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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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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對稱的詩(九)

南有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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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的核心,是講述在全球化的資本時代,個體情感如何被無形的權力結構所塑造、異化,並在此過程中探尋人性複雜性的故事。涉及關於財富差、跨國戀、年齡差、權力不對等元素,結合當前東亞經濟形勢。(連載中)

Guangzhou

到了十月,奈良之行前一周,葉遠寧便開始了冷靜而有序的安排。對他而言,這只是一次短暫的私人行程,但確保其間的學術工作無縫銜接,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

行前最後一天,他逐一回復了所有緊急郵件,將非緊急郵件標記為「待處理」。

他檢查了實驗室的服務器運行狀態和數據備份情況。

最後,他給實驗室的公共郵箱設置了一條自動回復:「本人將於X月X日至X日在外進行學術交流,郵件回復可能延遲。緊急事宜請聯繫李博士(電話:XXX)。」一切安排妥當,辦公室恢復了寧靜。

葉遠寧回到家中,站在落地窗前,夜幕下的城市燈火璀璨。他這才允許自己的思緒短暫地投向奈良的秋色與那個安靜的身影。對他而言,專業領域絕對的掌控力,正是為了換取個人不受打擾的自由,他想就把这次出行当成一次田野调查。


Nara

秋日的奈良,天高雲淡,陽光為古都鋪上一層柔和的暖金色。

上午時分,葉遠寧在約定地點見到了如約而至的繪梨。

她化著淡妝,卻比在咖啡館工作時更顯清麗裊娜。長直髮隨意披在肩頭,耳垂佩戴著珍珠耳飾。一袭簡潔的白色連衣裙,外搭淺灰色羊毛開衫,頸間繫著經典復古的絲巾,手挽一只母親用過的黑色中古香奈兒小包。整體搭配清新典雅,那份低調的貴氣,恰如其分。葉遠寧第一眼望去,有瞬間的恍惚。

身高160公分出頭的繪梨,仰視著眼前的葉遠寧,心頭不自覺地泛起一絲緊張。他接近一米八五的高大身形,在剪裁精良的藏藍色西裝修飾下愈發挺拔。長期健身、嚴格飲食與定期的輕醫美,讓快四十歲的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仿佛時光唯獨繞過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起初,繪梨說話時還有些靦腆,聲音輕輕的,眼神偶爾會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但葉遠寧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禮貌與克制,言談間溫文爾雅,讓她漸漸放鬆下來。

更讓繪梨意外的是,葉遠寧其實會講日語,而且表達能力與詞彙量都不錯。他解釋說,讀中學時因為玩伴之間流行玩日本單機遊戲和聽宇多田光的歌,他受影響之餘,也把這個愛好變成了學習的動力,課餘堅持自學,並在大學期間選修日語,已通過N1考試,只是平時更習慣用英語交流。於是,兩人以日語為主、英語為輔,交談變得意外順暢。他就像一位生活中難得的良師益友,不知不覺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沒過多久,兩人之間的生疏感便消弭大半,交談也變得愈發自然。

在唐代紫檀木畫箱前,繪梨停下腳步,歪著頭端詳良久,忽然小聲說:「……總覺得這些小鳥下一秒就要飛走了,明明被釘得死死的。」葉遠寧失笑,聲音壓得很低:「我每次來看都有這種感覺。它們畫得太鮮活,反倒不像嵌上去的,更像剛停歇了一秒。」繪梨的指尖在空中輕輕描摹著卷草紋:「你看這個線條,是不是在生長?」「嗯,像被風吹動著延伸。」葉遠寧順著她的手指比劃了一下,「我有個朋友,管這叫『有生命的紋樣』,我當時還笑他矯情,現在倒覺得說得極對。」繪梨噗嗤一聲笑出來,又趕緊捂住嘴,小聲補充:「我剛剛甚至腦補出了風聲……是不是有點傻?」「一點也不。」他側頭看她,語氣認真,「我也聽見了。」

再往前便是瓷器展區。葉遠寧隨口一提:「我一直很好奇,像你這樣對舊事物如此敏感的人,看到這些會先想到什麼?」繪梨盯著一只缺了口的碗看了很久,聲音輕得彷彿怕驚擾到它:「……想到它被很多人用過。或許是有人喝得高興時不小心磕到的,或許是有人捨不得丟棄,修了又修。」她的指尖在空中輕輕勾勒著缺口的輪廓:「缺口才是證據,證明它被好好愛過。」

葉遠寧沉默著,靜靜注視著她。半晌,他的笑意從眼角蔓延至嘴角:「我觀察了這麼多年,竟不如你一句話說得透徹。」繪梨被他看得耳根發紅,慌忙將視線移回瓷器上,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就是亂說的。」「沒有亂說。」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落在她耳邊,「你說的比我準確。」陽光從高窗灑落,落在那只缺口瓷碗上,兩人都未再開口,空氣卻已悄然變得不同。

______

他們從博物館里出來後,去了奈良公園那條被鹿群占滿的林蔭道。

十月的風帶著清澈的涼意,卻把午後的陽光吹得愈發通透。繪梨攥著剛買的鹿餅,包裝紙還沒拆開,就有三四只鹿閒閒地踱了過來,溫順的眼神裡藏著不容分說的期待。她下意識往後縮了半步,肩膀輕輕擦到身旁人的手臂。

「別怕。」葉遠寧笑著接過那包鹿餅,利落地撕開,先抽出一張遞給她,「手舉高些,掌心攤平,它們就懂了。」

繪梨學著他的樣子抬起手,陽光在她掌心投下一道暖色的光斑。一只毛色格外鮮亮的小鹿湊上來,粗糙的舌頭輕輕一掠——掌心的重量瞬間消失,只剩下濕潤微癢的觸感。

「呀……」她小小地抽了口氣,隨即又笑起來,「好癢……」

他沒說話,只將新的一片鹿餅遞到她手邊。

這次湊近的鹿格外大膽,竟用溫暖的腦袋輕輕抵了抵她的腰側,像在催促。繪梨毫無防備,被那股柔和的力道推得向前踉蹌了半步——

後背驀地撞進一個溫熱的胸膛。

他的手幾乎是同時扶住了她的肩膀。隔著薄薄的羊毛開衫,掌心溫度直抵皮膚。「沒事。」他聲音低低的,就落在她耳後,氣息拂過她散落的髮絲,「我在這兒。」

繪梨僵了僵,才輕輕「嗯」了一聲,卻沒有立刻站直。手依然舉著鹿餅,另一只手卻悄悄攥住了他襯衫的袖口一角,像抓住一段浮木。

周圍只剩下鹿群咀嚼的聲音,偶爾夾雜著溫和的鼻響。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楓葉,落在她透紅的耳尖,也落在他穩穩扶住她的那只手上。

______

傍晚时分,葉遠寧與繪梨走進一家隱於町屋深處的米其林料亭。

包間裡,柿染的暖簾垂落,將外界隔絕開來。檜木長桌映著紙燈籠的柔光,空氣中浮動著線香清寂的氣息。

「讓您這樣破費,實在過意不去。」繪梨輕輕落座,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手作漆器上的金紋。

葉遠寧執起急須,為她斟茶:「其實早就想來看看,只是一個人用餐總顯得太刻意。今天正好——」他微微一頓,「有你作伴。」

這個短暫的停頓讓繪梨心頭一顫,她低頭注視著茶湯中緩緩舒展的玉露,輕聲道:「能和你一起體驗,我很榮幸。」

恰在此時,第一道先付悄然呈上,隨著懷石料理一道道展開,話題也從正倉院的螺鈿工藝自然流轉到現代藝術對傳統美學的再詮釋。

兩人聊英美文學時,繪梨提到《呼嘯山莊》,眼神在昏暗中格外明亮:「希斯克利夫的感情那麼暴烈,卻又藏得那麼深,這種矛盾很打動我。」

葉遠寧若有所思地轉動手中的茶杯:「做城市更新時,我也常想到這種張力。最好的設計往往是這樣——表面克制,內裡卻承載著深厚的情感。」他望向庭院裡被夜燈照亮的殘荷,「就像這些料理,看似簡潔,實則每個細節都經過千錘百鍊。」

「你總是能把所有的事物都說得這麼通透。」繪梨輕聲說,聲音隨著遠處傳來的尺八樂音起伏,「和你聊天時,連時間都變得舒緩了。」

葉遠寧的目光追隨著一片飄落在石燈籠上的紅葉:「是奈良的時光本來就很慢。」他稍作停頓,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當然,也需要合適的同伴,才能體會這份慢。」

繪梨微微垂眸,小口地品著茶,月光透過竹簾的縫隙,在檜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影,某片楓葉輕輕掠過燈籠紙罩,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______

回程時,葉遠寧考慮到繪梨走了一天,提前預約了計程車讓她可以直接到家,隨後兩人在料亭門口告別。

返程的計程車內,繪梨戴上耳機,聽著懷舊的Citypop旋律,卻掩不住心中的波瀾。

窗外掠過的奈良夜景如夢似幻,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接受在打工場合有過幾面之緣的異性客人的邀約——尤其是葉遠寧這樣身份成謎的外國「教授」。

他確實有種難以言喻的魅力:沉穩的語調、專注的神情,以及那種見多識廣的從容,都令她著迷。可當她想起他遠超自己所認知的教授的高消費生活方式,又讓她覺得今日的經歷既珍貴又虛幻,還隱隱感到不安。她輕輕嘆息,將額頭抵在微涼的車窗上,任由思緒隨夜色飄遠。

就在她心緒紛亂之際,手機螢幕忽然亮起,是葉遠寧發來的資訊:

「今天非常愉快,謝謝你願意陪我。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再見,也歡迎你有機會來中國旅行。」

看著這行字,繪梨的心輕輕一跳。一種微妙的衝動讓她在回覆框中鍵入:

「謝謝您,我也很開心。如果我去中國旅行,會不會打擾到您的家庭生活呢?」

資訊發送出去的瞬間,她就後悔了——這個問題似乎太過直接,逾越了晚輩應有的分寸。

葉遠寧的回覆很快傳來,語氣平靜而坦誠:

「不會。我已經離婚了,目前一個人生活。」

繪梨的臉霎時燙了起來。他一定讀出了她問題背後那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這種被看穿的感覺讓她無比窘迫,手指懸在螢幕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慌亂中,她試圖轉移話題,掩飾自己的失態:

「這樣啊……那您的孩子一定很可愛吧?」

「是兩個很調皮的男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現在和他們媽媽一起生活。」

他回答得自然,卻也輕輕向她展開了生活的另一面。繪梨看著螢幕,忽然意識到,這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男人,身後也有著一段真實而複雜的人生。

繪梨盯著自己發出的那句關於孩子的問題,耳根滾燙,後悔得無地自容。她覺得自己笨拙得無可救藥——這簡直是一步步給自己挖坑,還主動跳了進去。

和一個年長不少、社會經驗豐富的男人打交道,她那點小心翼翼的心思,在他眼裡恐怕如同透明。他會不會覺得她在故意打探隱私,別有用心?

「天啊,我怎麼會和一個像叔叔輩的人聊這些……」她捂住發燙的臉,指尖微微發抖。現在無論再說什麼都顯得欲蓋彌彰,她只好硬著頭皮又補發了一條:

「非常抱歉,讓您提及了私人話題……我並不是有意的。」

手機另一端,葉遠寧看著這條慌忙道歉的資訊,幾乎能想象出對方此刻手足無措的模樣,忍不住牽起嘴角——這孩子,實在是單純得有些笨拙了。他回覆道:「朋友之間互相了解很正常。假如你不介意傾聽,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更多。」

繪梨的思緒徹底亂了。她不斷回放著今天的每一個細節:他從容的談吐,注視文物時專注的眼神,預訂餐廳時輕描淡寫的姿態……所有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她完全無法駕馭的、複雜而成熟的世界。

「對一個在打工地方認識、年紀比自己大、層次又高的男人產生好感……我是不是太輕浮了?這想法本身,就夠羞恥的了……」一種強烈的自我懷疑湧上來,將她這一天積攒的、隱秘的喜悅沖刷得七零八落。

夜色中,計程車載著她紛亂的心事,緩緩駛向京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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