑了个空。公司根本不存在，或早已搬走，Boss直聘上虚假信息真多。趁机将五爱新村和相邻的梅湖新村逛了个遍，它们既是住宅小区，也是商贸城，是义乌国际商贸城的自然延伸。义乌真是厉害，将商贸做到极致，我逃离的内陆四线城市也有很多商贸城——灵感或来自义乌，但义乌很难复制，全国上下有多少濒临倒闭的商贸城？

寻找洗手间，找到东阳江畔，对着傍晚的天空拍照，东阳江不宽，水面有垃圾。在梅湖新村看到一群非洲女人，她们肯定是来找货的，不像我可怜巴巴地来找工作，这里分明没有我的工作。在五爱新村入口处的兰州拉面吃晚餐，消费22元。

探访江东吾悦广场，和一名5岁的小女孩同乘电梯下楼，电梯间里只有我和她，她在电梯门快要关闭时挤进来，身边的大人来不及反应。她吓哭了，我说不要怕，我不是坏人。电梯下到一楼，我陪她在门口等待。她的舅舅终于下来，向我道谢，我说没事的，再见。

在梅湖会展中心搭乘804路公交，过宾王大桥，在苏坦土耳其餐厅附近下车，开始夜间的流窜。路过IX Coffee Factory、小丘咖啡。擅闯科莱尔外语培训，站在教室外面窥探，阿拉伯语班的学生正在上课。见到培训机构负责人李先生，说我下午见过他（我想求职，却假扮成潜在学员和他交谈）。他很忙，没空搭理我。我拍下科莱尔的海报，上面有负责人的电话，我决定改天再来。

21点34分，我通过东呈酒店的小程序下单，续住两天，支付244元。

第六日：外教李中山

上午10点从酒店出发，继续探索义乌，准确地说是探索留在义乌的可能性，工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找。在酒店房间和科莱尔的另一位负责人孟先生通了电话，下午面试。上午正好去一趟万达广场，它是让我无法忽视的存在。

在稠江轻轨站下车，步行前往万达广场，看到Fiona提到的总部经济园。不愧是高档写字楼，和五爱新村有天壤之别，入驻总部经济园的进出口公司应该很有实力，处于外贸食物链上游，Fiona所在的工厂则偏下游。

在KFC点了一杯折扣价5元的拿铁，吃了两片印度白面包，保质期三天，今天到期，烘焙店老板说不含防腐剂。KFC的生意一般，对面的星巴克人也很少，美国品牌在中国处境不妙啊，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吗？

不敢去高档写字楼里面的进出口公司登门求职，我对行为艺术没兴趣，科莱尔至少愿意给我面试机会。不过孟先生看重的控场能力（因为是大班教学），恰好是我最缺乏的，呜呼！

在八婺饭堂吃过午餐，步行前往稠江站，在万达广场东侧的人行天桥上举着iPad拍照。

下午4点抵达科莱尔，教学主管负责面试我，我用英语做自我介绍，和教学主管用英语简短地交流。她的英语不算好，连续对我说了几遍“I understand your situation”，大概只有中国人才能听懂的句子。教学主管之前在国际商贸城做店员，但更喜欢当老师。

我有幸结识科莱尔的阿拉伯语外教，来自摩洛哥的年轻小伙子，中文名叫李中山。他在摩洛哥的大学读中文系，毕业后来中国，在义乌一年多，中文交流基本正常，不过英文听起来更好。

我和李中山聊到租房，我不可能一直住酒店，的确有在义乌租房的需求。在他的推荐下，我考察了福田社区的品牌公寓，房间普遍偏小，性价比超低。李中山在福田社区住过几个月，后来搬到离商贸城更远的地方，我毫无边界感地打探他的具体住处，他礼节性回避。

我和李中山用英语聊了很多，借此机会分享我发给他的一条微信：I would like to live elsewhere, keep a reasonable distance from Futian. If you know any better neighborhoods please tell me. Thanks!

第七日：噩梦般的试讲

下午5点，我又来到KFC福田邻里中心店，利用一杯咖啡的时间写《多余人日记》。这家KFC在旺地广场一楼，不知道旺地广场和福田邻里中心是什么关系，不纠结了，还是说正经事。

昨天在科莱尔的面试为我赢得一次试讲机会，约的今天下午1点，因为另一场面试而推迟到3点。中午我去了国际商贸城二区（东扩区）三楼，和永康的厨具工厂老板樊先生聊了一个半小时，为了一份月薪五千、月休两天的门店销售工作。樊总上午从永康开车过来，见一个客户，顺便面试我，下午还要回去接小孩放学。他不介意我的高龄，我也不在乎他担心的“屈才”，俩人聊得蛮投缘，如果没有科莱尔的面试，我们会聊得更久。

樊总的工厂主要生产平底锅，产品全部出口，他曾经尝试内销，做天猫亏了钱。外销除了传统的线下渠道，还包括阿里国际和亚马逊等跨境电商平台。亚马逊是针对美国市场的零售，樊总的业务遇到了麻烦，可能损失数百万，据说有一股势力在打压亚马逊的中国商户。

2024年，樊总在义乌国际商贸城二区买了两间门面，面积都不大，东扩区的新店目测不到30平米，售价700万，只有使用权，每年缴纳8万元管理费。新店今年4月开业，店员是一位20出头的小伙子，来自新疆的哈萨克斯坦族人。

樊总1981年出生，比我小3岁，他并非富二代，开保温杯工厂赚到第一桶金，改行做厨具，越做越大，年销售额约为2000万美金。他在永康的工厂有100多名工人，5名外贸业务员。他招聘的店员，职责远不止看店，除了日常的接待，还要积极拓展业务，销售额达到200万美金可享受千分之三的提成。试用期一个月，工资5000，转正后5500。公司为员工缴纳社保，如放弃社保，每月有1100元的补偿，转正后基本工资6600就是这么来的。销售额200万美金，年收入可达到12万，樊总在手机上向我演示计算过程。

此刻是2024年11月28日19点39分，我在KFC呆了快两个小时，过一会要搭乘地铁回东阳，在科莱尔的试讲很不成功，我都不忍细说，时间也不允许。

试讲持续20分钟，很简单的内容，五分钟就能讲完，好奇他们如何能讲一小时。我内心抗拒试讲这种形式，只想快点结束，太假了，面对四个面无表情的判官，却要假装面对学生，强颜欢笑。我要做一个假人，进行完全违背自己天性的表演，才可能打动台下的判官。我不知好歹地给科莱尔的培训教材纠错，指出“I want to change the red paper packing instead of white color”这个句子犯了低级错误，判官们不作任何反应。

李老师是科莱尔的首席英语教学官，湖北仙桃人，我的半个老乡。我想和他套近乎，他反应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非常不爽。试讲结束后，我去外面的教室和阿拉伯语老师聊天，李老师路过，我抓住机会，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好严肃，你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毛。”他尬笑一声后离开，我觉得很解恨。

21点42分，我在上卢财良馄饨点了一份10元的青菜粉干，收银员说是东阳特产。傍晚在KFC喝咖啡时，我吃了四片自带的面包，以保证写作所需的体力。

淄博的网友突然发来微信，分享了一个叫“中国站街”的Telegram群，他看到妓女，难免想起嫖客，我坦诚地回复：

谢谢你想起我！我在巴黎找过一次站街女，花费60欧元。她来自科西嘉岛，我不会说法语，她不会说英语，我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流。我当时的雇主，总部在巴黎，离巴黎歌剧院不远，有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附近站街，中午我和同事下楼吃饭都能看见。但我真的很讨厌嫖，没有情感交流，缺乏灵魂碰撞，纯肉体接触，太乏味了。怀念足疗店的大姐，每次做爱，她都全身心投入，这就是爱，原来我和她真的爱过。

第八日：去横店

过了头七，求职暂时消停，没再去义乌，一整天呆在东阳，晚上去了横店。

上午泡在东阳一百KFC，喝折扣价5元的浓萃美式，读Death in the Afternoon第11章。海明威这本书我断断续续读了不下两年，抵达义乌那天在高铁上读了几页，没机会再读。

和旧情人Alice微信聊天，然后改用电话聊，我站在KFC门口和她通话23分钟。聊天尺度很大，我逮住机会重温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谢天谢地，她没被冒犯。从恋人沦为朋友，我们的关系更加稳固，但见面总是很难，上次见到她是四年前。

终于有机会探访东阳的核心城区，老建筑大多被拆，街上人不多，新修的大型购物中心叫新光汇，看起来濒临倒闭。

下午3点的天空特别蓝，十字街新安街口的建筑有欧洲小镇的味道，我掏出iPad拍照。迎面走来一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过马路，叽叽喳喳很热闹，刹那间我无比想念女儿，她上小学二年级。

横店没让我失望，人气很旺，彷佛东阳的人都在横店逛街。万盛南街步行街有很多人在直播，来自东北的矮个子男人是最亮的那颗星，他正在表演二人转，我加入围观的人群。

在兴盛路口的重庆小面吃过晚餐，散步至大古城商业中心，这个名字让我想起太古里，我进去使用了洗手间。

我在返程的地铁上争分夺秒地求职，通过Boss直聘和招聘英语外贸专员的潘先生对话，他问：之前的自由职业不好吗？为什么会想回到职场，而且还是自己不熟悉的领域？

我很坦诚地回复他，趁机写了一大段：

谢谢您阅读我的简历并问了很有针对性的问题。写作不挣钱，翻译业务萎缩，我必须再找工作。我在原来的行业已经出局，年龄偏大，再就业机会渺茫，所以扩大了搜索面，愿意尝试任何可能的机会。来义乌后有过几次面试，潜在雇主包括永康和武义的工厂，还有国际商贸城里面的商户。期待和您面谈，如果您不介意我的年龄。英语是我的优势，要不是回复您的消息，此刻我会捧着Kindle，读海明威的Death in the Afternoon。这本书的英文版，估计很少有人像我一样，一字不漏地读到第11章，并且感受到阅读的快乐，朝圣的喜悦。

第九日：没有底薪的职位

回酒店的最后一班地铁是22点19分，此刻是19点07分，我在福田邻里中心KFC，步行10分钟可进地铁站，花5块钱买的拿铁已经喝完了，背包里还有两瓶水，我没有继续消费的压力，理论上可以呆到KFC打烊，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iPad放在餐桌上，顾客不多，背景音乐为英文歌曲，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写作，不写点什么说不过去。

今天面试了两家公司，都是没有底薪的合伙人职位，无所谓面试成功或失败，只有满满的收获，我在义乌人生地不熟，任何一次面谈都是收获。首先见到昨天提及的潘先生，和他聊了80多分钟，下午3点抵达，4点半离开，他的办公区域很宽敞，窗户朝南，我面朝窗户，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在很放松的状态下说了很多话。

潘先生比我大两岁，在北京读大学，北京广播学院的播音专业，他的普通话说得比我好，毕业后他进了央视，离开央视的年份未知。他2004年来义乌，经历过创业的低谷和挣扎，目前有自己的工厂和电子商务公司，电商技术支持团队在杭州。他想找一个“自建站外贸”合伙人，他的公司还没有这样的职位，他说他因人设岗，看到我的简历，相信我的英语很好，可以和国外客户深入沟通，于是想到这种模式。

对于自建站外贸我只有模糊的概念，聊到最后才逐渐清晰，建站即建网站，搭建线上平台，由潘先生负责，我的工作是“触达”国外客户，推荐网站（以及网站上的商品），交易产生的利润五五分成。

潘先生递给我一瓶苏打水，他自己一口水也没喝，他保养不错，气色很好，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我的第一感觉是他比我小，直到聊天结束，他起身离座，伸了个懒腰，身体的衰老才一览无余，那是48岁的男人应该有的样子。

聊天的前半段，我和潘先生主要聊人生、理想和情怀，毕竟是同龄人，他说高端人才不会来义乌，至少也要去杭州，义乌的物价并不便宜，低门槛的外贸吸纳了很多草根求职者，大专学历都够用，不需要说标准的英文，但也不能说我来错了地方，我半截身子已入土，比草根还草根，

第二家公司在商贸城二区三楼，42号门附近，主营3C电子产品，工厂在深圳，花3000万买下义乌的门面，狭长的空间，目测不足100平米。老板为一位女士，她向我介绍合作模式，合伙人其实是不拿底薪的兼职业务员，自己找客户，同一个客户的提成比例逐年递减，五年后客户归公司。

我抵达时商贸城已快打烊，只呆了五分钟，我要了一份公司宣传册，封面上有老板的照片，标准的女强人形象，离开时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瓶身上贴着公司logo，她的店里有四名店员，全部是女性。

潘先生其实姓刘，Boss直聘上的姓名和电话都是他手下员工的，我和他加了微信，他的微信昵称是两条横线，我将昵称改为工厂名加他的名字。

第十日：无头苍蝇

一整天没说几句话，不妨盘点一下，以这种方式完成今天的日记。

中午在酒店前台，我对工作人员说：“你好！我又续了两天房。”去酒店斜对面的上卢财良馄饨吃午餐，对收银员说：“来一份香干肉丝盖浇饭。”在二楼用餐，一对情侣过来，女孩问，这里有人吗？我说：“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她说那好，我们拼个桌。

在东阳人民路地铁站，安检人员用仪器检测我的保温杯，说我背包里还有一瓶水，我说：“没打开。”

在义乌国际商贸城四区的佐壹烘焙，我拿着一袋面包去买单，对收银员说：“再来一杯咖啡，热美式。”咖啡师将美式递给我，又给我拿了一根搅拌棒和一包糖，我愣了一下，还是接住了，对他说谢谢，其实我早已习惯喝苦咖啡。

在国际商贸城五区，我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找寻一家叫“善迪”的进出口公司，Boss直聘上写的地址是“五区70431”，没写几楼。我从一楼找到四楼无果，差点放弃，终于在五楼看见“7”开头的摊位。找到70421，还是没有70431，一个男人从70421出来，我凑上前说：“您好！请问70431在哪里？”他左右瞅了瞅，说应该在那边吧，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福田新光汇老乡鸡餐厅，我对收银员说：“我是会员。”出示了会员码，享受8.8折优惠。

下午我走了很远的路，在商贸城二区出地铁站，一路向北，走到诚信大道，商贸城三区和四区的连接处，才进入室内。我没有具体的安排，计划随意参观商贸城四区和五区，临时上网查找职位信息，发现五区的善迪进出口公司在招英语翻译，决定登门拜访，却扑了个空。

离开商贸城五区时，天完全黑了，我走到四区的公交站，搭乘101路公交抵达一区，步行至新光汇购物中心，看见星巴克和皮爷咖啡，在里面消费的都是有钱人，头顶就是世贸中心，义乌之巅。

我在新光汇地下一层“撸小飞”餐厅门口蹭座位，准备离开时，看到背后的招聘广告，“别人拼爹，我们拼命”真是神来之笔，我读到史诗般的悲壮，再进一步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昨晚在福田旺地广场，看到一则招聘保洁员的广告，也忍不住用手机拍下，保洁员的年龄上限为63岁，义乌与时俱进，对底层劳动者格外宽容，也格外残酷。

佐壹烘焙的生意很好，几乎座无虚席，有几桌外国客人，隔壁那桌是两位上了年纪的中国女人，她们喝的苹果汁，一直在聊天，说的应该是浙江话，我听起来很困难。在新光汇一楼，我看见两个混血儿小男孩，母亲是中国人，父亲像是中东人，我对她嫁给他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