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50:休刊的社會悼詞
《九十年代》1998年4月宣告將在5月號之後休刊,無論在香港、台灣和外國,都激起竟月熱烈的迴響。香港電子媒體追踪,報刊社論、專欄評論、名人發表感想之多,超乎我的想像。連時尚雜誌「Esquire」也出了關於《九十》休刊的專輯。《九十》也收到了歷年來許多作者的回憶文章,和雪片般的讀者來信。
香港電台的鏗鏘集以幾乎整個月追踪的方式,跟拍我和方蘇在那個月的活動,拍成題為「從那條路走過來了」的記錄片。壹週刊的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不僅在香港採訪,還追隨我去台灣,為了寫一篇關於《九十》休刊的報導。這位文字記者是屈穎妍。她是我香島中學的小師妹,那時她還沒有走上另一條路。
社會對休刊的迴響,有點像追悼會人們的講話:都是溢美之詞,沒有批評亡者的聲音。實際上我主編這雜誌28年多,怎會沒有錯誤或不足之處呢?
我們的作者、旅日的劉黎兒(筆名黎婉)在文章中說,日本報紙和許多長年讀這本雜誌的日本朋友問:「沒有《九十年代》,香港怎麼辦?」劉黎兒這位日本通說,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就是日本人常說的「貴重的存在」,「這種存在彷彿是空氣,一旦沒有了,人們才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她說:「關心香港的日本人長年把《九十年代》視為香港的象徵,新聞界經常引用《九十》的報導,最具權威的學術機構和媒體邀請李怡來日本參加研討會,或到香港採訪李怡。這在一、二十年前就開始了。」
我在日本被翻譯出版的書,記憶中至少有七本。也常為日本刊物寫稿。在日本邀請的多次訪談中,有一次NHK以頭等機位安排我去座談。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頭等艙。
另一位作者陸將姬,講到《九十年代》的國際影響。他說以哈佛大學為首的多間著名大學,與台灣教育部聯合創辦了「美國各大學中國語文聯合研習所」,學生不少後來都成為美國官員。1997年該所出版了一本《從精讀到泛讀》供學生閱讀,共收錄52篇兩岸三地書刊的範文,其中有15篇來自《九十年代》,是收錄最多範文的媒體。
台灣的報刊也有很多報導評論《九十年代》休刊。著名評論家司馬文武撰文說,這本雜誌是華人社會的言論重鎮,從左派轉變為一份善盡知識分子言責、評論中國時政的刊物;它「關心台灣黨外運動,當時仍在戒嚴高壓之下的台灣,必須從這本香港雜誌中才能了解台灣發生什麼事」。
休刊號刊登了4月10日我們在台灣舉行的「兩岸關係新框架」研討會。與會者包括主席沈君山、時任政大教授的馬英九、民進黨前副秘書長陳忠信、民進黨立委林濁水和台大教授周陽山。當時這些重量級意見領袖,都談到他們和《九十年代》的淵源。陳忠信說他在美麗島事件受審時,其中一個重要罪狀就是看《七十年代》;周陽山說他高中開始就看《七十年代》,幾乎每一期他都翻閱過;馬英九說他在美國念書時是看《七十年代》長大的,儘管他們曾經辦過批判《七十年代》的學生刊物,但也因為它的刺激,使他思考很多問題,發揮很大的啟示作用;沈君山則在開場白和結束語中,說了一些感性的話,他說:「辦雜誌是艱苦行業,辦有原則的雜誌是更艱苦的行業,辦有原則而以探討中國或兩岸問題為主旨的雜誌,就更更艱苦了。李怡先生堅持了28年,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它的貢獻,歷史自有公論,路永遠沒有白走的。《九十》有它歷史性的角色,我想在座各位朋友,無論政治立場,都會同意這點。」
時任高雄市長的吳敦義來函,對《九十》停刊「不勝扼腕」,稱《九十年代》「善盡言責,評論時政均本知識分子之道德勇氣,向為香港言論獨立、崇尚自由的重要標杆」。
香港《明報》發表社評說:「《九十年代》是一份立足香港、放眼中國的政論雜誌。許多關心中國和香港政治發展的人,不管是否認同該刊的觀點,都曾經是它的讀者。」政界的司徒華、張文光也都在報章寫了文章。
最特別的是中聯辦前身新華社的前台灣事務部部長黃文放,不用說他既是中共黨員更是負責台灣事務的幹部,他寫了一篇「李怡和共產黨的三十年恩怨」。文章說:「不管人們是接受它、認同它還是反對它,都只能實事求是地承認,李怡和他主持的《九十年代》,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海外一整代知識分子的政治思維。關心政治、關注中國發展的海外知識分子,從大學校長到一般留學生,很少人是全然沒有看過這本雜誌的。」
他提到七十年代保釣期間,多批台灣留美學生去北京,黃文放曾陪同其中一批與周恩來談話,周「多次提到《七十年代》和李怡,都是肯定的話」。後來的分裂,他認為是我和海外知識分子不了解共產黨,而黨對海外知識分子的思想變化也不了解,缺乏寬鬆、寬容政策,所造成的結果。他深以這種決裂為憾。
另外,當時負責新聞界和統戰文化界的中共黨員羅孚,也寫了一篇文章,說中共香港工委曾經派他做「說客」,勸我不要轉向。他說「奉命去了,但無結果覆命」。他說:「初時尚覺惋惜,最終則承認《七十年代》的自立而獨立是一條『出於幽谷,還於喬木』的正道,而不是邪路。若繼續在矮簷下,會成為引入注目的《九十年代》嗎?」
這裡錄下這些悼詞般的評價,只想說明:在特殊的環境條件下,一份只是正常社會下盡責的刊物,也會獲得如此廣泛的掌聲。是我們的幸運,還是社會的不幸?
      (原文發佈於2022年5月25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 與黃永玉的交往
 - 真有「九二共識」嗎?
 - 俄羅斯歷險記
 - 一個預言,一首輓歌
 - 香港不會再有張敏儀
 - 共產黨不會再有羅孚
 - 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
 - 永遠的港督彭定康
 - 別了,無法再「複製」的英治香港
 - 董建華開頭不是這樣的
 - 回歸前的保釣鬧劇與悲劇
 - 一生事業與心路所繫
 - 余英時與《九十年代》
 - 台灣人像白痴,大陸人妙計百出
 - 告別《九十年代》
 - 休刊的社會悼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