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崩潰時代的備忘錄|情緒政治與庶民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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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活在一個被情緒統治的時代。憤怒取代了理性,焦慮取代了論辯,政治不再是對未來的規劃,而是對恐懼的回應。

引言:理性政治的終結

二十一世紀的政治,早已不再是理性的辯論場,而是情緒的劇場。
當代民主的象徵,不再是公共討論的自由,而是算法驅動的情緒流通。群眾不再閱讀政見,而是感受姿態;他們不再關心政策,而是尋找共恨的對象。政治的核心功能,從「治理」變成了「共感的生產」——誰能更準確地操控焦慮、煽動憤怒、激發恐懼,誰就能掌握權力。

這並不是偶然。理性政治的衰敗,並非人民變得愚昧,而是整個傳播環境已被重新設計:演算法偏愛極端情緒,社交媒體以憤怒作為注意力燃料,新聞被點擊率取代為價值標準。這是一個新的統治結構——以情緒為貨幣、以注意力為稅收、以幻覺為秩序。

在這個世界裡,政治與娛樂、仇恨與信仰、治理與操控的邊界正在崩潰。理性不再有市場,因為它無法在三秒鐘內引發共鳴。真正被淘汰的不是思想,而是「深思的耐心」。


算法與媒介:情緒作為治理技術

在傳統政治中,情緒屬於「輔助角色」——政治人物利用象徵與語言激發支持者的情感,但仍需以政策、事實與論理作為基礎。然而,數位時代的權力結構發生了根本轉變:媒體本身即是政治,演算法即是權力。

演算法並不懂政治,它只懂得什麼能讓人停留更久、點擊更多。憤怒能延長停留時間,恐懼能刺激互動,仇恨能創造社群黏性。於是,數位權力的邏輯變成了:讓人難以冷靜,讓人無法離開。

在這樣的生態裡,「情緒」被工業化生產與分發。
政治人物學會了模仿網紅;媒體學會了使用分裂式語言;群眾學會了用情緒表態取代思考。整個社會進入一種「情緒治理狀態」——情緒不再只是反應,而是被用作統治的基礎。

國家與平台之間,建立了一種奇異的共生關係。國家利用平台監控輿情,平台利用國家維持壟斷。治理的實質逐漸轉化為一種「情緒調控」:限制群體的恐懼過度蔓延,同時又適度維持焦慮以防社會懶惰;讓人們持續爭吵,以防他們意識到真正的問題。

在這個意義上,政治不再是統治「人民」,而是統治「情緒」。人民變成了流動的情感資源池,而每一次點擊、轉發與罵戰,都是對權力機器的供血。


庶民幻覺:被賦權的錯覺

庶民的時代似乎來臨了。每個人都能發聲,每個人都能「參與政治」。
然而,這種「被賦權」的幻覺,恰恰是當代最精緻的統治機制。

在舊的體制裡,庶民的沉默象徵無力;在新的體制裡,庶民的喧囂成為裝飾。
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怒吼、在留言區戰鬥、在短影片裡控訴不公——然而所有這些憤怒最終都流入了平台的流量統計表。
憤怒被變現,焦慮被收割,參與感被演算法轉換為收益。庶民以為自己在「抵抗體制」,其實只是在為體制輸出內容。

這便是「庶民幻覺」的本質:

它讓人以為自己是主體,實則是素材;
讓人以為在改變世界,實則被世界利用。

這種幻覺最危險的地方在於,它製造了滿足感。當人們能在網上罵一句官員、轉發一個口號、點贊一個「正義」影片時,內心便獲得了微小的釋放。這種釋放代替了行動,讓真正的改革永遠停留在情緒層面。

權力早已學會這一點。於是,它允許庶民「盡情發泄」——因為發泄者永遠不會真正反抗。被消費的情緒就像排氣閥,讓社會在持續不滿中維持穩定。


後真相時代:共識的瓦解與情緒的部落化

當情緒取代理性,真相就失去了公共性。
每一個群體都有自己的「事實」,每一個社群都有自己的「真理」。
人們不再尋求真相,而是尋求能讓自己舒服的敘事。

在這樣的環境中,共識的崩潰成為一種制度化現象。
演算法讓人只看到與自己觀點相符的內容,政治人物則利用這種分裂製造敵人。社會被切割成無數「情緒部落」——每個部落都相信自己代表正義,都在互相指責對方是「被洗腦的蠢貨」。

這種分裂,並非混亂,而是一種可控的秩序。
只要敵人足夠多,社會就不會團結;只要情緒足夠高漲,權力就能穩定。
最精妙的統治,不是壓制對立,而是讓對立自我繁殖

後真相政治的核心不是「假新聞」,而是「情緒的真實感」:
即使內容是假的,只要感覺是真的,人就會相信。
因此,權力者不再需要隱藏事實,他只需製造足夠多的情緒,讓人無法區分真假。

最終,整個社會進入「情緒封閉循環」:
情緒驅動注意力,注意力鞏固立場,立場再次生成情緒。
真相被稀釋成無意義的符號,而人們只剩下憤怒與疲憊。


庶民的憤怒與菁英的收割

在每一次政治劇場中,庶民都是最真誠的演員,也是最廉價的燃料。
他們投入全部的情感,卻從未握有劇本。
他們以為自己的怒吼能撼動體制,卻不知道體制早已把怒吼納入算法模型。

現代政治學者稱之為「情緒治理(Emotional Governance)」——一種以庶民情感為原料、以媒介技術為工具的權力模式。
它讓菁英階層能在庶民的激情中完成對秩序的再分配:

  • 在選舉時收割選票;

  • 在抗議時收割輿情;

  • 在混亂時收割權威。

情緒被規劃、被預算、被操控。
甚至庶民的「反體制」情緒,也早已被體制化利用。
你以為自己在「反對既得利益者」,但你的情緒資料正被既得利益者用來訓練AI模型,以更有效地理解人類的憤怒。

在這樣的情境中,庶民的政治成為一場「情緒消費」:
購買的不是希望,而是參與感;
消耗的不是金錢,而是焦慮。
這正是新時代的社會契約——庶民提供情緒,菁英提供幻覺。


在幻覺中尋找清醒

情緒政治的世界裡,真實變成了一種奢侈。
我們的思想被情緒綁架,行動被算法引導,憤怒被制度利用。
這並非單一國家的問題,而是整個人類文明在數位化過程中的副作用。

我們或許無法完全擺脫這個體系,但可以開始練習一種新的清醒:
學會辨認自己的情緒從何而來,學會懷疑那份「即刻的正義感」是否被設計出來。
真正的反抗,不是更大的怒吼,而是拒絕被輕易激怒。

清醒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更艱難的勇氣——
在被設計的世界裡,仍然選擇思考;
在被挑動的戰場上,仍然選擇不被操控。

政治的未來,也許不在於找到新的領袖,而在於恢復一種被遺忘的能力:
情緒節制與理性共感。
唯有當我們學會承擔自己的情緒,權力才無法再以情緒統治我們。

這是一場漫長的修行——在幻覺中保持清醒,在喧囂裡守住寧靜。
因為真正的自由,不是想說什麼都能說,而是能在眾聲喧嘩中,仍聽見自己的聲音。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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