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故事集》：海上伊甸園

*小提醒：內含大量台語。

「老大被抓了。」他們這幾天全都在群組議論紛紛，從國中時代就很有自己想法的那個男人，敢挑戰權威體制的那個男人，帶領他們這些沒人要的社會底層走向光明的那個男人，沒想到最後還是被自己的聰明給害了。

阿義看著新聞嘆了一口氣，低語著：「毋知影大欸會關偌久喔。」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又是那個群組傳來的，阿義拿起手機，看著訊息一則又一則不停地在螢幕前推送著，心情很是沉悶。於是阿義放下手機，專心地吃著桌上的陽春麵。

這時麵店的老闆娘對著正在寫學校作業的兒子，用台灣國語說：「你看齁，像他們這種人齁，年紀輕輕好手好腳的，正經工作不做，去賣毒啦，他的父母辛辛苦苦養他那麼大，偏偏走歪路，被抓應該啦，真的是抾确啦！現在年輕人都不肯吃苦，腳踏實地賺錢，老是想賺快錢。你齁，不要學那種不正經的事情，好好讀書啦，看是要考技職，還是上大學，反正就是要找一份正經的工作才對。」

只見那個國小的兒子不耐煩地隨便嗯了一聲，繼續寫著桌上的作業，還不時偷看桌底下的手機。

阿義站起來，「頭家娘，偌濟錢？」

「兩盤小菜，一碗陽春麵，老客戶算你一百啦。」阿義付了錢，臨走時摸了摸老闆娘兒子的頭，小聲地說，「書齁，隨便讀讀可以交代就好，重要的是要會做人啦，這社會齁，不會做人會做事沒用的啦，但歪路千萬別走是對的。」

「阿義，你共我後生講啥貨啦，毋通教壞囡仔欸。」老闆娘在廚房探出頭來說。

「毋啦，來走啦。聽恁阿母的話，好好仔讀冊嘿。」阿義向小朋友說完後，又望向站在廚房邊上的老闆娘，向她揮一揮手就離開了。

一個禮拜後，阿義去監獄探望老大，原本意氣風發、英挺帥氣的老大，變得滿臉鬍渣有些惆悵，「阿義，你還真有心，來看我。」

「一日大欸，終生大欸，雖然我冊讀無濟，但做人的道理我嘛是捌。」阿義在另一頭激動的說。

「阿義，那個群組還在嗎？」

阿義點了點頭。

「解散吧，反正我至少關個五、六年跑不掉，會留下的終究會留下，就散了吧。」

「大欸，彼群人在聽著恁予警察掠著後，有夠現實恁都毋知影，都毋知影，食果子拜樹頭，真正是無情無義啦。」

「無要緊啦，煞煞去。阿義，我有代誌欲請恁鬥相共一下。」

「啥物代誌，大欸喊一聲，阿義幫恁做甲好勢好勢。」

「阿義啊，代誌系安呢欸……」

沒多久，阿義聽完老大的一番敘述後，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出監獄，看著刺眼的陽光穿透雲朵照亮灰白水泥牆，而在陰影處的地方有一群流浪狗躺在那休息。

之後，阿義把群組解散了，群組裡的人似乎沒任何一絲遺憾和挽留，爽快地答應，從此這條船上的船員就各奔東西，跟老大再也沒任何瓜葛了。

受到老大的囑託，阿義拖著兩箱行李來到台北車站，準備隻身一人坐高鐵南下到高雄的左營站，再轉台鐵來到屏東。

第一次來到屏東的阿義，人生地不熟，先在車站詢問服務台，接著再搭客運來到某個偏遠的小村莊。

拖著兩個行李沿著產業道路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處荒涼雜亂的廣大農地，其中間還有一棟老舊的三樓透天，當初和賣地的仲介交涉後，花了將近快要千萬才買下，也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申請到合法的農舍使用。

在這幾年的田園時光裡，阿義花了很多金錢來種植農作物、打理改造農舍，並引用高科技來提升產量、效率和品質；還把販售農產品賺來的錢，用來打造一座溫室花園，裡頭種了許多無花果樹、玫瑰和百合花，並把溫室取名為「海上伊甸園」。

把這片原本毫無生機的荒涼農地，弄得像世外桃源般，吸引不少外來的遊客、網紅前來觀光、打卡，也帶動這偏遠小村莊的經濟活絡，附近原本賣不掉的廉價農地，價格也逐漸攀升，甚至還吸引一些投資客、小型企業家前來想跟阿義合作，但都被阿義一個個拒絕了，他不想讓那些眼裡只有錢的商人破壞這小村莊的寧靜。

這段期間，阿義定期會用書信和關在監獄的老大聯繫，還不時會探望住在農地隔壁的獨居婦人——老大的那名年邁還有些失智的老母親。

時間悄然流逝，六年的歲月在農田的風裡靜靜走過，某日十月晴朗涼爽的午後，阿義開著車載著新婚妻子前往火車站，兩人在大廳等候沒多久，那個期待已久的男人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阿義看著眼前穿著輕鬆簡樸的男人似乎老練沉穩了許多，原本充滿銳利、算計、狡黠的眼神，取而代之是柔和、內斂、圓融。

兩個中年男人互相對視不語，阿義的妻子看著他們兩人那眼裡的波光如海中迷失的旅人終於找到彼此的靠岸，讓兩顆心無須語言就能互相感應，此刻她終於明白為何阿義堅持要把那座溫室取名為「海上伊甸園」。

在車上，阿義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六年來所發生的一切，浪潮一波又一波打在被凍結時光的老大身上，在被關在監獄的六年，每天書寫著與自我對話那六年的日記，如今已成為監獄的勵志典範；在那仰望陽光不斷祈禱著的六年裡，讓他對外界的事物不再如此執著於輸贏，也不在乎任何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有阿義和他的老母親才是他出獄時最想盼望著人。

「大欸，彼群人齁，這幾年看到我發達，還專工從台北落來，想欲倚靠我嘞，靠夭喔，彼款無意無思，無講義氣欸人，我沒咧搝𡳞彼群人嘞。」

老大聽著阿義義憤填膺的幫他叫屈，不禁噗哧一笑，「真多謝你，阿義啊。替我看顧我的阿母，還幫我完成我的願望。」

「袂啦，這是我應當做的。」

終於，他們一群人到達目的地了，老大望著眼簾那一整片綠油油的香蕉田叢林，而田中間的農舍旁有一座造型特殊的溫室，像帆船又像鯨魚，從遠處望去，就像綠海中的方舟或者伊甸園。

他想起那段兒時和父親在香蕉田採收香蕉的回憶……

「恁要好好讀冊，不要像阿爸作田作一世人，看天食飯，真辛苦呢。先生說你頭腦巧，一教就會。」

「阿爸，班上的同學，無人贏我，我見擺都考第一名。」

又另一個回憶流過他的腦海中……一個漆黑的冬天傍晚，他的父親開貨車從高速公路準備回家時，發生了遊覽車的連環車禍，他父親就這樣過世了，當時他還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

「翁，恁無通留我一个人照顧後生，恁按呢欲行就走嘞，天公伯啊——」他永遠記得那天，他穿著學校的制服站在母親的身旁，冰冷的氣息、冰冷的病床、冰冷的一切，他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刺破整個灰白色的醫院。

「大欸，你交代的代誌，我阿義幫你完成矣。」阿義開心地轉頭望向他的老大，發現異狀後，隨後又假裝沒事的轉頭，示意著妻子跟著他安靜地離開。

老大閃著眼淚走進海上伊甸園，回憶如海潮般靜靜地襲來……

「阿爸，恁有想欲願望無？」

「好好讀冊啦，你問遐爾濟做啥伙？」

「學校的功課啦，老師要我們寫《我的志願》。」

「志願喔，恁阿爸少年時，欲想當船長，會當環遊世界，看蓋濟大鯨魚、大鯊魚呢。」

「大鯊魚喔，阿爸無驚大鯊魚拆食落腹？」

「我共你講，做人親在大海航行，它會帶著我們看這個世界，阮們的心就會對萬物更謙卑。」

「我知影我欲寫啥貨。」

「哦？共來聽看覓？」

「我想欲作老大欸，蓋一棟超級大的豪華別墅讓阿爸和阿母住進來，然後種蓋濟水果、青菜，親像《聖經》上的伊甸園仝款。」

「你唷，好好讀冊啦。」

那晚父親溺愛地摸著他的頭後，隔天傍晚就發生車禍過世了。

辦完後事後，母親連夜帶著他投靠在台北的舅舅，他一路考上建中、國立台灣大學，畢業後就直接在科技公司上班，因為想要賺更多的錢，讓母親不必再看舅舅一家人的臉色，他開始玩起虛擬貨幣，賺了很多錢。便在屏東把父親之前的廢棄老家修建起來，讓母親一個人住在那；而老家隔壁的廣大土地，原本是父親的香蕉園，但父親過世後，父親那邊的親戚派人賣掉它。他為了想要買那一塊土地，聽說賣毒品可以賺更多，於是靠著年幼和父親種田的記憶，開始在八里的貨櫃屋裡種起大麻，但沒想到被群組裡的人背叛，向警方檢舉。

在監獄的那六年，他每晚向上天祈禱，反思他的過錯，祈求神的原諒，並在日記裡寫下他和阿爸的兒時回憶，還有阿義對他的不離不棄。

午後的秋風柔和地拂過，一片又一片的香蕉葉輕微地響動著，彷彿聽見兒時的自己又在田裡和父親嘻笑打鬧，他走出溫室，擦掉眼淚，望看著雲朵輕聲地說：「阿爸，我轉來啦。」

（全文完）

寫在後面：

靈感來自：耶格先生的兩篇文章《魚腹時間：大麻先知》、《人至極限，會遇到天啟，還是荒誕》。

某貓已徵求耶格先生的同意讓我再寫一篇小說回應大麻先知和約拿的漁腹故事。（總覺得自己已經寫上癮了，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