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狂歡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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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ltra taipei 2025

一開始還有點生澀,畢竟太久沒用身體說話。那些被白日秩序勒緊的關節,一時之間不太記得如何美麗,太久沒有這樣與自己並肩,因此缺乏信心。

怯場,類似進入異語的空白。身體起初還有點遲疑,像久未開機的老裝置,訊號接得斷斷續續。但隨著聲波滲入皮膚底層,肌肉與骨架漸漸記得怎麼迴應,不是語言的邏輯,而是脈絡早已忘記自己被編進節奏裡。這一切沒有起手式,只有持續,那是更接近流動的狀態,一層疊一層,像退不去的浪。

但這樣的遲疑並不會太久,我很快就忘記了身體的邊界。動作不再有開場與收尾,像水滲入水裡,沒有撞擊,也沒有界線。頭髮濕了,呼吸熱了,皮膚開始發光。汗,差點忘了在微涼的秋裡綻放,那不會是失控的證據,而是身體願意留下的簽名。每一個轉身都不是為了更好地展示,而是讓重力得以重新分配。所有緊繃的肌肉在那個時刻重新理解了重量,不再扛,而是交出,讓身體重新下墜,進入某種無需支撐的漂浮。


在這之前,還會擔心,衣櫃裡的搭配會暴露自己的背景。

代際的文化快速發展,三年或五年,文化像不斷刷新頁面的視窗,一滑就換代。衣櫃裡的搭配變成提示音,一不小心就洩漏了自己來自哪個時代、哪種階層。每一次更新都帶著即將排擠主流文化的潛台詞,最好趕上,最好懂梗,最好有辨識度卻不過時。衣櫃裡的搭配於是變成一種訊號發送,顏色、剪裁、品牌、舊與新,不再只是美感,而是座標,彷彿每一種選擇都會透露某種意圖,或暴露出遺落。稍有不慎,就成了失語者,被貼上模糊不清的標籤。

只是我也沒有打算換台詞。

那些元素,我早就穿在身上了。不是為了被認出來才成立,而是一直都在。不同場域,只是調整語序,像語言中保留的重複句型,可以應對各種氣候、光線與氣味的變化。身體早就內建了這套語法,無需翻譯,也無需註解。那些一貫的質地與形狀,又一次順手排列了出來。沒打算說服誰,這副模樣,在光線不同的地方也總能站得住。某些東西一直都在,輪廓、顏色、節奏,沒從哪裡挖出舊我,也沒演給誰看,只是這裡也適合這樣存在。身體認得那個頻率,穿上去,無需調整,就進入了聲音之中。

白天的我總要附著許多標籤,像穿錯尺碼的制服,說話有語氣的比例,行為要有對應的理由。但夜晚來臨的時候,這些東西自動脫落,不必撕開,也不需解釋。在電光火石之間不只是娛樂,它是一種光線變化之後才得以啟動的許可。當場域換成黑、換成閃爍、換成無需對話的空氣,我才得以擺脫語言與結構的勘驗,像換了一種皮膚。夜晚容許我變成沒有身份的自己,一個不被預設的存在。白天我是誰,到了這裡就可以不再是誰。

這樣穿去哪種場合,也許都說得通。有刻意打扮,友友自然地延續了自己。有些元素是重複的,顏色、線條、剪裁,那些組合在我身上早就自成語法。當晚只不過是把語調調整了一點,把某種原本用來抵擋冷氣的裝備,換成性感的版本;把白天藏在內裡的耳環,換到燈光下閃了一下光。那就只是扮演,調頻,排列組合。


但那好像也無妨了,放開自己,在漆黑裡找到了同類,大聲跳舞。

不在意,而是真的不需要了。背景也罷,分類也罷,身體比什麼都真實。在汗水與鼓點裡,不顧一切地跳,像要把什麼趕出身體。場內的節拍,是另一種濃霧,是被蒸餾過的溫度,是脈搏在夜裡失去方向時,尚能辨認出的那一點微光。持續像是一道拉長的呼吸,在空氣裡慢慢擴散。於是我跟著移動,沒有花招,也沒有誰在注視,只是一遍遍重複著,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沉入的速度。

更低的、無法命名的反應,從腳底往上竄,沿著脊椎慢慢攀升。有人說那是放鬆放縱,其實更像是在搖醒一層層被凍結的東西,那些日常裡得保持專業、維持理性、快速判斷的肌群,一下子都散了,滑入一種半夢半醒的震顫裡。在這樣的黑暗裡,認得彼此的方式不是臉孔,是動作的輪廓,是肩膀晃動時擦過空氣的方式。身體的裝飾充滿訊號。我們靠近,不因為相似,而是因為都選擇在這裡顯現,選擇在這裡自然而然的發生,像是渾然天成的舞台燈光設計隨著節拍隨著時代的歌,混音變強,短暫的抒情搖擺只是過場,每個人都是過客,每句搭話和每口不知道怎麼釀來的飲料都是禮物。

也許可以延伸,延伸到日常生活裡,變成另外一種交友圈的擴展。

舞台再度點亮燈光那一瞬間我忽然知道,這沒有找回什麼的狂歡,也不是對什麼示威。只是終於可以,在不需要裝載角色的時候,繼續成為自己,融入成字人的律動。那種成為,不需要劇情。只要一束光打過來,我就能站在那裡,閉上眼睛,搖晃,雨在河堤下著,直到整個空間變得像海洋,變得像一場晚了的擁抱,終於到場。

某些失聯的部位重新上線。腳趾、膝蓋、後頸,那些平常只是服從命令的地方,終於擁有自己的語速。沒有舞序,也沒有鏡像對照,每一個動作都是為了重新安置身體的斷點。那些日子裡累積的痠痛、錯位的脊椎、不自覺皺起的眉頭,都在這裡慢慢被拆解,像解開一件穿錯太久的衣服,身體自己選擇節奏,一點點把那個過勞、緊繃、壓抑太久的自我,從內部接回來。

我沒有改變,只是時間終於追上來了。


以前還會糾結表演安排得好不好,主觀的燈光音效表演者的狀態,現場的音場設倍,觀眾的品德怎麼樣,動線設計合不合理。

每個細節都像雜訊,對於環境的糾結,干擾著聲光享受。我們選擇在午後大喝一場之後,這些惱人的小煩惱先被驅散了。晚上的國籍不見了,口音也消音了,我們短暫失聯,網路久久連不上線。笑鬧著說外文能力很重要,這樣才交得到朋友,但更重要的,是擴展那種打開的可能。我不用扮演原來的角色,不用負責任地解釋來龍去脈,只需要扛起一件事:今晚有沒有好好享受。其他的都可以擱下,身分、語法、記憶,甚至那個白天版本的我,都成功退席。

社交恐怖份子頻繁與周圍的人開口像在打開筋膜,一層一層,把緊繃的焦慮解除。我不再有名字,別人也沒有稱呼,我們就這樣一起溶進那個場域裡,像失重後終於合一。

夜越深,身體的餘震還在迴盪。耳裡像還有聲音未散,嗡嗡繞著神經末梢打轉。走出場地,腳下的柏油像還在搖晃,像剛從海面回到岸上。這一夜沒有結尾,只是被延長,像一條慢慢舒展的尾音,穿過街角、穿過另外一場狂歡的便利店、搖下車窗時的冷風、還有空無一人的捷運出入口。

整座城市都還在震動,整個身體都還在回音裡緩慢擴張。回家的路上,餘光繼續照著,一點點,在夜裡,把自己拼湊成完整的樣子。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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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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