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去边疆

老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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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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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一个支边青年,第一次离开家。



人的一生,总会有几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吧。1971年5月10日,於我便是这样的日子。对常年阴雨绵绵的成都来说,那天的天气真好啊。春日的暖阳高挂在湛蓝的天空,蓝天下是一片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田,微风吹来的都是春的气息。我和最要好的同学同往日一样,说笑着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但也有与往日不同的一点是,我们会不时惊喜又好奇地互相打量一眼,因为我俩都知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而是成为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了。

前几天,学校里突然出现了两位身着军装的中年人,老师告诉我们这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干部。在毕业班的动员大会上,他们首先介绍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编制,是隶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军区。兵团的使命是屯垦戍边,一手拿锄、一手拿枪。为了摆脱帝国主义对我国的封锁,我们需要建设起自己的橡胶基地。海南目前已经成为了我国第一个橡胶基地,现在我们云南建设兵团的战士们,将会用我们的双手建设起我国第二个橡胶基地。由于去年成昆铁路的开通,本来只有北京上海的学生才能招入兵团,今年我们成都的学生们终于也有了这个幸运。接着兵团干部又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云南边疆的迷人画卷,亚热带气候是多么宜人,风光有多么美丽,物产更是丰富,那真是头顶香蕉、脚踩菠萝。那个动员大会真把我们这群16、7岁的毕业班学生激动坏了,想象着身穿军装、手握钢枪,能为伟大祖国家的建设做出贡献的自己,多么自豪!

几天后,光荣的大红榜出来了。虽然父亲还在牛棚,作为一个黑五类子女的我居然也有幸在名单中。经过几天兵荒马乱的一通准备,期待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至今不清楚那天有多少车辆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城市的四面八方齐齐汇聚在成都火车站。车站里红旗招展、锣鼓震天,高音喇叭里传来男女声交替的高亢的呐喊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

我们在月台上站好队,由学校的老师给我们每人戴上一朵和面孔差不多大的大红花和红花下一个印着支边青年四个红字的黄色布牌,给我戴花的是我校最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梅老师。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低头给我戴花时她突然一声哽咽,几乎要哭出声来。花一别好,她都没抬头看我一眼,立刻扭头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到莫名诧异,老师为什么会哭?我们这是响应老人家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不是非常光荣的事情吗?

依次进入车厢,不见人头,只见两边各一排屁股,所有人都拼命探出上半身和月台上的亲人告别。有个同学回头对着我喊:**!你爸爸在这儿!我赶紧挤进窗口,立刻看见了望着我的父亲和哭红了眼睛的小妹妹。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眼泪顷刻夺眶而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样悲怆的脸!父亲是个军人,当年跟着林彪的部队南征北战,再大的事情也是喜怒不形于色。我长那么大,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姐妹一次,没有一次!他对我们最生气的时候也就是低下头看着我们皱皱眉,低声说一句“不像话!”而我往往会嬉皮笑脸地回嘴反驳,这时他的嘴角会微微上扬,噌怪地说一声“油腔滑调!”,于是天下太平。文革开始以来,他经历过那么多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批斗会,甚至在一次批斗会上,他被造反派用细钢丝穿着一块大钢板挂在脖子上,脖子被勒出深深的血痕,回到家里面对我们的,依然是一张平静的脸。

我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这两年来,他一直被关押在牛棚,工资被冻结,有家不许回。背负着多年的屈辱,在面对因他还戴着黑五类子女帽子、许久未见又要远赴边疆的女儿时,终于破防了。他现在苍老又憔悴,虽然刚满50岁,看着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几年后我才知道,这次能来送我,还要承蒙管理牛棚的领导开恩特批。

父亲从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钱递给我,我知道这是他每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一,于是哽咽着说不要,妈妈已经给过我了。可他执意塞给我。我望着父亲悲怆憔悴的脸和望着我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妹妹,我的泪水像开了闸似的奔涌而出却说不出一句话。

随着火车汽笛的一声长鸣,巨大的车身猛地一下晃动,车上车下同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喊。我望着并排站在一起的父亲和妹妹嚎啕大哭。

列车冒着白烟,伴随着沉重的“哐镗 哐镗”声 缓缓驶离车站,白烟里父亲和妹妹越来越远的身影如图画般定格在我的脑海,永生难忘。这就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的情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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