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壹 父親的葬禮

夏季過去了,我一個人回到一別數年的故鄉。
衡陽下了高鐵,又坐了兩個小時的車程,從鎮上再走一小時的路,一個蕭索小山村就映入我眼簾。來的時候正值農忙,家家戶戶都把收割的稻穀平攤在自己的庭院晾曬,過一會就翻個面,遠遠望去,一幅農家樂的圖畫就盡在眼前。熟悉的建築越來越多,我開始緊張。這次回來,是因爲我失業了。事實上,這是我第六次失業,從二十歲起算,差不多每一年換一次,每一次都做不長。今年,我打算回到鄉下。父親已經知道了,電話裏沒什麽動靜,這很父親。他一向沒什麽話跟我説,這次也是。這讓我多少有點不安。
過了一條小道,就是我的家。白瓷磚,黑瓦,木柵欄圍起的院子,幾隻雞悠哉地啄米,一隻中華田園犬驀然站起,凶狠地朝我吼叫。這時,父親走了出來,將那隻狗趕到一邊,給我開了門。到了屋裏,還是沒什麽話講,只是領我上了二樓的房間后就繼續做他的木工了。我打開衣櫃,一股樟腦的味道撲鼻而來,裏面是些積年的舊衣服,櫃子雖然有些年頭,卻異常整潔,像似被人用過。吃了晚飯,我回到二樓,依舊躲著他,那種尷尬對峙的局面我們父子心照不宣地選擇了回避。
家裏沒有裝寬帶,上不了網絡,我也只能到陽臺処看看星星。在鄉下,秋天夜晚的星空格外明朗,你甚至可以觀察到流星,往下看去,還有隱約几抹墨色的山峰,被一種更大的黑暗籠罩。第一夜,就這麽結束了。
次日,我睡過了頭,便騎上單車去鎮子上添些吃的,方便麵這種東西在這裏是沒有的,只能去鎮上買。而且有個習俗,每月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趕一次集。很不巧,我回來的日子是沒有這些數的。鎮子冷清,大多青年去了省城,或是衡陽那樣的縣市,有夢的,也漂泊到了更遠的地方,從山裏走出去的人,是沒有留戀的。家鄉,只是一個虛緲的名詞,活在客套和寒暄裏。我也曾是他們的一員,想要到外面的世界走走,見識什麽叫天地之大,所以十七嵗就一個人,一箱行李,來到上海,開始大學生涯。我希翼能在這個城市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可是很快,現實潑了我一盆冷水。第一份工作是實習生,三個月到期后被告知不錄取,第二份是助理,卻被上司穿小鞋,第三份,第四份都是些散工,非常零碎,工期長,又經常加班,薪水少的可憐,如此,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我不明白自己這麽累是爲了什麽,我感到迷茫,在結束了第六份工作后,我回到了家鄉。
推開門,昨日凶狠的大狗又一次迎面相遇,它目露凶光,我自然不敢靠近,一人一狗就這麽對峙,直到父親回來。他大聲呵斥幾下,佯裝打它,那狗就悻悻的走了。“這狗平常不咬人,這次生崽了,小心就是。”他説。接著,他掏出兜裏的火機,點燃一根煙。父親的烟癮和那些人一樣大,做工前點一根,做工后點一根,閑暇時一根,思索時又一根。打我記事起,他就煙不離手了。“哦”我回道。他眯著眼,端詳我手中的塑料袋。
“買了什麽東西?””吃的,還有日用品“
”......過幾天我有個工地的活,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去看看。學學。“
我沒有答話。父親的意思是希望我繼承他的手藝,做個木匠。可是,我不願意將一輩子耗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即便一事無成,我也不明白爲什麽父親會那麽執著。他見我沒有答話,臉上有點不快,我趕緊上樓躲了起來。
又一次不歡而散的談話。
如此過了幾個月,我在鎮上找了個超市的活,每月的三,六,九這個日子上班,其餘則閑著,騎著單車到大山裏放空,有一個我喜歡的地方慢慢地也變成了我的基地。這一天,我依然騎著單車到那個基地去,還帶了一把斧頭和蛇皮袋。因爲秋意漸濃,山中的栗子都熟了,掉落在枯枝爛葉裏,怪可惜的。把它收集了拿到市集上賣,也有一筆不錯的收入。村子裏的人幾乎個個都喜歡吃栗子,最常見的做法就是水煮,因爲這樣栗子才會又甜又軟。可是栗子殼卻不好剝,它堅硬有刺,直接用手是不行的,必須帶了手套,或者用腳用力的在地上滾幾圈,把刺弄平再剝,總之,很考驗技巧。
我把單車停好,拎著那些東西往大山深處走去。這裏樹木葱鬱,多是些我不知道的種類,雜草和蕨類植物在山坡擺成一道道迷魂陣,一不小心就會踩個空。所以要用斧頭在前面探探路,也因爲這樣,好些人會在這個季節放些捕獸夾在草叢中,來抓獲松鼠。到了一個我認爲栗子多的地方,就爬下去。這顆樹好巧不巧正長在一個平臺上,平臺比地面矮幾個階梯,也不大有人的痕跡,底下的栗子都自行裂開了,露出白嫩的肉來。剛登到平臺,就聽見一陣爪子撓過樹枝的聲音,滋滋啦啦地響,難道是松鼠?我帶著疑惑尋找聲音的源頭,終於在一個地洞前發現了它----一隻紅褐色的狐狸!
它警惕地看著我,身體前傾,兩隻前爪恰到好處的支撐它的坐姿,時不時抽動一下。剛才的聲音就是這麽弄出來的。第一次親身看到只出現在書裏的狐狸,我略略吃驚,隨即又發現它的後腿被什麽絆住了,耐住好奇走上前,啊,是捕獸夾。很難想象之前的多少日夜,它是如何忍住飢餓疲倦,同這個東西作一番鬥爭的。我慢慢的靠近,它依然警惕的看著我,卻默許性的將那隻夾傷的後腿略略擡高。那隻捕獸夾異常的大,鋸齒已經死死咬住,你依然可以看見上面發黑的血跡。別怕。我向它安慰,兩隻手費勁掰開,夾子絲毫未動,再用力,才有些鬆動,最後,“卡”一聲,夾子完全打開,它立馬跳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消失不見了。都市中我從來沒有遇到這麽奇妙的事,別説松鼠了,連個老鼠都看不到。
栗子撿夠了,回到家已是嚮晚,看見父親在工作臺搗鼓他的木工活。一個人,一盞燈,一言不發的埋頭苦幹,日夜不分,只爲了他心目中那個“手藝人”的招牌,這個人,我只服父親。我沒有這樣的毅力,也無法想象自己會像父親那樣辛苦一生。我悄悄地放了袋子,至從上次不愉快的談話后,我們的關係降到冰點。母親在我小時候就去世了,我十歲,所有的一切都是父親操辦的,在我的印象裏,他永遠都是沉默寡言。獨獨有一次,國小六年級我跟別人打架,原因是那個孩子嘲諷我沒有母親,我一氣之下打破了他的頭。老師叫來父親,那對父母在學校吵嚷著要父親道歉,這時一直不説話的父親突然説了話,他説,醫藥費我們付,道歉不行。你們自己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讓他胡亂説話沒教養,我們憑什麽道歉。這時的父親,是偉岸的,高大的。只是到了後來,他的形象越來越小。
“回來了?”
”......"
"我看你也沒什麼事,明天就幫我把這個櫃子送到鄰村陳家去。“
”我......“
”怎麽了?連這個忙都不幫。我告訴你,這個活你乾也得乾,不幹,也得乾。我以爲你到了大城市打拼了,就不必理會我了,這樣也好。可你現在又怎麽?大城市容不下你,給你活又不乾,你究竟想怎樣?!“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學這種活。現在這樣也挺好的,爲什麽一定要學你的木工呢。“
”木工?很丟人嗎?!你爺爺,你太爺爺,都是木匠,做的東西沒有不説好的。年頭擺酒的時候哪個敢瞧不起我們,你是誰,也配!“
”爸,時代變了,沒有誰會去學木匠的本事,吃木匠的飯。現在都是學電腦,學編程,你的活,都有機器在做,沒有前途的。“
”你不要拿那種話壓我。機器再厲害也比不過人的手巧,老一輩的手藝再如何也是鐵飯碗。自己的兒子不學,難道讓別人學去?罷了,我自己去。我還沒到老得走不動的地步。“
他劇烈的咳嗽起來,我注意到父親的身形已經佝僂,在昏黃的燈光下越發顯得頹敗。臉上的皺紋就像他自己雕刻的中國木偶,那麽深刻。我總是讓父親生氣。
隔日,他蹬著那破舊的三輪車出發了。鄰村與這裏有大約一程山路,路途陡峭,並不好走。天下著雨,也讓道路更加難走。我竟然有點擔心。這幾個月,家裏的狗平安生下一窩崽,毛髮參差不齊,有黃的,白的,棕的,還有黑的。個個生龍活虎,給平淡的生活添了不少樂趣。那隻母狗也認得我了,飯點的時候總要繞到我旁邊蹭蹭飯,因爲這樣才有力氣給那些小家夥喂奶。因爲下著雨,小狗們互相依偎著在草堆裏取暖。他們睡着的樣子,很是可愛。雨越來越大,到了中午的時候,天空驀然打起了雷。水泥地上頓時多出好多水坑。暴雨,傾瀉如注。
爲了防止狗狗們着涼,我特意準備一條沒什麽用的毛毯蓋住它們,然後把它們抱進了屋。大狗在我旁邊焦躁不安的轉來轉去,一開始我以爲它是擔心自己的孩子,但是後來我把其中一隻抱住給它聞的的時候,它還是轉。而且愈來愈急促,最後乾脆跑出去。下午,雨沒有停的意思,伴隨著幾道閃電,整個世界就好像被雨包圍了一樣,一點生命的痕跡都沒有。我望著這大雨濤濤,一瞬間,像是被什麽擊中了。我趕緊撥通父親的電話,對面一直嘟嘟嘟,我又試著撥了大伯。
“喂,大伯。我爸的電話打不通,你能看看什麽情況嗎?是是是,他今天到陳家送櫃子去了。對對。好。”
我又打開電視,一片雪花。看樣子是沒有消息了。我站在屋簷下等,一遍一遍的撥。那些雞都回來了,正在乾燥的地方梳理它們的羽毛。天色慢慢變暗,雨水漸漸平穩下來,爐膛的炭火也緩緩升溫,投射出溫暖的亮光。父親還沒回來。我擰開電燈,一種柔黃的色調耷拉下來,那些木頭做的家俱散發出一種凄慘的光景。夜,徹底降臨。庭院外的防潮布積展的雨水,滴答滴答的往地下滲透。那布片蓋著的,是父親給自己準備的棺材。
香燭。靈堂。哀樂。賓客。
我家的小小院落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熱閙。大門換上了花花綠綠的等高門神,下面鋪滿了花圈,喇叭裏放著和尚念經的大慈大悲咒,每一個角落都擺了紅腊木的酒宴,坐滿了人。我沒有想到父親生前有這麽多朋友,這些日子除了自己的本家,大多數是平日裏受到父親幫助的,還有那些老主顧。他們都來吊唁。那個陳家的也來了,卻原來是一對八十高齡的夫婦,腿脚不便,硬是讓人揹過來的。老頭在靈堂拜了拜,同我打個照面,經人介紹后緊緊抓住我的手,非常感佩的說,“你父親,是個好人。”
中午,傳來陣陣菜香。後院當成臨時的厨房做宴饗,火光衝天。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裏,終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惆悵,孤獨,惘然。
這些年雖然在外面自由慣了,看起來仿佛有家沒家也無所謂,但有個家,總是好的。這麽些年和父親總是談不攏,冷冰冰的像個地窖一樣。沒怎麽打過電話,也沒寄過什麽東西,情感上的聯係我和父親都是白癡。但其實我又不怎麽恨他,是的,我不恨他。因爲父親從不像別的人那樣打過我,只是讓我說犯了什麽錯,罰我面壁。仔細想想,其實是我先開始的冷戰。那個時候,我對他沒有那麽緬懷母親而感到失望,在我心裏,母親永遠是個傷疤。而他,居然在母親死的第四年就請媒人到家裏説媒。也就是那時候,我跟他決裂。我考上縣裏最好的高中,又填了上海的志願,為的就是一心離開這個破敗的家。
午宴完畢,就是出殯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跟著出殯的儀車,在山間小路走了一個小時。下葬的時候恰逢晚霞,那燒的半邊天的血紅從西方漫到東方。
回去的路上,有人叫住我。“小落。”我回過頭,卻是一個很熟悉但想不起來的臉。“是我,家明啊。”
哦,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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