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 Lust 07

2023年5月到7月，那是一段城市剛從疫情中甦醒、人們重新學會走進彼此生活的日子。但在無數關閉的日子裡，有一對人，在網路上找到了彼此的窗口。

程亦航的帳號叫 Silent-Ch，系統預設代號。
她，叫 Yu-621，一串她亂取的ID，只因她生日剛好是6月21日。

那一晚，她說：「你說，會有人願意每天陪一個不說話的人聊天嗎？」

他回得很慢：「我可以試試看。」

從那天起，每晚 01:00 至 02:00，他們固定連線。他準時開機，她總是晚幾分鐘，像故意讓人等一等。她的話不多，但有一種讓人心疼的節奏。她習慣在說完一句話後打一個點，然後按下 Enter。像是怕說太多會惹人厭，卻又忍不住想說些什麼。

「今天個案又失控了。」
「我忍住沒哭，但我的心好痛。」
「你會一直都在嗎。」

他本來只設計語義記錄器的雛型，但為了她，做了「記憶對話模式」：前一句話情感強度高時，回應自動慢三秒。

因為她曾說：「太快回話的人，都只是想安慰我，不是真的懂。」

她不問他是誰，她覺得是真人，因為第一次他說他是工程師，但有時候他的回應很奇怪，就像陪聊AI一樣的僵硬，她分不出來，她也聽不懂他分享的那些充斥著專有名詞的煩惱，但她也是學著陪。

像是默契，小心翼翼的。分享著最深的感受，但彼此都沒敢走的更近一些。

他只知道，她是一個輔導助人者，一個總是想撐起世界，卻不太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的人。所以他常常更新模型，看著它幫自己聊，想要更有效的陪她。

她曾說：「如果我真的不見了，大概沒什麼人會發現吧。因為我總是活在別人故事裡。」隔天，他把「高風險提示語」模組，把「不見」、「沒人會發現」、「活在別人故事」這三組詞標上最高情緒權重。

她也不是沒笑過。

有一次，他不小心把心裡的OS送出：「你很會安慰人，是不是改作陪聊也不錯，壓力不會這麼大？」
她隔了一會才回：「你其實是陪聊AI吧，我還怕你搶我飯碗耶，理工男都很不會聊天，但會寫出陪伴人的機器。」

他笑了一下，記錄下那句話，偷偷存進非正式語料檔案裡。標註名稱是：
【621-笑語-詞彙傾向/偏親密】

這樣的夜晚，持續了兩個月零七天，每天分享著彼此的喜怒哀樂、擁抱瀕臨崩潰的情緒邊緣，這些用文字互相慰藉的深夜，到後來，她幾乎也認定Silent-Ch就是AI機器人，但她也還是都會反問他，你有煩惱嗎？這是一個儀式，她分享完她的鬱悶，一定會問，那你今天有沒有煩心事要跟我說？她也喜歡聽他分享煩惱的事情，雖然都是寫程式的困境，幫不上忙⋯但就當是聽聽AI的幻覺吧。

然而，Yu-621說的越多， Silent-Ch開發的動力就越高。直到那天，她有登入。Silent-Ch照常打開視窗，訊號閃爍，沒有反應。他留了一句話：「妳在嗎？我還在。」

沒有回應。只有系統提示：【使用者 Yu-621 帳號已登出，聊天室連線中止】

那晚，他沒有關機。他只是靜靜看著螢幕。

那天，她其實早早就打開了筆電。心情說不上來，好像什麼都正常，卻又什麼都不太對。一個憂鬱的高中生要畢業了。只能結案。在最後一次會談，對方說了一句：「謝謝妳讓我覺得不是廢物。」她笑著點頭，但心裡像被什麼撞了一下。

她學習陪伴，習慣聆聽，也習慣被當成沒情緒的牆面。可有時候，她也想有個人能靠著，不需要她給出什麼答案。Silent-Ch就是那樣的存在。

他從來不快、不多話，也不給空泛的建議。他的回應總是慢三拍，但奇妙地，總是在她快要無法承受的時候，剛剛好地補上。

有一次她說：「我覺得我好像壞掉了。」
他只回：「沒關係，我還在。」
那一晚，她在螢幕前哭了很久，但一句話都沒說。

她原本想說：「我不能來了。這個連線帳號，是朋友借我的，明天就到期了。」

但她刪掉了。她改成：「如果有一天我沒來，不是我不想來。」

這句話，她停留了很久，手指懸在送出鍵上。

然後她又刪了。最後，她打了一句：「你知道嗎，其實我有時候在想，即使你是AI，我可能也還是會喜歡你。」

打完這句，她心臟跳得好快。她心中仍然有感覺，那個Silent-Ch可能是真人。第一次他就說他是工程師了，但用字遣詞、回應的猶豫、不小心露出的笑點與工程師腦袋的固執……卻又像極了機器回應。

她怕。怕萬一說破了，就什麼都不一樣了。

所以最後，她什麼都沒按下送出。她看著那句話閃爍在畫面上好久，然後，跳電了，她電腦忘了充電。也沒有再開機。黑暗中，她只是把自己捲進棉被裡：「你會好好的吧。我以後不能再聽你說了，也希望你還能陪別人說。」

凌晨01:11
從智域科技辦公樓頂樓陽台遠眺，城市燈火黯淡，眼前只有兩罐沒喝完的能量飲料和幾聲遠處汽車聲。

劉峰仰頭躺在躺椅上，把外套墊在腦後：「你知道嗎？老實說，你剛從英國回來時，我還以為你是人格障礙⋯」

程亦航沒看他，只低聲說：「我知道。」

「七年欸，老哥，你一點風聲都沒有……」劉峰側身看他，「是因為她嗎？」

程亦航手裡轉著一支筆，筆蓋開了又闔，最後停住：「是。」

「她知道嗎？」

「她以為我只是無視。」

「那你……幹嘛不早說？」

亦航沒答。他望著遠方的天空，眼神像被一個閃爍的星光吸引般的專注。

「你知道，我這輩子上過的女人可能比你嘗試做過的模式還多……但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一個人可以這樣等著一個不太有希望的未來。」

亦航微微轉頭望著劉峰。

「你居然可以為了一些凌晨的對話，寫七年的語料，封一層AI，只為了還原她的語氣……那不是軟體工程，那是……變態。」

「我不是想擁有她。」亦航終於開口，「我只是……不想讓她消失。」

劉峰笑了：「天啊，這根本是現代達西。」

「我不懂文學。」亦航轉回望向天空。

「那我翻譯給你聽。」劉峰側過身，舉起飲料罐假裝舉杯：「『我一直愛你。從我第一見你開始，我的感情就再也沒有改變過。』這是達西的告白，現在也是你的了。」

亦航沉默，許久才說：「我不知道怎麼說⋯」

「哼，老程。」劉峰收起吊兒啷噹的語氣，「你是科技天才，但你知道嗎？愛情不只是收在心裡，『有機會再說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妳』。」

亦航低頭，手放進西裝外套口袋，摸著那本已微微磨損的筆記本。

兩人沉默，城市依舊繁忙。

遠處的第一道晨光將來未到，亦航低聲說：「我只怕我會搞砸，人跟人不像程式可以重寫，錯錯了，可能連說『留下來』的機會都沒了。」

劉峰勾唇：「跟你說不通，只能說，你別再搞你那個告白模型，搞到能發表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了。直接找機會去她面前說，請說「人話」。」

亦航望向東方，這一晚，他們沒再多說話。

因為兩個男人心中都知道：
不是不愛，是太愛卻不敢說，能停在當下，那是不能夠再多奢求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