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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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開車技巧,可以說完全是在父親的監督之下鍛煉起來的。且不論駕照考試專案的設計本身嚴重脫離實際,也不談駕校的教育水準與效率低下,導致了大部分學員拿到駕照的過程都顯得跌跌撞撞,就說像我這樣的普通大學生,哪怕是拿到駕照,也沒有條件模仿美國電影裏的橋段,風光體面地讓汽車成為我們大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大學畢業以後,當我想要撿起這門重要的技能時,只能選擇在父親的手下從頭學起。
教學開始於二零年的夏天,即研究生入學以前的最後一個暑假,目標很簡單,那就是我需要在兩個月以後,順利完成從成都到重慶的全程駕駛。此時的疫情防控政策已經有所變化,除了對於公共場合的嚴格檢查,民眾的日常出行可以說幾乎不受限制。每天下午五點,我都會準時從家裏出發,頂著最嚴酷烈日,騎一輛自行車穿越整座城市,來到米市附近奶奶與父親的住處,和他們共進晚餐。吃過晚飯,我和父親會在電視機前休息到傍晚七點左右(偶爾,我們也會因新聞中的內容而挑牙料唇,直至另一方口乾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才肯甘休),我們透過窗戶,看見夕陽落到樓宇的背後,但樓頂的一大片天色依舊明亮,不約而同地認為這無疑是最適合練車的時候。
我們駕駛的是父親新購入的一輛豐田轎車。此前不久,父親年輕時與朋友共同創辦的鐘錶公司還是沒能熬過長期以來的經營困境,終於正式倒閉,父親因而分到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產,其中的一部分便用來購買這臺配置簡單、但操控性能優異的小汽車。說來矛盾,父親不喜歡日本,卻尤喜日系工業產品;他總是願意為執政者的爭議性決策說話,卻對政府用行政手段大力推行的電動汽車嗤之以鼻。我想這一情懷或許來自父親擁有的上一輛汽車,也就是兩年以前,見證了父親將我從厭世情緒的山頂拉下來、也見證了父子二人一起徹夜垂釣的汽車。那也是一臺白色的豐田,我不懂汽車,但從造型和款式上來看,它簡直就像如今這臺新車的前輩。它是父親剛回國那陣子,由大伯贈予父親的。作為在大伯家閒置無用多年的二手車,它仍平安無事地在我父親手下服役了近十載,也難怪父親對它格外看重。至今,我的手機相冊裏還保存著垂釣當晚拍下的唯一張照片,所拍攝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黎明到來之前,靜靜停在一株枯柳旁豐田轎車。它猶如一位忠心耿耿的僕人,幫我們把黑夜阻擋在外,又像迎接客人一樣將清晨迎至我們面前。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它即將迎來報廢的命運,而當我面對它的繼任者,坐進那臺嶄新的轎車,我頓時感到一陣恍惚,仿佛自己親眼見證了已然離去的老朋友重獲新生。
除了新車,父親還用那筆錢為我買了一把新吉他,作為我順利畢業以及升學的禮物。我早就想要一把全新的木吉他,並且從不避諱把對Eric Clapton和John Mayer的喜愛延續到他們曾使用過的吉他品牌上。一把馬丁吉他的價格本就不菲,而在我們所居住的小城市裏更是有市無價,為此,父親帶上我專門跑了一趟成都。即便是這樣,我也沒能立即嗅到令我朝思暮想的紫檀木和雪松木的香味,而是通過大型樂器店的老闆,聯繫上了馬丁樂器的全國總經銷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主要是疫情下美洲的人工成本上升所導致的行情波動),才最終訂購到我心儀已久的吉他。這把夢中的木琴,從遙遠的東部沿海地區發貨,到安全送到我的手中、切實地呈現在我面前,又花了約莫一周的時間。在和老闆最後的溝通中,他終於以一個音樂愛好者的身份同我交起了心。他說他不禁心生感歎。回想他初次接觸音樂的青年時期,能夠以相對划算的價格淘到一把他人留下的新手琴,就足以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而我們這一代的孩子果然是最幸福的,因為我們僅僅是踏上出發點,就已經趕超了許多老一輩愛好者一生努力奮鬥的目標。我想說其實不是這樣的。從演奏技術上來看,我還遠遠不能夠全面展現出這把新琴的潛力,而它的價格,更是超出了“力所能及”四個字所劃出的狹窄範疇。但我的父親向來如此,從不願在我的消費問題上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猶豫,我相信就算是向他索要一輛保時捷跑車,他都會想盡辦法為我弄到手。早在我童心未泯、貪戀各類玩物的少年時代,父親就偷偷為我購入昂貴的名牌玩具,再和我攜手,就價格問題欺騙母親;再說初中畢業,他更是跑遍了成都的商店,為我帶回心心念念的索尼音樂播放器和耳機。與之相反,母親總是親手撕毀她自己許下的承諾,哪怕是我按照她的要求考上了重點高中裏的重點班級,她也拒絕為我購買一臺過了時的家用遊戲機。
父親“無限制”的大度,還經常和他的教育哲學結合在一起。我從小就在學習上粗心大意,行事方面更是丟三落四,而對父親來說,只要能將我的壞習慣予以糾正,金錢上再多的損失都稱不上是代價。最好的例子發生在我剛剛踏入初中的階段。我和其他同齡的男孩一樣,正值虛榮心與自尊心旺盛發展的年紀,在掌握了獨自騎自行車上下學的能力之後,我們誰也不願在追趕潮流的過程中掉隊,其中,最能彰顯自我價值的,非一輛帥氣拉風的競速自行車莫屬。我的母親堅持認為,在學生手裏,再好的自行車終究不過是通勤工具的一種,只要基礎功能完善就應該使人感到滿足。父親則明確表示要與我、與少年們站在一起。得到禮物的我滿心歡喜,恨不得去哪兒都要騎上我的新車,到哪兒都要停下來炫耀片刻。與此同時,馬虎慣了的我十有八九會忘記給車上鎖,於是我在校外的飲品店前弄丟了我的第一輛車,緊接著在文具店旁弄丟了第二輛,電影院外是第三輛,書店門口的第四輛……明明每一次需要向父親坦白時我都狼狽不堪且羞於開口,可事後我又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父親對此從不生氣,而只會輕描淡寫地問上一句:“又弄丟了麼?”然後——為了避免我的母親察覺到異樣——以最快的速度從市場上找一臺一模一樣的自行車回來。我前前後後究竟弄丟掉了多少自行車,恐怕用一只手都數不過來,但好在我終歸是痛定思痛,主動提出要給車子配上三把鐵鎖,並且將繁冗的開鎖、關鎖過程堅持了下來。很久之後,當這一切都成為往事,父親才對當年的行為做出瞭解釋。“只有一直出錯,錯到連自己都無法承受為止,才能夠真正地汲取教訓、為自己負責。”這就是父親的教育哲學。他不願像母親那樣動輒對我棍棒招呼、拳腳相加,也從不要求我在嘴上認錯,而是希望我能夠發自內心地意識到錯誤本身,進而自行推導出調整與糾正的方法。除此以外,每次說到相關的話題,父親還不忘提及自己在美國的所見所聞,反復強調體罰孩子是違法的行為,神情之中不無自豪,一副自己深受西方教育影響的模樣。
當然,就開車這件事而言,將錯誤累積起來、再轉變為教訓的方式不僅不可取,而且是需要斷然摒棄的,父親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也適當地改變了他的教學方法。此次訓練的核心並非駕駛本身(因為在父親眼裏,這是人人都能學會的世上最輕鬆簡單的技能之一),而是教練與學員間的關係。父親首先要確保的,便是他永遠不會對我的能力產生懷疑,默認我不需要任何指導與指令,只要不是特別緊急的危險情況,他都相信我能夠隨機應變,做出最為妥善的選擇並進行最恰當的處理。我沒有讓父親失望,駕駛期間從沒有出現過重大的操作失誤,父親對我的表現也很滿意,幾乎從不對我的注意力形成干擾。面對各種路況,他有時會想起並念出一兩條重要提示,其中的道理雖然聽起來簡單,但彼時的我還不能立刻參透,我想所謂大繁若簡,大致就是這麼個道理,由大量經驗濃縮而成的智慧,同樣需要大量的時間來對其進行稀釋。偶爾,我也會因粗心而忘記提前變道、抑或忘記打開轉向燈,此時,父親就會像敲門似的,用指關節輕打兩下側窗玻璃,以做提示。
儘管父親在細節的操作上給予了我盡可能多的自由,但在總體的學習節奏上,他又有一套明確的規劃。首先,我們從城市郊外的大公路跑起,這裏行人車輛稀少,既可以選擇中慢速平穩行駛,也可以提速至最高每小時八十千米。當我對加速與減速適應自如,也不再懼怕踩下油門之後,父親便讓我著手挑戰城際高速公路。一開始,面對飛馳而過的車輛,我還帶有幾分擔憂,難免認為這一步邁得太大,而父親是在胡來,可一旦進入實戰,我的想法又立刻迎來了轉變。高速公路的路面平整,車道寬闊,人人都因惜命而駕駛得小心謹慎、安分守理,一般情況下,駕駛員只需保持好踩壓油門的力道,同時對前後車距、左右變道、車流的匯入與分散做出準確判斷即可。不過,初次體驗到馳騁之樂趣的我,完全被興奮與激動之情沖昏了頭腦,不僅會忘記控制車速,還不時表現出與大型車輛一爭高下的企圖,因此,父親用手指敲打玻璃的頻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力道也更為強勁,這才阻止了我做出任何危險的舉動。待到我自認為已經是半個高速公路專家,父親又讓我轉向進入市區,尤其是在最為熱鬧擁堵的路段,最能鍛煉人的應變能力,只有在這裏,我才能真正學會如何面對行人、如何識別標牌、如何進行避讓以及怎樣高效泊車。
按照以上程式一一走下來,我終於得到了父親的認可,成為了一位能夠獨當一面的駕駛員。此時,距學校的報到日期還有兩周左右的時間,父親突發奇想,準備增添一則專案,作為接下來的特別訓練。“雖然如今的道路都修得十分方便,你小子也沒有什麼去往荒郊野嶺的機會,但誰說得准呢,萬一哪天有了需求,也是足以救急的經驗。”父親一面說著,一面指引我開往城市東面的山地與丘陵地帶,而這其中的路況大都是我此前沒有見過的。
駛過市立監獄,便是一段看起來荒廢已久的待施工路段。兩面深綠色的工程圍擋,隔出了一條殘破不堪的道路。道路本身雖然說不上狹窄,但當我看見前方的兩輛大貨車勉強進行會車的場景,還是會心頭一緊。路面則完全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數量眾多的土坑令人望而生怯,莫名的凸起又直指脆弱的汽車底盤,想要在有限的空間內避開全部的危險,實在是極其困難的事。每每有前車踩著坑窪晃蕩而過,眼前便立刻揚起漫天的灰塵,使人的視野也變得模糊,判斷力驟然下降。我繃緊了神經,好容易才通過這段險路,可就在我準備享受僥倖帶來的安定感的時候,一座窄橋以及窄橋背後的崎嶇山路就已經呈現在我的眼前,真是片刻都不讓人放鬆。面對山路中大量的U型彎道,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領,隨時觀察路況、杜絕隨意變道、記得提前鳴笛,只要做到以上幾點,大可放心行駛。道路兩旁滿是蘆葦和乾草,每一束都因長得過高而彎下了腰,我感到它們時而想要與窗玻璃交流,時而試圖與後視鏡擊掌,雖然並不構成什麼實際的威脅,卻總是讓我心生躲避的念頭。父親似乎將我應付自如的姿態當做了對他的挑釁,於是,為了進一步提升難度,他示意我把車開進山中的村落。我通過一條類似於匝道的土路進入村莊,隨即就遇到了迄今為止的最大難題。我與迎面而來小貨車司機同時踩下了刹車,對方緊接著朝我閃了兩下遠光燈。見到我完全不懂得個中含義、束手無策的模樣,父親只好打開車門、繞至我的另一側,敲著窗玻璃讓我下車。對面的司機也熄了火,走上前來,一面觀察一面為父親提供指揮。為了給貨車讓出足以通過的距離,轎車的半個車身都脫離了路面,停到右側的陡坡上,似乎再往前一寸就將傾覆而下,還好最終是有驚無險,父親再次憑藉高超的技術將車子帶回了正軌。父親操作時胸有成竹,事後又波瀾不驚,這些表現都令我印象深刻,也使我徹徹底底服了氣。
返程的時候,我們改走一條彎道更少、修建更為完善的道路,但由於是下山,整個過程也頗為緊張。這裏作為偏遠地區,全程沒有測速監控,每當夜燈照過路邊為數不多的老舊指示牌時,我都能從那微弱的反光中感受到力不從心的悲涼之態,它們將自己僅存的價值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卻依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在意。所謂的“老師傅”們,人人都對自己的經驗充滿了自信,不僅汽車之間存在爭分奪秒的現象,竄行的摩托與電動三輪車也各不相讓,導致這條山路上險象環生。父親看上去有些累了,很早就側過頭去瞧向窗外,而我也漸漸駛入朝南方向的最後一段下坡路。眼前的地面被優先塗上一層又一層的陰翳,兩束微微泛黃的車頭燈宛如兩只從森林中逃逸的精靈,我的餘光也不自覺地朝父親凝視的右側看去,葳蕤的枝葉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收陽光,可越是吸收,其間的黑暗就越顯濃郁。但樹葉的邊緣飄忽著燦爛的橙粉色晚霞,這使我確信光明並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憂鬱的感受,仿佛無盡的黑暗是以我為中心,正從地平線的盡頭、從四面八方卷來,而我微不足道的犧牲將為世界帶來永恆的光輝。
很快,晚霞像壯麗的烈火一樣不可避免地熄滅了,恍惚之間,樹木也好似燃燒殆盡,幾只山雀從半空中飛過,猶似飄散的餘燼。突如其來的寂靜在我的胸腔中引起了劇烈的震盪。遠遠望去,城市裏華燈初上,可真正映入我心底的,唯有空前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