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苹果的柯莱蒂
我要记述的,是距今四十几年前,大约也是我十二三岁时发生的事。
旧历1918年9月份(译者注:старый стиль为儒略历,大致等同公立10月中旬)
那是个爽朗的秋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刚在前几日下过,泥土路上偶见残存的水洼。林间的树叶染上了七彩的颜色,麦浪则披上了金黄的盛装,在灿烂的阳光下,黑麦尖端映得熠熠生辉。农家的小女孩们忙完家务,便奔跑在田野之间,跟没能去乡村小学读书的男孩们厮混成一片,嬉戏玩耍,虽然我也很少去上学,但祖母倒是经常教我识字。
孩子们穿过比他们还要高出不少的麦浪。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在洒满金色光芒的世界里,在那仿佛无限蔚蓝澄澈的晴空下,他们自由自在地奔跑。
不过,我倒是提不起多少兴趣四处乱跑。无论怎么讲,我也不太想做这些幼稚的事情。
我踮起脚,双手扶着栅栏,眺望着远方风中微微摇曳的稻浪,看着偶尔从中穿行、钻出的黑点。这样的景象我似乎曾见过,只是那时的自己是个稚童,并不会站在栅栏背后的院子里远远旁观,而是跟他们一样,不知疲倦地跳跃、奔跑。
只是我没能重复度过那般无忧的童年,我实在没办法和个疯子一样在田野里肆无忌惮的奔跑,这会让我更好抗过冬天,也并不会让我的掌握更多知识,我宁愿坐在栅栏旁读一天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是祖母从德国跟着贵族旅行带回来的,虽说是父亲小时候求着祖母买的,但除了微微泛黄之外,也未曾被翻阅过几次,甚至在冬天里还差点被拿来当柴烧。
我自己倒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在我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孩子”,言行举止皆是幼稚。况且那样发疯似地玩耍也太累了,本来肚子就填不饱,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精神,难道不会感觉饿吗?
我曾以为自己的童年大抵就会这样过去了,一个没什么朋友的童年。我并不是没有试过混进其他小孩的圈子,只是村里大人总拿我跟别的小孩比。我无法让一举一动都像个孩子,对他们来说,我是那个经常被拿来比较、说骂时提起的对象。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同龄人的圈子早已容不下我。他们给我取了几个外号,私底下约定谁都不准跟我说话,这实质上就是集体孤立吧?有时候还连累二哥被朋友欺负,有个“天才”弟弟,二哥似乎经常因此被同伴嘲笑。对此我毫无办法,本来我就不擅长人际交往,更何况是面对小孩子这类一惊一乍的生物。我试过几次主动搭话,但他们全都跑开了。
在那月残星稀的清晨,秋意渐浓的寒风不在意世人的想法,自顾自地吹拂着。那时,少女挎着一个空篮子,顺着田埂小路步入森林,朝着无人前往的区域走去。她想的是什么?
等到田野腾起一层薄雾,晴空的蔚蓝变得深沉阴暗,星星月亮像是偷睡了一觉又悄悄挂回天际时,她才挎着装满苹果的篮子,走回自家那栋破茅草屋。她想的又是什么?
她拼命地拾着、拾着。在硕果成熟的时节,运气好或许能拣上一篮子?她把这苹果卖了,把钱攒起来,却不见她买新衣、添首饰,闺房毫无变化,腹中仍是空空,就连父母都不曾发觉她悄悄存下的那笔钱。她到底图什么?
我不得而知。如今的我,甚至连开口向她询问的资格都丢失了。
不过,即使如此,我大抵能猜到那名少女的想法。
那是个我不太能够理解……准确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想法。在世上活了七八年,我从未考虑过这件事。像是避之不及似的,像是把它藏起来就会消失似的。我想,这应该是出于自己的恐惧吧。
原本以为被抛之脑后,但实际上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事,又重新被我回忆起来。事到如今,这已不是能置之不理的事。它并非拂去夏日炎炎的秋风,也绝非高天之上的神祇,但它近在眼前。它逼得很近,仿佛有一堵高耸无垠的城墙将某种无可抗拒的事物包围。
那个事物,便是未来。
我不断地远离过去、远离现在,再这样下去,自己非得撞到那墙壁上粉身碎骨不可。
当我跟那名少女第一次谈论未来的时候,她把那个令人发笑却又无比纯粹的想法告诉了我。
我说,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好作家;
她说,她的梦想是嫁一个好人家。
就在那个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少女拾苹果究竟是为了什么。
多少年来她很早就走进森林,
田野上还覆着寒冷的薄雾,
草叶黏住了鞋底。
苹果低低地躺在草中,
在潮湿的叶子下面,
她默默地拾起,
放进篮子里,
并不挑拣。这显得多么傻。她根本无法保证在这个世界上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在拾苹果时所想象的会有多么不同……
这已完全不是梦想,而是彻头彻尾的痴想。
痴想着有那么一个人,珍视她。
痴想着有那么一个人,喜欢她。
痴想着有那么一个人,依恋她。
她所追求的幸福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可能只是白日做梦。我不明白这种事情。
把自己托付给别人,究竟有什么理由?究竟为何能如此相信?
这个世界很残忍,不会给弱者活下去的借口。
那场地狱之火将她拾苹果的积蓄化为灰烬,这已是无可置疑的明证。
那个时候村里的女孩到了七岁之后或多或少都会开始帮村家里做家务,男孩还正是无法管教的时候,就任凭他们到田里释放那仿佛永远耗不尽的精力吧。每当走出家门远远地望见那稻田里窜动的影子的时候,看着他们嬉笑的样子,我其实蛮羡慕的,不过那时候还是笑了笑,默默地端着水桶回房子里去了,我还要把衣服洗干净。
柯莱蒂总是叫我去帮她做家务。我几乎每日都要听到这样的喊声。她也曾试图料理家务,可她的手总是笨拙而不善,衣服洗得不甚干净,屋子总是乱得让人心烦。我看着她扑簌簌地跑来寻我,心中既怜惜,又有一丝无奈,她毕竟是我的童年时期的姐姐。
说起来她还带我偷偷跑到羊圈里面挤奶喝,但那个味道的确很一言难尽吧。
后来才知道我们挤奶的羊是公羊,这也成为了我不愿提起的黑历史(译者注:скелеты в шкафу直译柜子里的骷髅)
几个月后,内战爆发的消息传到了这处乡村里,席卷全国的内战。哪怕是那样偏僻的小山村也没能幸免于难。
我不太清楚这场战争是何时爆发的,但我们得知战争开始的消息是来自于征兵官。
作为青壮年男性,父亲和大哥哥被征兵官带走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失去了金钱来源二哥哥开始到处找村里的邻居打起了零工,我和母亲也开始走进了森林里收集蔬果或打猎小型动物。那是我第一次握上匕首寻找敌人。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战争进展的消息,也不知道到底哪一方会取得胜利,支持白军还是支持红军对我来说都没有多少意思,现在光是努力活着就耗费了全部精力不过父亲和大哥哥是被红军招走的,想到这里我还是更希望红军会最终获胜,那样他们两个人就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吧。
又过了一个月,白军抵达了我们的村子。
我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白军几乎很快就把村里的人都视为红军的党羽,他们点燃了火把,架起了长枪,将多数房屋全都摧毁殆尽。
由于我到林子里去打猎,才躲过了那一次屠杀。等我从灌木丛里出来时,村子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好不容易才从倒塌的房子里找到自己的家,然而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回应。无论是母亲还是二哥哥或者祖母,都没有回应。
望着这风中不停摇曳的火焰,其上冒出的点点火花让我想起了寒夜里点燃的篝火那时我们一群人围着篝火嬉笑,仿佛这火焰给予了我们最为美好幸福的一切。那时的我肯定无法想象,所谓火,实际上从来不是意味着温暖或别的什么,与它等同的只有一件事:破坏。
我过去所经历的生活,就这么轻易又无力地,被那火焰破坏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未来,所有的一切,便都化为虚无。
我跪倒在地上,面前是炙热的温度。
我很想哭,却哭不出来。
连根烟都不曾有过。
只是默默的,默默的,在心底祈祷。
祈祷总会有这么一天或许能收获幸福吧,然而不幸常与我相伴
我的全部家人也在这场地狱之火中丧生,而我只得到了父亲留下来的旧猎枪与十二卢布的遗产,它们连那本书都没给我留下,只说是反革命
然而,她却重新振作了起来。
这一次,哪怕失去了秘密基地,失去了那一片红红彤彤的苹果树,她却做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决定。
她擦呀、拖呀、洗呀,面对浑身酒气的男人,面对无数伸来骚扰的恶手,她依旧沉默,不发一言。
她重新来过。
她把钱攒起来,放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不见她搬离破败的茅草屋,也不见她添置新物件,她要把之前失去的、以及还没有做到的,全部都在这里攒够。
她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明明接触过这么多男人,明明应该知道男人们大多数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却仍然埋下头,想象着未来的幸福生活而露出笑容。
我常常会这样想,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因旧事遗憾未了,因不幸倍感痛楚,这些都无所谓。总有那么一天,这一切的不幸都将被我彻底抛在身后,被我踩在脚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再次言败,再次陷入绝望与迷惘。那种日子我不想回去,如今的崭新人生已是我不可多得的幸运。
很多时候,我想当个乐天派。
比如说,我的家人、老家都在那场业火中焚烧,被摧毁殆尽,化作干枯灰白的余烬。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失去能回去的地方。
可是同样的,如同被父母踢出巢穴的小鹰,我获得了一个其实不算特别好、但很珍贵的东西——自由。
既然我不再有能回去的地方,既然我已是孑然一身、无有牵挂,
那么,我便可以去往任何我愿去往的彼方。
因而,我有了新的梦想,新的动力,新的欲望。
我像个幼稚、天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地,畅想崭新未来,并坚信那未来的光景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在我眼前。
可是,柯莱蒂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想要嫁人呢?她当真认为嫁给一个人,便能真的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她难道不曾考虑过吗?
考虑过那个跟她约定花费一生相伴、约定与她花费一世相爱、约定永远珍视她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存在吗?
亦或是,比不存在更为绝望的:欺瞒。
等大了一点,我上课的老师大谈特谈女孩子终身大事一定要小心。那时的我只当有些滑稽,甚至私下里带着偏见,认为那是某种泛滥的思想,甚至她后来被驱逐出境也未曾得知,那时候我只记得街口的告示牌突然贴满了大字,说她反苏。
但只有当自己代入女人的视角过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家庭幸福美满实际上是相当困难的事。
因为这并非是女方一个人的事,而是需要两方一起努力才能实现的奇迹。
仅仅是女方怀着赤忱的心爱着家庭、丈夫,百依百顺、任劳任怨,甚至成为专属于丈夫的“女仆”,便可以让这个家走向幸福远方吗?我想,大抵不会吧。
很简单的,在作为男人的年轻日子里,我常常觉得,自己会无条件、无止境地爱着妻子,既然如此她也要对我付出对等之爱。
现在想来,只能笑笑了。
第一,结婚后我才意识到,哪怕妻子很喜欢我、是个相当传统的良家妇女,我总嫌她唠叨、啰嗦,嫌她为一些芝麻小事就来打扰我。
第二,显然,我并不爱她。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你喜欢的那个人不一定喜欢你,喜欢你的那个人也不一定是你喜欢的。
双向的爱,实际上很少很少,能找到的话是相当幸运的事。
所以我不明白,柯莱蒂为何那么执着于嫁人。
与其嫁给别人,自己一个人其实也能过得很好。哪怕遇到了喜欢自己的人,如果自己喜欢不上,那份喜欢就将演化为压抑。
犹如将脑袋悬挂在断头台上的压抑。
柯莱蒂的想法很美好,很美满。
她在拾苹果的时候,日日夜夜想象着那个男人会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有可能只是贪图金钱、贪图她的身体吗?
这就像是赌博一样。运气不好的话,满盘皆输。
我们的生活还真是充满着不可逆的随机性,犹如神明棋盘上一次无关紧要的对局。
柯莱蒂为何非得选择过这样的生活呢?
她的话,明明可以更自由的。
她与我一同失去了一切,也同样地拥抱了自由。
而她,仍然孜孜不倦,仍然默默忍受。
在那个年代的俄国乡村,拥有这样一个洋气名字的女孩,大抵是她母亲曾在贵族家庭做过女佣,这个名字也让她在童年时和我一样孤独没有朋友。我为了将她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在告别故乡去外国留学时,写下了我与她的经历。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我的悲剧。出版社的伙计们让我把情节多改一改,政府不允许这些悲惨的故事,但就算改写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柯莱蒂攒着的那些那堆废纸本身就是对时代最无声且震耳欲聋的控诉。她在我临走时偷偷将两百旧戈比塞给我,说是让我多买些衣物防寒,但我没要,等我出了书一个月的稿费都不止三新卢布,但这零零散散的硬币是她无数个日月攒下来的,况且城里也用不了旧币,只是她不舍的用,一直没去换。等到我最后一次回村,她已经快去世了,村里人说是她太省钱没扛过冬天,我从城里带了一个青苹果给她,她笑了笑说这苹果为什么没熟,我想跟她解释说这是城里来的新品种,但又想了想,她的一生都在等待红苹果,而我却带来了她永远无法理解的青苹果,我没敢回答她,只是跑向那片树林想去摘一个红苹果,但里面的苹果早就被摘完了,等我回到医院,病床上什么都没剩,我脑海里仍在想着那句"Давай-ка съешь яблочкоБереги себя, ладно?"(译者注:来吃个红苹果吧,保重自己,好吗?),一旁的护士看我一直站在这里,过来告诉我这里的病人在五分钟前已经去世了。我面无表情的认领了柯莱蒂的遗体,把她葬到了那颗唯一的苹果树下,再也没有回过村。
秋千吱呀吱呀地响着
而那秋千啊,秋千
它晃呀晃
将苦涩的梦,摇晃成蜜糖
让每一个音符都浸染甘甜的味道
哄睡了天边的夕阳
夕阳啊,夕阳,不要藏住悲伤的脸庞
请为秋千的每一片花瓣都镀上金芒
让温柔的歌啊,拥抱了小公主的梦乡
小公主啊,小公主
请遮住你泛红的眼眶
我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但这一次
梦有点长
逃吧...逃吧
森林的孩子啊
逃到自由的林中去吧
在那里
没有寒冷
没有饥饿
没有痛苦(译者注:原文страдание,多指精神上的痛苦)
谨以此书《捡苹果的柯莱蒂》与两首短诗,纪念我悲惨的人生,与悲惨的柯莱蒂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莫洛夫 撰
李梁 译
王凡 编
田志敏 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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