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坐牢记⑦

大约第12天的时候，牢房里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骚乱。每天下午茶的时候，大家可以喝到甜茶。如果关押人员太多，达到130个人以上，那么这个甜茶就不够喝。不过幸运的是，我在里面21天，只有5天是130个人以上。大多数时候，甜茶是够喝的。每当来甜茶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开始分配，就会有一两个人先走上去，抢先舀一杯就走。这个时候我就紧随其后，也去舀一杯。我倒不是要和别人争着喝甜茶。而是因为我希望喝的东西更卫生一些。一个大桶，每个人都拿自己杯子去舀，我觉得很不卫生。我是很注意杯子卫生的，我总是把它小心的挂在窗户的铁格子上。但是有很多印尼人和缅甸人，他们并没有很强的卫生意识，他们不知道地面其实很肮脏。他们经常直接把杯子放在地上。然后大家去舀甜茶的时候，地面上的灰尘，就弄到桶里去了。我当然知道这个桶里的茶水本来就谈不上什么干净，但是早一点舀一杯，总比最后去舀一杯要干净一些。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机。

这一天我又跟在两个人的后面抢先舀了一杯甜茶。这个时候负责分发食物的人就很不高兴。他看我年纪大不好发作。他就大声的嚷嚷，叫大家现在不要急着上来舀甜茶。但是这个时候有一个不长眼的巴基斯坦人，仍然冲上去舀了一杯甜茶。那个负责分发食物的是一个印尼人，个子不高，但上身肌肉很好，脾气暴躁。他就过来夺下那杯甜茶，倒回桶里，然后还把那个巴基斯坦人推了一下。那个巴基斯坦人个子比较高一些，被一个小个子推了，就很不服气。气呼呼的上去想要讲理。结果这个分发食物的小个子，直接上去一拳打在他脸上。巴基斯坦人气坏了，马上也要打架。但周围几个人把他拉住了。因为那个分发食物的印尼人，态度虽然不好，但是牢房里基本的秩序还是要维持的。你抢先去舀甜茶，这本身就是不对的。不让你舀甜茶，你还要去跟别人争执，这就更不对了。这个事情很快就平息下来了。那个巴基斯坦人，虽然生气，虽然大声嚷嚷了几句，但很快也就不吭声了。

我坐在那里看到这一幕，心情很不好。我觉得这个巴基斯坦人挨了打，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我们几个人抢先去舀甜茶，这个巴基斯坦人也不会上来，他也就不会挨打了。从那以后，我就不跟他们抢着舀甜茶了。遵守秩序。脏就脏一点吧，有什么办法？

牢房里的管理，基本上还是一种自发秩序。有一个小头目。然后这个小头目率领几个年轻人为大家服务。年轻人都愿意参加这个服务团队。因为年轻人精力旺盛，在牢房里又没有什么其他事情，他们愿意多做一点活。把茶水抬上来。把饭盒抬上来。把大袋的水果拎上来。年轻人很愿意干这些事。如果这个小头目离开了，有时候是释放了，有时候是关押到那个需要遣返的牢房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从那些义务服务的年轻人中，再找一个头脑灵活的，让他做小头目。

我在里面21天。换了三任小头目。我们第一天到这个牢房，那个小头目眉清目秀，很有号召力，言出令行，一看上去就是很有本事的样子。我就想，当年太平天国时候，那个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可能就是这种风度，年纪轻轻，就很有组织能力，能服众，于是就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不过这个小头目和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第二天他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被释放了，还是升级到那个要被遣返的牢房去了。第二个小头目，和我们接触的时间最长。有两个星期。他很机灵，能够把事情都处理的很好。但是看上去有一点小狡猾。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是不会吃亏的，他是玩弄政治的高手，但是他的聪明写在脸上，所以也不可能成就什么大事。

最后一周，是一个印尼小伙子担任小头目。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匀称，上半身呈倒三角形，肌肉发达。做俯卧撑和引体向上，都是高手。他眼神清澈，时常微笑，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但是管理能力欠缺一些。Master的时候，等看守走了，下面就开始嗡嗡嗡的说小话。如果是上一任的那个小头目，他就会观察一下看守是否走远，如果看守没有走远，他就用眼神示意一下，轻轻的哼一声。然后下面的人就不敢讲话了。如果看守已经走远，他就会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好像根本不知道底下人在讲话一样。但是这个印尼小伙子做了小头目以后，他听见底下人在说话，他就会有一点焦虑，可能是担心自己镇不住别人。他就会提高嗓门，训斥几句。训斥别人刚开始是有效的。但是两三天过去以后，他训斥别人的时候，底下就会有人回嘴。这就让他大为恼怒。有一次差一点要打人了。

有一天，抓进来一批新人。有一个瘦瘦的巴基斯坦人，引起了我的关注。这个人有一种奇特的忧郁的气质，他满脸的大胡子，他看人的时候，一双蓝色的眼睛，非常真诚，非常和善。他并没有愁容。但是你能感受到一种忧郁。这种气质，在西方古代的圣徒身上经常有所体现，这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耶稣的相貌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当然这个巴基斯坦人他是一个伊斯兰教徒，并不是一个基督徒。但是我仍然觉得，我想象中的耶稣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我很快和他成了朋友。他把他的Whatsup号码告诉我，牢房里没有纸笔，我只能用脑子去记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记忆什么东西了。我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把他的号码记住了。我说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到你的家乡去旅游。他非常高兴，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示意图，画他家里的房屋结构。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弟弟还没结婚。两个哥哥和他自己都结婚了。他有一个1岁多的孩子。他们的房子很大。他们全家人住在一起。他告诉我他们家有两三个空房间。我去了以后安排我住宿没有问题。我出来以后在Whatsup上面添加他为好友。但是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出现。可能他也是需要关押三个月，然后遣返回国的。我只能祝他好运了。

牢房里的生活是很有规律性的。没有手机可以玩。每天6次Master。最后一次Master在11点，这个时候人就很困了。等做完40分钟Master，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这样也就不可能熬夜了。这样的生活是有益于身体健康的。多年来，我经常熬夜。实际上我从牢里出来以后，我又开始熬夜了。熬夜的结果就是白天头脑经常昏昏沉沉的。而在牢里面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在牢里面，每天早晨醒来，都是觉得头脑清澈，满血复活。这种感觉很舒服。任何糟糕的环境时间长了，你都会适应的。我刚坐牢的时候，我对那些看守以及工作人员充满仇恨，我觉得他们抓我进来，无非就是想罚我的款，然后给他们自己发奖金。但是在牢里待了一段时间以后，这种怨恨居然渐渐的消失了。我渐渐的能理解他们了。我看他们在窗外走来走去，巡视牢房，这个时候我产生的不是怨恨之情，我产生的是一种朋友之情。也许这也算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肖申克的救赎》里面还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却又无法离开的地方，就是你的监狱。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算的话，我这一辈子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生活在监狱里。年轻时候我对这个监狱是非常仇恨的，但是在这个监狱里生活的时间足够长以后，我就忘记了对监狱的仇恨。也许这就是人性吧。

那个自认为是一个女人的，满脸大胡子的泰国同性恋。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有空的时候他就帮助大家打扫卫生。清扫过道，然后拿拖把来拖地。他是诚心诚意的做这些事。完全是自愿的。没有任何矜夸自傲的表情。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乒乓。这个名字够奇怪的。也许是他在风月场所工作，给自己起的艺名吧。他很喜欢跟大家开玩笑。有时候会给大家跳一段扭屁股舞，弄得大家哄堂大笑。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有时候他又假装爱上某一个小伙子，要和这个小伙子拥抱，把这个小伙子吓得到处乱窜。这个时候我们的牢房就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也很有正义感，当他觉得一件事情不公正的时候，他就会站出来提出质疑。他会打抱不平，他会主动帮别人说话。这种勇敢的精神是非常宝贵的。至少大多数中国人是没有的。他也有天真的一面。他是我们牢房里唯一一个养宠物的人。他养了一只小跳蛛作为他的宠物。这种小跳蛛是不结网的，它会跳起来把一只小昆虫牢牢抓住，然后再把它咬死，同时在昆虫体内注入消化液，然后就靠吸食这些昆虫的汁液为生。有一天我看他在抓苍蝇，这才发现他养了一只小跳蛛。这只小跳蛛养在一个透明的小盒子里。小盒子里有三四只活苍蝇，作为小跳蛛的食物。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