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吹得我很轻
小时候我老爱跑到阳台去。
家里的阳台不大,勉强放下洗衣机、几盆绿萝,还有一根长长的晾衣杆。地砖有点滑,冬天踩上去冰凉,夏天又晒得烫脚。我妈总说小心别摔跤,可我还是喜欢往那跑。
那时候阳台的风特别大,尤其是傍晚的时候。衣服挂在上面,被吹得“啪啪”响,像人在拍手。晾着的塑料盆有时也被吹得乱滚,咚咚响。我会蹲在门口看着,觉得好玩,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和我玩游戏。
我妈不让我趴在栏杆上,总怕我掉下去,在后面喊:“别往外探那么远!”我偏不听,身体趴得更低,手臂伸出去,想看看能不能摸到风。往下看是街道,车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像一条流动的光河。那时的风很猛,吹得我睁不开眼,头发拍在脸上,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带走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个塑料袋。
有时候我会在阳台上跟自己说话。小声的,谁也听不见。风一吹,话全被带走,仿佛从来没说过。我会说“我不想写作业”,会说“我讨厌谁谁谁”,会说一些完全不敢告诉别人的东西。风帮我都藏起来了。我那时候觉得,阳台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能听见我的秘密。
有一回天快黑了,我还赖在阳台。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楼下路边摊的油烟飘上来,混着湿热的风,我有点冷,但舍不得进去。那天我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我被风吹走了,会不会有人发现?还是以为我只是躲在什么地方?
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个想法,只是趴在栏杆上把胳膊伸得更远一点,风吹得更用力。我想象自己被风卷走,飞过街道、屋顶、河流,谁也看不见我。那一刻,我觉得飞出去好像比长大容易得多。
我也喜欢夜里跑去阳台偷看楼下的人。
老房子的阳台没有封闭,能直接探出去。我会扶着栏杆,小心别发出声音。有人提着菜袋回家,边走边打电话,脸上的表情时不时被街灯照亮。有人骑车路过,突然抬头瞄一眼,就好像我和他对视了。我心里一紧,赶紧缩回去,怕被发现。我最喜欢看的是楼下的小卖部老板,关门前总要站在门口抽根烟,动作慢吞吞的。烟雾飘上来,我会屏住呼吸,生怕被闻到。
我爸妈偶尔会在阳台上聊天。
那时候电视机开着,我妈一边收衣服一边念叨谁家的小孩又考了满分,谁家的成绩进步了。我爸一边叼着牙签听,一边点头。我坐在旁边假装玩跳绳,其实竖着耳朵听他们讲大人的事。有一次,我爸突然转头问我:“你以后想干嘛?”我没想好,支支吾吾说“想当老师吧”。他们都笑了,也没再追问。
后来阳台慢慢变了。
洗衣机换了大的,占了更多地方,阳台开始堆满杂物:旧纸箱、闲置的凳子、没地方放的行李箱。风吹不进来了,衣服挂得密密麻麻,阳台变得越来越像个储藏间。我也不太去那里了,除了帮忙晾衣服或收衣服,几乎不再自己站在栏杆边看风景。
再后来搬出来租房子,床、桌子、阳台都是临时的。租屋的阳台比老家的小,还被邻居的防盗网挡住,风进来之前已经被切碎了。晚上站在阳台,只能看到对面楼的灯光,风吹过来,没什么力量。再也没有小时候那种“我快要被吹起来”的错觉了。
不过,我还是会偶尔站在阳台,哪怕什么都不做。
回老家的时候,我几乎一定会跑去阳台站一会儿。还是那条街,还是那几盏路灯,楼下的小卖部早换了老板,烟味没了,风也好像小了很多。可能是阳台被东西堵得严严实实,也可能是我自己变重了。小时候觉得风能把我吹走,现在它只能吹乱几根头发。
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能再轻一点呢?
像以前那样,趴在栏杆边,风吹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是不是还能找回那种“快要飞出去”的感觉?
大概不会吧。
可我还是喜欢站在那里,让风吹着,什么也不做。眼睛有点酸,也没关系。那一刻我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不想长大的晚上,偷偷对风说话,风一吹,就带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