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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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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教师

纳兰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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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的河滩、人们归家的路、牧牛而来的孩子们与扛着农具的皮肤黝黑的人们...我始终是一个过路人,我永远知道的。

  其实我从没想过,时间可以走得这么慢。慢到一下午只听见风吹过树叶,鸡叫几声,然后又静下来。

  在城市的时候,我天不亮就要挤地铁,出门时天是黑的,回家时天早就黑透了。日子堆在一起,没有边界,我甚至忘记太阳是什么颜色。

  我是不愿意来的。在我的印象里,乡村就是条件艰苦、生活单调,人们跟着太阳起床,又跟着太阳睡下,白天除了务农没什么别的事。和城市不同,城市的灯永远亮着,这里的人只听太阳和天气的安排。

  我是来支教的。

  在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接受艰苦生活的准备,却从未想过,所谓的艰苦是另一种样子。

  我独自行走在宽大的河滩上,太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看见了昏黄而慵懒的光,它要从地平线下延伸,让整片天空都染上它的颜色。

  阳光晒过的沙子十分松软,依稀能感受到阳光的质量和温度。河水在这里流速放缓,甚至分裂成几条蜿蜒的光流,从金色沙子中缝隙穿过,粼粼着同样的金光。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还有水轻轻拍打的声音。脚步落下时,沙土会发出窸窣的声响。我早就站在这里等候着,等候着我从未见过却十分熟悉的热闹景象。

  几声悠远的牛鸣从远方的天空中传来,我沿着河滩对岸留下的蹄印找去,发现它指向了声音来时的方向。

  各种其他的声音也夹杂进来了——金属农具咯噔咯噔地相互碰撞,一些不知名的工具在地上拖行;农人们在田地上忙碌了一天,他们相互交谈和偶尔传来的爽朗的笑声。

  在我的身后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些人提着盆来河边洗衣,一边走,一边交谈、嬉笑。小孩子飞快地在野径上奔跑,也许是迎接大人,啪嗒啪嗒的飞快跑着。

  我还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很快,我就要看见璀璨到夺取了落日中太阳的光辉的景象,至少暂时地,太阳不是河滩上的主角了。我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担心什么,只需要等待。

  他们来了。

  水牛慢慢地走向河滩,全身都在扭,有的水牛背上是鞍,有的干脆就是一条麻袋。少年们悠哉的坐在牛背上,排成排,后面赶着前面的。有些人手里拿着什么食物嚼着,有些人捧着自制的笛子找音,有人躺在牛背上看着书。我认识他们,那是我的学生,他们下午很早就放学了,大概就是去放牛吧。

  也看见了那些务农的人,扛着各种各样我不认识的农具大步往回走;身后的人们也在往这里赶,先到的人找了条干净的水流蹲下洗衣服,后到的人只能在人堆里挤出来一个地方;更小的没法干活的孩子们奔向他们的父亲——或者母亲,都晒的黝黑,皮肤在太阳的照射下发亮。他们的皮肤不像我的——我伸出胳膊看了看,虽然也反光,但明显更细腻,而且泛着光,不是很亮。

  金色的水雾笼罩在空中,沉重的空气贴在皮肤上。光线一根一根的折断,变得昏黄再变得灰暗,这是河滩上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村镇里所有的人都会聚集在这里,或者说,路过这里。

  作为一个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这种场面对我的震撼非常大,原来世界还可以这么热闹,一块平整的河滩上可以如此的温暖,漫布着温情和金色的光。虽然我每天都会到这里看,但每次带给我的震撼都是一样的,无论怎样,那个片刻确实是美丽的,用我的眼光看。

  “老师好!”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喊的很大声,把我从一如既往的恍惚中拉回。放牛的队列里打头那个孩子认出我了,他正在朝我挥手,跟在他后面的孩子也是。大家很快就注意到我了,有些大人看了看之后都在往我这里凑。其实我很想离开,我不喜欢说话,而且和这里的人说话——我当然不是看不起他们,只是交流可能会比较困难。

  所幸问的都是些小事,什么乖不乖,作业有没有好好写,有没有好好吃饭。只是有个中年的男人问我,似乎带着不满或者傲慢的语气?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他问我:

  “老师,读书有用吗?孩子能找到好工作吗?”

  “学习不是读书,它不用来找工作,也不用来‘有用’,现在学的一切都没有用,有用的是开阔的眼界和严谨的思考能力,就算是种地,也会有自己的价值。”

  他沉默了,但我没有,我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所以我继续说:

  “你知道植物茎干发黄的时候该怎么办吗?”

  “施肥。”

  “什么肥?”

  “化肥。”

  “氮肥,有的时候可能是土壤条件不好或者有病害,要施一点生物菌肥。”

  他又沉默了,沉默了一会之后,自己离开了。其实我也不懂什么农业,但这些生物知识我还是记得一点的,都怪他,河滩上的人都已经散去了。不过没关系,明天这个时候还会有的。

  我踏上来时那条宽敞的土路,大概也是被踏平的。太阳已经落去,光线也所剩无几,接着一点点极暗的光,我向着村镇的中心走去。

  那里有政府的食堂,以及工作人员的宿舍,我也算是个外派的人,所以吃住都和他们在一起,只是我的身份特殊些,待遇也要好一点。

  一路上耸立的烟囱都冒着有些刺鼻的烟,那些烟雾盖住了天空,夜晚在太阳尚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开始了。夜幕的主角重新归于了天空,但它还没有登场。

  这里从黄昏开始到第二天黎明都很安静,在路上隔着窗子可以听见人们饭桌上的交谈,像是什么收成不太好,也有人打骂着,对象大概是孩子?因为没有写作业的事情吧,我自认为我留作业还不算多的,也不太清楚。

  我走上平坦的石头铺成的广场,走进那栋不算高但宽大的建筑,那是政府食堂,忙碌了一天的工作人员们也在吃饭,而且闲谈着。什么条件不好,观念落后,工作开展不顺利的,也有些人和我一样是外调来的,只是不和我一样教书。

  我拿了一个餐盘,用不锈钢的大勺装了些肉菜,有些的蔬菜看起来也很新鲜,我也盛了点。虽然卖相看起来不太好,但味道还是不错的,这里文员多,吃的比较清淡,挺好的。我闻见的那些烟囱里冒出来的东西大多是重油重盐、浓烟赤酱的东西,体力劳动者吃这样的东西还算合适,换做我的话早就吐了吧。

  我挑了一个离窗户远的地方自己坐着,听说也有几个年轻人调来这里工作,但是我没找到他们在哪,大概已经吃完了在哪里散步吧。

  那个河滩确实很热闹,很漂亮,但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不参加劳动,也不操心收成怎么样,更不用过问晚饭做没做和衣服洗没洗,孩子作业写的怎么样之类的。这是我这种局外人的奢侈,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段普通的回家路。我只要在村子里走走,就会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看见过田野上绿色的作物翻滚,农人的汗水是真实的,我的感受确实轻飘的。他们不会觉得翻滚的稻田——还是小麦?我分不清楚,有什么美丽的地方,落日多么让人恍惚。

  不过,就算那是片面的,也是真实的。我不会否定它的美丽,但不得不承认,村镇人的苦难与我无关,我只是局外人,换句话说,一个过客而已。

  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在了我对面。

  “感觉怎么样?”

  我抬头打量了他一下,他是这里的书记,我记得,是他来接我的,好像我的食宿之类的也是他负责安排。但是他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最不喜欢有人打扰我,尤其是我想东西的时候。

  “比我预想的好很多。”

  “他们都说和想象中的差远了。”

  “他们的预期太高了,都是看惯了田园牧歌的那种人,局外人的看见的东西都是美的,但置身其中就不一定了。”

  “适应的不错,工作进展呢?”

  “比较顺利吧,孩子们虽然基础不好,但灵性不错,教起来不算难。”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我会帮你解决的。”

  “谢谢。”

  再之后只是一些无聊的工作内容和计划,在我吃完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说:

  “还有几个年轻人也是调过来的,你没事的时候去跟他们走走吧。”

  我疑惑的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事儿,我就是看你老是自己一个人走,也不太爱说话。我是本地人,不太懂城里是怎么样的,但是在这里这样是很难的,哪怕是客气客气,也会好很多。”

  原来是在担心我,好吧。

  我点点头,把餐盘放回去,回宿舍了。

  虽然不大,但也是单人间,一张桌子,一张床,不太干净的窗户。其实和我住的公寓没什么区别,这里可能还更安静,只是窗外没有各种颜色的光,没有夜晚也不停歇的车与人的声音,让我感到十分陌生,以至于异样到难以入眠。

  而且这里的信号覆盖也不好,更不用提什么无线网络。我身上带着手机和电脑,但都派不上用场,随身携带着它们弄得我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穿越来的。不过还可以写信,邮局这里是有的,而且还有稳定的供电,使我确信了还是现代社会,还算不错吧。我关了灯,盯着满天的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据说做梦是因为睡的不深,反正我是过了个无梦的夜晚。

  睁眼之后的事,无非是洗漱,穿上衣服,顺着另一条土路往学校走。我没拿书,虽然不是第一次去,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教的。我能做的无非是教一些通识,而且小孩还很小,学的东西太简单,也轮不到我上场。

  那些加减乘除的东西用不到我,我是教的科学,和我印象中的科学不一样,在这里这是门大杂烩,我什么都教,只要学生感兴趣。比如小麦低温春化之后才能正常繁育的原理、路面积雪结冰要撒盐的原理、雨雪的形成原理、辨识不同类型的云,以及一些我见过的东西——车辆、地铁、电梯之类的,反正孩子们都没见过,都很感兴趣,没有投影仪,也只能靠我一张嘴讲,不过孩子们挺高兴,下课了还围着我问。

  我的作业也很少,比如主题作文、科学创想、数学原理在现实中的应用、社会实践与调查、生物探究报告这些。也许是因为我不管课堂的纪律,也不留什么很多的作业,也不说教学生,当然也可能因为我是个城里来的外人,我跟本地的老师很难搭上话。不过我的办公室和他们不在一起,倒也无所谓,反正我知道,我带的学生成绩比他们教的好多了,学习不是功利主义驱动的,这是教育理念的问题。

  上课调皮捣蛋的,我就放去操场玩,睡觉的,我就让他睡,作业写不写?无所谓,我才不管。我不是非要让每一个孩子都好,我在那些想出去看看的孩子心理埋下未来,但我也并不期许他们能真的走出去。

  我从来不找学生家长,也不去学生家里看情况,这不是我该做的事。于是早早的放了学,我又会回到河滩上,等待着日复一日的热闹时刻。

  我确实没有当地的老师了解当地的情况,我了解又能怎样呢?就算我真的能改变什么,时间也太短了,那些人需要我,我迟早会被调回城市的。

  太阳也落去了,我慢慢的离开河滩,但是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去看看那些田野。

  夜色从地平线上铺展开来,满天的星像是落在黑布上的灰尘,但其实还天空带着一点极深邃蓝色,像是某种名贵的宝石。

  这是个无月但有风的夜,也是不用说也知道的好天气。

  四周没有粉碎风的高楼,没什么遮蔽的东西,风直直的划过那些小麦或者是水稻的尖端,再扑向我,很冷。

  我看着那宽阔到令人恍惚的田野,想起了我梦中奔跑的瞬间,但是我不能奔跑,那是农人的劳作。

  我将一切都留在身后,一丝一毫都不带走。

  于是我空着手离开,一切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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