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所以令人如其所是

在南澳打工換宿的這幾天，和老闆娘說話，還有和來幫忙的小幫手聊天，我覺得有某些時刻很呼應這幾年一再復現的主題。老闆娘和她的朋友大概六十歲了，她們的生命經驗、閱歷、出國旅行去過的國家、遇過的人和事，都比我多太多了，畢竟她們是我年紀的兩倍。

先說老闆娘吧。她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嚴謹但不死板，在鄉下經營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善於經營生活的節奏。我和她相處的這幾天，發現她很鬆弛，也可以很專注。

那時，晚上我們帶狗出去散步，地點在大南澳交界公路旁的河堤。中秋節剛過不久，沿著河堤走時，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亮殘影，兩隻狗早就跑不見影，只聽得到騷動和腳步聲。樹叢裡有一兩隻螢火蟲閃著微弱的光芒，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也許是因為我相較之下還年輕，我覺得有時候在聊天時，因為有很多好奇心，似乎會不小心踩到她某個界線。她不會輕易表達太多看法，也不喜歡高談闊論什麼，比如說，從農的困難與生命的何去何從。有時候因此有點尷尬，我一個人說著說著就沒有結尾了，最後，靜默成了我們常見的語言。我想像，每天晚上她都會帶狗來這裡散步，在這邊安放自己，這一片靜謐的、偉大的星空已經足夠使人完整而不需要再多做註腳。

隔日餐廳打烊後，傍晚，我們又帶狗去散步。這次去的是神秘海灘的一個小角落。老闆娘帶了一張躺椅，坐在海邊看潮起潮落。她不喜歡太多人，如果這個秘密基地已經被人車佔滿，她就會覺得有點困擾。不過那天海非常漂亮，狗看到海也很開心，在岸邊跑來跑去，和海釣的阿伯玩。阿伯一邊釣魚，一邊唱歌。

我自己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著海。海灘是漂流木，沙子細碎。風吹著，遠遠可以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那一刻的感覺是龐然、恐怖、又恬靜又催眠的。海是巨大的、無法完全理解的東西，就像孤獨本身。它同時給人包容與威脅的感覺，讓我靜靜的沉澱與咀嚼，使人著迷、孤寂又感覺到不知所措。

看海的時候，我讓想法靜靜流淌，腦中有許多幻想：我幻想自己在山上的某個瞬間、在龍洞的浪裡、在某個悲傷或激勵人心的時刻，也幻想未來。放任幻想縱情馳騁是一件很有創造性的事，就像小孩子盡情地在牆上塗鴉，或偷拿媽媽的化妝品辦家家酒，還是用陶土模塑容器的形狀。

當我靜默地看著海，潮起潮落、浪花捲起，我開始幻想，而這些幻想會以無數方式表現出來。那樣的時刻讓我更接近孤獨，也讓我更深地去碰觸心中的負面念頭——強烈的內疚、悔恨、機巧、嫉妒、推諉、懶散、諷刺、憤世嫉俗、鄉愿、自卑、驕傲⋯⋯。

最近我好像更能深刻地聽到內在的隆隆作響，也許是因為我不再那麼用力去掩飾、鬥爭了。

如何讓生命如其所是？

也許你可以說那是佛教的「Yathābhūtañāṇadassana」（如實知見），也可以是現象學的「回到物自身」，也許是心理學講的「被接納、被允許」，也許是存在主義說的「享受自由就必須承擔的責任」。在這一切的對照、迴旋與投射當中，他們從不同角度詮釋了同一件事：如何認識世界，也如何看見自己。也許，那樣的看見，會讓片面不那麼的片面，會讓這個鏡片折射出來的角度更大更寬廣一點。

是嗎？

來到南澳以後，我也漸漸發現那些正在生命不同階段的人。我對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展現出來的生命樣態感到非常好奇，但他們似乎都找到了一種安時處順的方式。當然，他們不會直接說那些深沉、辛苦、幽微的感受。也許你會從旁人那裡旁側敲擊湊出一些片段：老闆娘提起她的狗曾意外被撞死，那種沉痛；或是經營自然農法、理念不同而漸行漸遠的故事；又或者丈夫過世後，生命從此籠罩著無常的陰影；甚至是語言與文化消失，而年輕族人漠然、不以為意的哀傷與失落。

老闆娘的小幫手，一個自由工作者，她年輕是一個記者，也寫書。聽她說話的時候，犀利尖銳，妙語如珠，她說起陪伴自己母親的失智與長照過程、吵吵鬧鬧的家族史，以及她如何療癒自己的家庭創傷，也總引起我產生很強烈的共鳴與反思。我好奇她人生如何跨過這樣一個又一個的難關，我發現她生命有很強烈的主導跟拯救別人（也是拯救自己）的課題。我呢？也許我是沒有那麼強烈的……

如何讓生命如其所是？

這就像是一種教育理念。那個最根本的理念就是「我信任」。就像我知道，現在的教育仍然「不信任」孩子自己能夠做到一切一樣，所以他們必須被管理——出缺勤、成績、課堂紀錄、開會、行為規範。從此，大人們就剝奪了他們對世界探索的好奇心。看著他們的時候，我彷彿在看著年輕時期的自己。同樣的，對我而言也一樣。當一個學生對中文不感興趣，或露出困惑的表情時，我也不能去說教他。那到底要怎麼做？

如何讓我自己如其所是？

看海的時候，我卸下所有的角色與偽裝，真實地面對心中的想法。那一刻只有與自己的對話。與堆積的舊傷、困惑、絕望、矛盾對話。我試著把內在混亂的地圖重新排列組合，就像糾結的星團；我觀看它，覺察它，我懸置它，我放棄了要它逐漸變得明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