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们看到的是参差不齐排列的长方体，外表如水一般润泽，透明，有镶嵌着排列整齐的长方形框架。远处的长方体顶上伫立着散发不同颜色光线的黑色底板，光线之间组合形成了所谓的字母，字母之间组合形成了所谓的单词，而单词则是语言的二维表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颜色和字母的组合，以及在长方体顶部如此瞩目的位置出现，显然是为了传达某种信息，例如“TELUS”这个字母组合在人类世界象征了某种意义。而物理意义上的长方体的高度，紫色作为底色与内嵌的白色字母，以及左侧意味不明的几何图案，则是某种对社会记忆的内化。我所知道的一点是，这一切都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焦虑意味，他们想攥取记忆。记忆来自于图像的识别，空间上的仰视。记忆意味着金钱，金钱意味着运转，钱来，钱去，记忆里出现那个意味不明的几何图形，"TELUS"这几个字母，以及紫色底色与白色字母的组合。

这是我第二天出现在这条陡峭的上坡路上，坐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底下四个轮子高速旋转，通过某种牵引力的作用，其中的机械原理十分复杂，但我们不需要知道，穿过一片金黄的河谷区域，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塞夫说他不累，塞夫的手转动着某个圆形镂空铁质器具，外圈包裹着某种皮革，或者胶皮，他的眼睛盯着前方黑色的地面，左右两边是混凝土或者木质结构的立体，还有有机质和化学信号构成的生物体，我们通常管他们叫人类。当然，也有狗。他们通常用羊毛，聚酯纤维，棉花，或者亚麻构成的外包裹物藏住身体，出于取暖的需求，有的时候出于美学的需求，当然我觉得现在美学的需求已经占据上风。

等到天空上那颗距离我们四亿光年外的灼热星球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和塞夫已经到了家。

塞夫说这是疲惫的一天，他累了，他经历了漫长的十天，每天像鹿一样穿梭在丛林里，鼓捣着树，测算它们的高度，分辨种类，然后依据某种科学理论知识对一块特定大小内森林的状况进行概况和总结。这样，一些扎根在土地里十四年的生命就被简化为表格上的一些数据，几个简单的字母，被写在它们尸体碎浆制成的平面上，托盘或许也是它们的尸体，只是形状多少可以识别出来，虽然没有纹理，但触及时会感受到它表面那种木头独有的纤维感，粗糙，却并不令人安心。也许树本身的皮肤也并不让人安心，它们总会渗出许多汁液，对于人类来说，那可能是一种过敏原。

而我，我假装这是待业在家的第八天。

在过去的八天里，一种神奇而隐秘的力量从骨髓深处开始渗透到肌肤表面的每一个细胞里，这当然不是由于药物或者精神类物质的作用，它只是存在，并且发生了。我们姑且把它称作某种生物化学反应，一些情绪调控因子在神经元上不断跳跃导致的结果。但实际上，从更浅层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只是假装自己接到了某个来电，对方是一个普通的本地号码，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的前三位区号开头，平平无奇的后七位数字组合，它属于某个本地人。然后我假装自己触碰了屏幕上闪着绿色光信号组成的区域，假装自己说了一句问句结尾的”你好？“

对方沉默了，然后是一阵电流声，这会让人联想到诈骗电话，或者推销广告，我不能确认。于是在我想要不耐烦地挂断的时候，电话那头响起了一声怯懦的询问：”是Uki吗？“

我立刻感到警觉，毕竟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我叫Uki，或者具体一点没有任何一个知道我叫Uki的人同时知道我目前正在使用这个手机号。Uki像一个穿梭在网络世界的虚拟马甲，但从不出现在这里，即使出现，似乎更大的概率也是来自约会软件，一个无伤大雅的虚拟名称，但我并没有向约会软件上的任何一个头像发送过自己的电话号码。因此，实际上，这是一个相当令人难以捉摸的情况。

虽然千言万语和无数个古怪的念头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下一刻我却很干脆的反客为主了：“你是谁？”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是某种超出边界值得引起警戒的信号，如果塞夫知道这件事，他大概率会告诉我这是一件他无法解释的事实，但他会首先反驳有人在追踪我的这一事实，考虑到我曾经向他提出过这样的观点和论据，而他，显然，他把这当作精神分裂症病人的一种妄想。但所幸，我并不急于证明自己并非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与此同时，我对求证自己被追踪的这一猜想本身也没有任何兴趣，这一切就像湖面泛起的涟漪，或者电线里的电子一样理所当然，无论它究竟是否存在或者发生，都并不影响一天的时间是24小时，一个小时是60分钟，每一分钟由60秒组成这个既定现实。

“嘿，我在这边搞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也许你想来看看。”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我们的三句对白由三句毫不关联的对话组成，而他新抛出来的句子显然存在许多值得求证的问题，但很快我被问题的数量所淹没，疲于应对，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这当作某个恶作剧或者诈骗电话，然后简单地按下挂断键。

事实上我已经准备按下了，我的手指悬停在挂断键之上，几乎只差一点就要做到了，对方的声音却突然加速了。

“不要急着挂断！来这里！带你看一些好玩的事情！”

好玩的事情。这显然是一个莫大的诱惑。但与此同时，恐惧蔓延开来，一寸一寸，理智告诉我这完全是某种恶作剧，或者我最起码应该知道他是谁，他在哪，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但我忽略掉了所有问题，因为显然一件件处理并不是我的风格，我习惯于把它留待之后的思维反刍。

“为什么不要挂断？你为什么知道我要挂断？”

这当然不是我会说出的话，事实上，这应该是我最想问出的问题，但我没有，我只是按下了挂断键，然后大脑深处开始硝烟弥漫，所有思绪和想法开始斗争，冷汗从额头不断沁出来，太多的疑惑和焦虑溢满了心底。

无论怎么样，我只需要把它当作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我亲热地呼唤了猫的名字，它一身金色的蓬松毛发蹭在沙发上，耳朵稍微向我的方向转了转，没有动作，也没有睁眼，只是躺在那里，没有情绪价值。所以转向另一只三花猫，她很亲热，很开朗，很活泼，这不像是我会养出的一只猫。然后我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偷偷地解锁手机屏幕，反复观察着那个号码，复制，粘贴到浏览器，一无所获，没有任何搜索记录。

这大概或许也许可能似乎只是一个恶作剧。

但如果这是真的呢？

我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这种如果，这种神秘感让人上瘾，每一寸肌肤都开始战栗，就像一个饥渴的家庭主妇出门偷情，但那只是一个最浅显的比喻，没有什么会比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更让人感到兴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不是回拨，而是告诉我分析某种可能性。

是的，当然，如果真的有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对方知道我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网络昵称，并且邀请我去观看，这其中可以推演出无数个错综复杂的离奇故事和猜想。首先我们来猜想，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我长久不用的一个网络昵称？一个一个排查下来，首先这是初中到高中时期常用的用户名，使用范围从微博，微信，Tinder，QQ，再到Twitter，很多人有我的联系方式，也有不少人知道我的手机号，但是无一例外，这当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目前的手机号，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其中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目前的手机号，我多年的好友外加男友，就是塞夫。

虽然我知道塞夫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无聊的事情，但我还是打算去询问他以排除该种可能性。他当然否认了，就如我预想中的一样，因为他目前正在远离人烟的森林里工作，无论从生产效率还是信号方面考量，他都难以做出这样的事情。再加上，他确实也没有这么无聊。

这使我很快联想到高中的某一堂班会课，几十个汗液粘腻的青春期躯体坐在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头顶上是风扇不停运作的嗡嗡声，而班主任正在黑板上写下这次的班会主题，具体的名称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脑海里首先蹦出来的词语是主旋律，爱党和爱国。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讲台前铁皮桌子旁的位置上，假装自己正在解析某道复杂的数学题，但我的脑海里却不断涌出昨天晚上和前男友的聊天话题，隐秘的反动思想，淫秽的语言，桀骜不驯的谩骂，伪装在一种恐惧和兴奋之下，和这次的主题不谋而合，甚至他的话语里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这实在是耐人寻味，但实际上又可以用无聊一言以蔽之。但我无法从这种奇异的联想之中抽身开来，班主任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词语，组合成的每一个句子，都隐隐暗合了昨天晚上我和前男友之间的对话，若即若离，又似乎确有其事。而我不会求证于任何人，只会把它作为某种悬想，深藏在大脑深处。

还有一次，是化学老师，那是一位利落得体的女性，她总是那么泼辣，解析的过程总是那么顺其自然，顺理成章，我在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在掩藏某种内心深处的不安，所以自信和利落成为了她防御的壳，每一个推导过程和思维模式都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确定和摸索，最后演化为讲台上顺畅的演讲。她的视线很炽热，暗藏着某种可以称得上怨恨或者轻蔑的意味，我从来没有抬头，我甚至不会盯着黑板，因为我发现盯着黑板会让余光轻轻瞥过她的脸庞，她会露出一种相当不自在的神情，这让我学会了从来不用视线盯着或者扫过任何人。她那天非常生气，出人意料的生气，毫无理由的生气，用一种简单的归因法，我们会说她是更年期，或者只是月经周期使然，用加拿大的说法，我们会说她有一个bad day。但不管怎么样，她那天进行了某种道德上的批判和谴责，某种对于不自洁女性的隐晦指责和批评，这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显然又过于突兀，使我想到前一天晚上我正在10公里外的大学区和某个陌生男人耳鬓厮磨，水乳交融。第二天打车回到学校显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我还是做到了六点半起床，在酒店收拾好我的书包。顺便一提，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之后穿着高中校服打车到大学区的过程也是相当令人煎熬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某种出于直觉的推测，毫无根据或者事实可言，就像此刻当我远在异国他乡，接听到一通来自不可能的电话，出于直觉的推测，我依然会把它归为和高中时期遇到的以上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中一条吻合的某种猜想。

这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所以这一次我依然不会回拨电话，我不会求证任何事情，我会恐慌，焦虑，哭泣，我会陷入一种长久的混乱，沉默，抑郁，最后塞夫会说我有精神分裂症。我会被送到精神科医生的面前，尽管这个过程相当艰难，然后对方会给我开喹硫平，如果我声称自己在四年前在服用这种药物的话。但在此之前，我会拿出手机搜索这个药物的翻译，然后送到医生面前。而他或者她或者they或者任何人称的一个人会露出一种略带尴尬略带理解略带轻蔑的气场，尤其是当对方是一个本地白人的时候，出现这种事情的概率会上升许多，其次是亚洲人，或者华裔限定，最后是其他族裔，最后在处方笺上用花体字写下一串我根本看不懂的符号，然后用一些拉丁文后缀或者词根构成的单词讲述一些我根本不理解的词语，然后我拿着处方去某个药店取药，成为一个被认证的精神分裂症病人。

但好在，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设。所以对方首先回拨了电话。

“你想不想来？你不好奇吗？”

我非常犹豫，但又非常好奇，但又非常恐惧，但又非常兴奋。出于一种对结构逻辑坍塌的渴望，我决定去。所以我问了他具体的位置，在100st，这是一个非常滑稽的地址10000 100st，我曾经在地图上试图搜索这个地点，没有成功，显然这个地方没有被标注出来，但与此同时它周围的101和99的字样有能让人轻松定位到这个地方，所以我出门了，即使已经日落西山，即使已经日薄黄昏，即使两只猫正在家里安详地沉入梦乡，即使塞夫正亲昵地和我说下班了，真累啊。我依然一边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回复了他的消息，一边怀着忐忑不安地心反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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