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
前幾日在圖書館的雜誌區,隨意地翻著三聯生活週刊,有一期忽然吸引了我,主題是關於中國社會裡的父子關係。父子關係,這是對我來說始終些許沉重和棘手的話題,不論我自我感覺多麼成熟,或者有多少艱難的外因讓我成長,我都始終甚少去觸碰這個涉及我本源的話題。也許是因為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更因為這是一整個社會和我這一代的難題,其中的關係厲害錯綜複雜,有的來自我和爸爸之間,有的來自他和他自己的衝突,有的來自世界給予我的品質。
我已經忘了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拒絕叫他爸爸的。一開始是因為賭氣,再後來就變成了一種本能,這個詞語無法在我生命中唯一需要正確使用它稱呼別人的時候被說出口,從某個時刻開始,我無法在爸爸面前表達這種親密。不是因為我不愛他,也不是因為他不愛我。在我幼年的時候,從我很主觀的記憶裡,我記得爸爸對我始終是一個充滿偏愛的角色,幽默,和藹,而且和媽媽比起來更加容易接受我買小玩具的要求,通常當我特別想要一個東西,像爸爸撒嬌比像媽媽撒嬌有用。這樣子的寵愛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貫穿我的一整個幼年和童年,我依然依稀得記得,小時候爸爸曾經把我放在他的肩頭,曾經在帶我回他鄉下老家的夜晚會編一些奇怪的故事給我聽,讓我安眠,我也記得那個時候的我一點也不排斥和爸爸親密,我喜歡摟著爸爸睡覺,也喜歡在夜晚跑到爸爸和媽媽之間,安然的睡著。這樣親密的感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讓現在的我想起來彷彿在喝一碗似苦又甜的糖水。
但是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你的呢?爸爸。小時候,你和媽媽都打我,雖然對於華人來說打小孩往往只是管教的一部分而已,但是媽媽打我的時候,我不會難受很久,因為我知道媽媽只是被我的某些錯誤搞的無可奈何,而我也真的很過分。但是爸爸,你打我,是因為你憤怒,是因為你不知道要怎麼愛我這個小孩,你的兒子。媽媽打我,但是媽媽也會陪伴我,和我說道理,我服氣。你打我,是因為你生氣,是因為你不屑於和我對談的方式告訴我你想要表達的道理,所以我記得有一次你生氣地拿著皮帶打我,我已經哭著躲到桌子下去,你依然憤怒得叫罵,連媽媽都看不下去,對你說,你不管我,憑什麼打我?在你心中,因為我是你的兒子,所以你我之間應該有一種天然的秩序,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我要尊重你,我要服從你,我不可頂撞你。
爸爸,我當然很憤怒、很難過、很恨你,因為你是我的本源,你是我的歸屬,你給我無條件的愛。最讓我難以面對的事情是,我知道,即使你不懂怎麼愛我,但是你給我的愛依然是無條件的,但是這種無條件,在你自己心中所構建起來的道德結構下,變成有條件的樣子。佛陀告訴我,看事情要看因果,要安住在慈悲喜捨。所以爸爸,我已然原諒了你,我又怎會不懂得,你在愛我這件事情上的缺失,是因為爺爺也沒有好好愛過你?一個人很難把自己沒有的東西給別人,即使是自己的孩子。我的爸爸出生在華南的農村,他出生的時候,還是毛澤東的時代,南方還是一片困苦的樣子,更何況是鄉下?那個時候生活在中國農村的人,沒有探索情感的條件和本能,因為生活已經困苦到需要每天都認真面對有可能死亡這件事情,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充飢上。 到現在爸爸還是一個很愛吃大魚大肉的人,出身富裕的媽媽常常嗤之以鼻,無法理解,但是爸爸告訴過我,直到他小時候一年只能吃幾次肉,都是在重要的節日,平時只能用辣椒醬這樣的東西配米飯吃。
爸爸是那一年代的集體苦難的承受者,他所有的家人都是,所以媽媽和我說她不喜歡去爸爸家待太久,因為那種業力的感覺太嚴重。爸爸和我一樣,內心敏感,本性善良,所以他對家人極好,但是卻無法用言語表達絲毫這種親密,他和爺爺奶奶,和他的兄弟姐妹之間,常常都是互相指責,但是分開後又只是唸著對方的好,對彼此絕對沒有惡意。同時他又內化了那種集體苦難給他留下的個人創傷:在他的家庭中,爺爺對奶奶常以言語暴力對待,奶奶也是常常以此回敬,所以他的愛的範本也就是如此。在他自己的家庭裡,他是絕對幸運的,因為爸爸天資聰慧,雖然出身農村卻依然考入了大學,成為全村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從此在家鄉和家族享受權威的地位。但是他自己的家庭裡,他是唯一一個有這樣內化了集體苦難的存在,媽媽的家庭富裕有權力,成績又好,從小沒有吃過苦。而我也在父母的庇護下安全且吃穿不愁得長大。沒有人可以懂爸爸,沒有人可以替他排解,他也沒有宣說這種苦難的能力,我們之間只有誤解和誤會。
擁有這樣崎嶇人生的父親對我的教育也充滿了矛盾。一方面,他始終無法擺脫他農村出身的家庭裡那種作為父權角色的統治慾望。另一方面,他在教育上無比開明,從來不反對我追求我想要學習的事情和專業。父親在很小的時候就充分了解我的天性,他說我和他一樣,敏感善良,擅長文科,所以他始終支持我做自己的選擇,並且還在一片質疑中送我出國讀書。他始終沒有告訴我要成龍成鳳,他說:『你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要幫助那些需要被幫助的人!這個社會有太多不公道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幫助這個社會朝好的方向去。我和你媽媽,我們不需要你養老,也不需要你老在我們身邊,你就自由的去!』。 回想起來,他給我傳遞的是一種選擇善良的勇氣,並且成全我自由生活的嚮往。
所以爸爸,我怎麼會不愛你呢?有時候我的生活充滿了困惑,有時候我開始不了解我的本心, 但是和你交談後,我就發現其實你從來沒有從我的成長中缺席,我繼承了你太多的特點,我只是沒有繼承那些你藏在內心很深處的苦難。幾年前,爺爺奶奶先後去世了,爸爸好像丟了魂魄一般。媽媽非常不能理解,因為她覺得,生前爸爸沒有好好對爺爺奶奶,時常和他們吵架,反而死了之後大作周章。但是我知道,父親的心裡,有些地方已經深深地碎了,對父親來說,爺爺堅毅的人格是他的道德標竿,而奶奶則是在這世上可能唯一給予過他真正的柔情的女人,不論那種母愛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模式。很多時候,因為我從小在城市長大和母系的家庭更親切,我感覺我父系那一邊的歷史是確實的,我也承認我從前缺少去了解那些細節的動機,因為我也曾經用無比的分別心去對待我這一世的生命的兩邊。小時候的我討厭回農村,因為在那裡沒有朋友,沒有好的廁所。
後來,我終於恢復了平等去看待我父親和母親家庭的能力,我聽姑奶奶和我說,爸爸小時候曾經還有過一個姊姊和一個弟弟,也就是我未謀面的姑姑和叔叔。姑姑應該是在爸爸還小的時候得了肺炎,醫治無效去世了,而叔叔,則是在和爸爸一起玩的時候溺死在了家門口的池塘裡,那個我小時候曾經常肆意玩耍的池塘。我無法想像,也無法詢問,父親,還有爺爺奶奶是怎樣帶著這樣的苦難生活下去的。死人在那個時期的中國農村是常事,也許因為死亡太過經常得造訪生活,所以使得他們更容易帶著這樣的包袱生活下去。但是,連我這樣的後輩都會因為父母歷史中這樣的事件感到深切的悲傷,更何況當事的他們呢?人性中本源的悲傷,在父親的個人歷史中始終伴隨著他。我為之感到悲憫,雖然我知道這不是傷害孩子的理由,但是我知道這只是因果輪迴,所以我始終不曾對爸爸含有真正的恨意,我也可以理解和原諒他對我的種種傷害,那只是他內心悲苦的反射。
所以爸爸,即使我現在依然無法用這樣的稱謂去呼喚你,但是我已然原諒了你,不論你是否也原諒了我。我只是還在修行我自己,修行和你相處的這個重要課題,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也給你一點時間。前幾日,爸爸傳來簡訊給我,宣布他終於退休了,我在心中為他高興,但是也為他擔心,因為我知道爸爸有時候會和我一樣趨於孤僻,所以我擔心他的晚年是否會快樂?是否會自由?是否還是會陷在他生命中幾乎一出生就有的漩渦裡。我在想,爸爸,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找到可以柔化人生中本源孤獨和悲傷的方法,然後我一定會教給你,就如同你從前教給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