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的本质是完整：读bell hooks
最近在读bell hooks的《The Will to Change》，读到一段话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以来对“compartmentalization（分隔化）”的不适，是有出处的。
这几年，“学会compartmentalize”几乎成了生存建议的一部分。要想不崩溃，就要学会“切割”：上班时是一个人，下班后又变回另一个人，对某些人坦诚，对另一些人表演。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比如说，有次在工作中出现失误，我很诚实地和客户说是我失误了，上司就批评我说，下次不要这么老实，直接说系统故障就行了。
也就是说，我作为员工应该有两个诚实度，对客户可以不那么诚实（说系统故障），对上司要诚实（说是我失误了）。
类似的逻辑无处不在：区分“自己人”和“外人”，对外人可以权宜、可以算计，只要对“自己人”真诚就行。这样的做法被社会广泛接受，甚至被视为一种“成熟”。
可对我来说，这种“分隔化”的生存方式总让我感到别扭。一个人若要保持完整，是否就意味着要在所有情境下都做同一个自己？如果我选择诚实，那这份诚实不该分对象、不该有条件。
这种困惑和孤独感长久以来困扰着我，直到我读到bell hooks在《The Will to Change》中引述的文字，我才为这种坚持找到了一个清晰而有力的词：正直（integrity），以及它更深层的含义——完整。
bell hooks在《The Will to Change》中写道：
“Speaking about the meaning of integrity in his most recent book, Living a Life That Matters, Rabbi Harold Kushner offers this clear definition: “Integrity means being whole, unbroken, undivided. It describes a person who has united the different parts of his or her personality, so that there is no longer a split in the soul.” Patriarchy encourages men to surrender their integrity and to live lives of denial. By learning the arts of compartmentalization, dissimulation, and disassociation, men are able to see themselves as acting with integrity in cases where they are not.
在《Living a Life That Matters》中，拉比Rabbi Harold Kushner谈到“正直（integrity）”的意义时，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定义：“正直意味着完整、不被破坏、不分裂。它形容的是一个人将自己人格的不同部分整合在一起，使灵魂不再割裂的状态。”父权文化却往往鼓励男性放弃正直，活在否认之中。通过学习分隔化（compartmentalization）、伪装（dissimulation）与切断情感/解离（disassociation）的方式，男性会认为自己依然在以正直的方式行事，哪怕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心理上的否认是根深蒂固的。
Their learned state of psychological denial is severe. Adding to the definition of integrity in Further along the Road Less Traveled, M. Scott Peck discusses the root meaning of the term “integrity,” which is the verb “to integrate,” emphasizing that this is the opposite of compartmentalization. “Individuals without integrity naturally compartmentalize. And patriarchal masculinity normalizes male compartmentalization.”Peck argues that compartmentalization is a way to avoid feeling pain: “We’re all familiar with the man who goes to church on Sunday morning, believing that he loves God and God’s creation and his fellow human beings, but who, on Monday morning, has no trouble with his company’s policy of dumping toxic wastes in the local stream. He can do this because he has religion in one compartment and his business in another.”
在《Further along the Road Less Traveled》中，M. Scott Peck进一步解释了“integrity”的词源，即“整合（to integrate）”，并指出这与“分隔（compartmentalization）”恰恰相反。他写道：“缺乏正直的人自然会倾向于进行分隔化（compartmentalization），而父权社会的男性气质正是将这种分隔正常化的表现。”Peck认为，分隔化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方式：“我们都熟悉这样的男人——星期天早上去教堂，自认为爱上帝、爱世界、爱他人；但到了星期一，他却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公司把有毒废料排进河流。他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他把信仰和事业放在了两个截然分开的格子里。”
Since most men have been socialized to believe that compartmentalization is a positive practice, it feels right, it feels comfortable. To practice integrity, then, is difficult; it hurts. Peck makes the crucial point: “Integrity is painful. But without it there can be no wholeness.” To be whole men must practice integrity.
由于多数男性从小被教育认为分隔化是一种有益的行为，他们觉得这样做理所当然，让自己感到舒适自在。然而，真正践行正直却是艰难而痛苦的。Peck指出：“正直是痛苦的，但没有正直，人就无法完整。”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男性必须学会实践正直。
英文里“integrity”这个词一直让我感到很费解。“integrate”明明是“整合、成为一体”的意思，与“正直”有什么关系？integrate这个动词，和“正直”有什么关系？
直到读到bell hooks这段话我才恍然大悟。要成为一个“正直”的人，首先要是一个“完整”的人。正直不是某种道德姿态，而是一种内在的统一感，让言行与价值观在不同情境下依然连贯自洽。我长久以来的不适感，是一种对“完整性”的本能捍卫。
然而当下流行的self help指南和自我成长话语，正将这种自我割裂包装成一种生存智慧。我们被教导要建立情感隔离，在不同场景切换不同人格面具，并将此奉为专业素养与情商体现。当人将自己分割成互不关联的格子，在职场与家庭、对陌生人与对亲友采取截然不同的道德标准时，就如bell hooks和Peck所言，是一种对完整性的放弃。
许多人认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是现实的、灵活的，但我更相信德性伦理学所追问的那个更深的问题：“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并不是追求某一次行为的“正确”，而是追求一种更长远的连贯——品格（character）的连续性与完整性。
从这个角度看，“区隔化”其实是“异化（alienation）”的微观形式：你把自己的某些部分——信念、情感、道德——从整体自我中剥离出去，变成一个能顺利运作的零件。Peck笔下那个“周日去教堂，周一排污水”的人，正是这种公共领域（工作、政治）与私人领域（家庭、信仰）断裂的缩影，一个与自己灵魂疏离的现代人画像。
bell hooks引用Peck写道：
“Integrity is painful, but without it there can be no wholeness.”
在一个以分裂为常态的世界里，保持完整是一种激进的政治实践。在一个人人都被鼓励分裂以求舒适的时代，坚持做一个完整的人，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它激进之处在于，它拒绝承认人可以被切割、被工具化、被简化为某种功能。它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姿态坚称，在所有的角色与标签之下，存在一个不可分割、不可收买的“人”。
它要求我们在痛苦中保持一致，在复杂中守住自我。它并非抽象的道德理想，而是一种充满勇气的政治实践——在多重身份与利益中，仍然保持前后一致的力量。
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意味着在最微小的日常里，重新夺回自我与世界的连接，践行一种根本性的政治不合作（political non-coope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