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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了喜欢的专业却面临失业,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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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主流就业市场外的专业就读,而且还出国读书交了不菲的学费,存款和就业一样没着落,要是为了奔赴热爱而牺牲,值不值得?答案可能会一直流动。值和不值,都是在某一时间段根据自我探索和具体需求得到的答案。

艺术史的叙事中不乏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奔赴心中热爱,最后终于有所成就的故事。或者,任何行业都能听到类似的成功学例子。听多了常常觉得,只要心中有火,好像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都可以完成。但是真正自己去实践时,才发现那么多曲折,那么多牵制行动的条件,可能这个条件只基本到一个人的性别和种族。

我可以提供一个奔赴热爱的“反面教材”。就是在我觉得自己不顾一切奔赴热爱,却在失业的状态下签证岌岌可危时,我发现我后悔了。艺术的行业就业的不确定性,我,或者任何与我相似背景的人,需要一定的支持网络才能承担那样的风险。说得简单些,就是在自己没有收入和签证的情况下,也能找到办法合法居留和满足基本的生活开销。为了留在荷兰,我在毕业时极度后悔选择了剧场,但是等了一段更长的时间来看,自己又得出了不同的答案。

“舞蹈选择了我”

初中时选择作为艺术生,高考失利后,本科选择古典文献钻到文言文里;后来鬼使神差喜欢上舞蹈,毕业后决定申请荷兰和比利时的学校,选择了既能接触创作,又可以做理论研究的戏剧构作。2019年下半年至2020年初,我开始收到荷兰学校的offer。决定接下学校offer后,时隔1月,竟然收到一个法国来的电话,我可以得到Eramus的两年舞蹈人类学的全额奖学金。因为当时疫情正在欧洲蔓延,并且了解到未来一学期是线上上课,还不知道疫情要延续多久,和家人商量,也征得他们同意后,我决定放弃当年的奖学金,推迟一年入学,同时选择了自己最最心仪的当代剧场构作专业,毕业后直接在剧场从事创作,而不是做人类学相关研究。觉得,人生只有这一次留学的机会,宁愿花钱,(2021年荷兰情况:留学前期准备,生活费和学费总费用近22万人民币)我也想做一个不妥协和不后悔的决定。

这个为爱奔赴的故事的开始,带着期望,冲动和激情。从未有过剧场从业经验的我,想象着有了留学光环的加持,就像拿着通行证,好像未来就可以奔赴一个又一个的剧场。留学前夕,我感觉自己过往的一切努力,比如:想去学校舞蹈专业蹭课忍受授课老师的嘲讽和拒绝;苦学雅思一天后在深夜的操场兀自旋转和起舞;为了看剧,搭乘凌晨的末班车回偏远校区,3点才到宿舍,苦苦哀求宿管阿姨开门;毕业后到北京上现代舞的舞蹈课;面对来自非专业和专业人士对大龄转舞的不理解和不支持等等,随着学校一封用英文写着我的名字和入学时间的入学通知,我以为自己的一切努力在欧洲大陆的那端传来了回音。临走前和朋友聊天,我对于自己想要从事舞蹈剧场这件事深信不疑,甚至觉得是“舞蹈选择了我”。

开始在异国的学习了,然后呢?

语言,啊,语言。初来乍到,语言真让我头疼得不行。我记得开学的简单自我介绍,已经让我极度紧张。“Hi everyone, I am from China. I come here for my master study. I study theater theories." 这简单的三句话,我在新生入学活动前反复练习。甚至需要写小纸条握在手上才给自己增加一点信心。

入学后,上一节课在2.5小时左右,全程下来我如同听天书。每次上课因为语言的隔阂,我很难在小组沟通中和同学产生互动,每次先让同学跟我解释老师的问题都需要一段时间。有一门哲学理论课,我记得自己看着同学发言,我只能看到她们嘴在张合,发出的声音汇成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而我就是一个词都听不懂。有一次下课,我和老师说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课堂的内容,那个明年退休的老师说,唉,我也没有办法。我问有没有可能把每节课PPT发给我提前看看。尽管尽力,但我还是挂了好几门科。在那年的圣诞假,忍痛拒绝了瑞士同学的滑雪邀请,我足不出户一直把论文改了又改交了上去。上完课经常是身心俱疲,回到家先倒在床上哭一场睡去,再起来接着啃阅读文献。而我的蹩脚英语,也经常让老师和同学满脸迷糊。

4个月过去,我的阅读速度终于从3页/小时变成了6页/小时,但若想完成老师布置的阅读文献,我至少要有15-20页/小时的速度。直到整个硕士的最后一课,上完课之后,我才能说出:”啊,我终于知道我们在课上干什么了。“可以理解了之后,课堂才是连贯的一段记忆。也是在那一堂课上,有同学悄悄为我准备了生日礼物,烤了蛋糕,向全班大声宣布我的生日。作为班上最struggling 的学生,同学在贺卡上写到,我像一个”rock star",也正是这次经历,让我意识到,原来不必优秀,也可以被看见。

好在,自己终于一边竭力奔跑着,一边在截止日期前交了论文,顺利地和班上50%的同学一起毕了业。

毕业即失业

来到荷兰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就业形势非常严峻。先是签证。虽然可能一个城市就会有几十家剧院,但整个荷兰可以提供工作签证的剧院只有国家剧院和皇家巴蕾和歌剧院两家。其次是语言。在我投递剧院实习的过程中,收到一半以上的剧院用荷兰语回复,甚至直接说,只招荷兰语为母语的求职者。约有半年时间,我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剧院的积极回信,而我的签证也只剩下半年了。

但我尚未意识到的一点,这一年学习和生活的所有开销,这笔支出将会给整个家庭带来极大的经济压力,这一点始终让我心有愧疚。为了凑出这笔留学的钱,妈妈开始卖房。妈妈先把一套单位分配的小公寓卖了,然后又把当下住的房子卖了,凑出了我留学和生活的费用;随后经济一直比较紧张,在我外公去世后,原来留给老人的养老的房子也卖了,外婆和我妈妈后来住到亲戚家里。值得欣慰的是,过了两年,她再次凑了首付买了一套房,结束了租房的生活。由于我的留学规划,妈妈动用了她可以调动的所有资源。对于这笔教育资金,我一直对家人心有感激,同时也有深深的亏欠感:如果不是我要留学,是不是家里人就可以过得更自在些?在面临冲击时,要是有存款也可以应对得可以更加从容一些?

在毕业后投递简历的同时,我在国内解封后一周回到国内看望家人。经历了荒诞的封控,那次回国心情特别复杂。回国前我清除了所有需要用VPN才能用的社交软件,清除和朋友谈论疫情和封控的聊天记录,也清除了相册。也是在我回国的期间,父亲病发再度进入精神病院,我妈开始和我谈论房贷压力的事情,她已不堪重负,希望我能够接过房贷。在精神病院时,我坐在等候室等叫号,那层楼的玻璃全部用橘黄色的滤纸覆盖,所有窗户前有一道结实的铁栏杆。我记得病院里人声嘈杂。一个10多岁的孩子坐在地板上玩水瓶,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后来他开始在地板上追着水瓶爬,父母竟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抽出衣架开始打孩子。无人劝阻,其他人也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尽管孩子的哭声响彻大厅。混乱中,我感觉到生活和我艰难追求的阅读,学习和剧院都毫不相关。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艺理论在此时告诉我什么了呢?我该去哪个病室,在一楼,二楼,找哪个专家,周一,周二还是周三?生活中具体的困境让我对生活换了一个心态。看到国内医疗报销的局限和看病走后门找专家的种种艰难后,让我下定决心要在荷兰找到一份工作留下来,不管是一份怎样的工作。至少,有医疗体系在(荷兰的医疗水平听过很多朋友的吐槽),我不至于担心因病返贫;即使领着社会最低的工资也可以让我衣食无忧。


我真的后悔了

回到荷兰,做自己热爱的事不再是优先级;能够留下来拿到签证变成了优先级。做事的所有动机都只有一个目标:生存。原先还在投国内外文化机构的实习岗,3月回到荷兰后我开始找职业规划咨询,只投递可以提供工作签证的岗位。

其实毕业后为了挣生活费,我已经开始在一家荷兰人开的亚洲餐厅打工。当我分享自己在餐厅打工的消息时,还遭遇了我爸的辱骂,说全家花了这么多钱给我读书,我到国外找贱。我当时立马就直接掐断了视频,拒绝和他通话。在后厨工作时会比较辛苦,我有时洗完盘子和打扫完厨房,已经是半夜12点,然后骑车回家差不多1点。但是和一些同事相处得还不错,打扫完大家还会聚在一起喝个饮料,分剩下的寿司。虽然辛苦,但是工作氛围中没有等级上下之分,我是把这份工作看成人生的过渡期,也并没有很在意工作环境。在临时工的团队中,我是年龄最大的。下班后回家的路上,有段路沿着运河延展,路灯下栏杆投射出波浪形的影子。路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我就会随着栏杆的波浪剪影骑行,放声唱歌。

在承受经济压力时,我想要是当初务实地考虑接受全额奖学金,不给家人任何负担,自己毕业后是不是就轻松一点,至少自己不用背上房贷的压力?在工作中挣扎时,我也总是想,当初要是选择一个转码的项目,工作机会是不是更多一些,work and life balance会不会更好一些?或者,毕业后为什么没有当机立断地转码,利用search year visa参加一个bootcamp?

真要算算留学投资的性价比,那些投入的学费好像确实只是换到了一个短暂的幻影。而且等我回过神来再看看学校和专业对一个跨专业的非欧盟学生的支持力度,更加有被欺骗的感觉。由于疫情,学校对欧盟及非欧盟学生学费有一定减免,算下来非欧盟学生仍然是欧盟学生的16倍。如果延迟毕业,又是更多的巨额花费。而我没有学过基本的文科学术写作训练,专业也没有的文科学术写作英文课程(相比同校学医的同学,就配免费的学术论文写作课),开始写论文后导师和我都很抓狂。整个班21人,一半荷兰人,一半欧盟人,只有我和香港同学是非欧盟的学生。毕业后,她回了香港继续艺术创作,我试图问导师有没有同专业的非欧盟学生留在荷兰,导师想了很久,说我比较特别。因为这个专业开始招非欧盟学生的时间都不长。不需要签证,欧盟和荷兰毕业生的毕业就职对我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在移民过程中,技能,语言和签证才是具体的能留下来的条件,每一个截止日期都在迫使我做出艰难的决定。

现在回头,答案又有了改变

回荷兰后调整心态,投递了大约一百份正式岗位后,离签证还有4个月过期时,我收到了一份物流公司的offer。而决定放弃剧场和在物流行业里工作两年,自己感觉已经离剧场越来越远了。尽管还是会去上舞蹈课,还是偶尔看剧,但每每想起自己和剧场的关联,总觉得心里很难过。感觉好像半个自我已经是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状态。而公司里的职场,也让我身心俱疲。(另一篇文章有细节)

虽然工作很折磨,让我陷入抑郁,但加班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下班后也有自己的时间。学荷兰语,学编程,上舞蹈课,我开始找回自己的生活节奏。随着工作后每月收入稳定,工作内容越来越有把握,自己的精神状态其实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但是业余时间来进行创作,自己仍然没有准备好。其实我也很清楚,自己需要时间来休息,进入创作的产出阶段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虽然暂时告别创作,但不意味着永远。再次回到创作的状态时,经过种种考量,自己也可以更加持续。身份,积蓄,都是为了之后自由的流动。

现在回想,如果没有做出当时的决定,选择了自己最想学习的专业,可能对戏剧行业永远会带着滤镜和遗憾;如果不是彻底反思“用爱发电”后,自己也不会在经济,能力和热爱之间的学会平衡与取舍,对自己的能力和边界有更多观察和体会。如果有人此时问我,再来一次,会不会仍然选择自费出国学剧场,我仍然会觉得,自费不一定,但是出国还是会出。我也必须经历过这些,才了解实际的可行性,知道有可能为此付出的代价,沉没成本和潜在的机会。虽说我的工作机会和之前就读的专业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让渡了爱好,获得了收入;我牺牲了热情,获得了平稳的生活状态。还是像之前说的,身份,积蓄,还有身心健康,这些都是为了之后我可以继续支撑自己自由流动的基础。原生家庭有诸多问题,但我的妈妈也尽其所能把我送到了最远的地方;在异国的这段路,只能自己走了。所幸,在路上也遇到了很多同行的朋友。

工作一年多后,我和朋友在荷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也是我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家。搬家后的生活很开心:离车站15分钟的距离,离海边只有9分钟。骑行5分钟内两家剧院,一个舞室,10分钟内是国家剧院,2家美术馆,8家画廊,和市立,国立两大图书馆,甚至还有一家中文书店。再配上博物馆卡,电影卡和演出卡,真的可以夜夜弦歌不辍。我此时真的就把曾经梦想的生活部分握在了手中。整个过程固然起伏跌宕,少不了自己的努力,但仍然有数不清的特权与运气,以及,来自很多不同朋友的善意。新家正在布置中,每天都想着在属于自己的小家,走进房门,在客厅里转悠,这里是书房,那里是餐厅;走进卧室,这边摆床,那边置桌。在考虑阳台可以种些什么花,窗台可以摆上什么绿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想这样安慰自己。毕竟,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一步步实现的希望,好久都没有出现了。

回想起3年多前和朋友一起第一次逛超市情形。夏日气候温和,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为了好好看看城市,我们特地步行1小时到了市区,在超市里转了很久,两个人各提着2个大塑料袋。坐在开满小雏菊的草坪,我们捧着1欧4个的可颂,觉得这样已经很满足,但仍然不知道下一年会在哪,更不敢想能在异国安家;但3年多后,我们坐在新家的客厅,看橘黄色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户,花束,烛台,一起吃麻酱麻辣烫,也一起享受日落的安静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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