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章之爸爸

假如我還活著的話，今年我應該九十二歲了。可惜，我的生命在八十二歲那年終止了。

從來沒想過死亡會來得這麼猝不及防——又或者，我的潛意識早已默默做好準備。人老了，身體漸漸被歲月侵蝕，子女也有了自己的天地。至於老伴，她就像被釋放的籠中鳥，一飛不復返。畢竟她花了大半輩子照顧這個家，如今該是屬於她的自由。

幾年前，我出了場車禍，之後走路便不利索。一隻眼睛因為白內障而瞎了，年輕時遭遇爆炸導致雙耳失聰。那時我就知道，這副身體，就像一棟破舊的老屋，早晚要被搬離。

在離開這個世界的兩個月前，我因肺炎住進了醫院。出院後，醫生要我回診複查，我卻拒絕了——我累了。每天醒來都是一樣的太陽，一樣的空間，一樣的沉默。我對老伴說：「不如我就死在這裡算了。」我的求生欲就像死人的心電圖，只剩一條直線，那樣的絕望與窒息。

2016年農曆新年前兩天，我又發生了一場不痛不癢的車禍，醫生說肋骨骨裂，叫我在家休息。我原以為能撐過新年，至少讓家人開開心心地過個節。可惜，在農曆除夕夜的前一天，我斷氣了。

靈魂從身體裡抽離出來的那一刻，我像空氣一樣漂浮在這世間，看著自己那張安詳的臉。這具躯體就像老房子一樣破敗不堪，終究要搬離。我看著家人為我料理後事，家中的氣氛與窗外的煙火聲形成強烈對比——外頭人聲鼎沸，屋內卻安靜得讓人心碎。

如果你問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候是什麼？我不知道。或許是贏錢的時候吧。我喜歡賭博，喜歡那種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家人對我而言，就像一組被預設好的程式，彷彿到什麼年紀就該做什麼事。年輕時我頗受女孩歡迎，原以為自己不會結婚，結果一拖拖到快五十歲才結婚，我比太太大了十三歲。

我的人生其實並不怎麼樣。家庭貧困，媽媽是個裹了小腳的女人，爸爸則是不務正業的江湖術士。我排行老四，還有一個妹妹。七歲就要像大人一樣學著做生意賺錢。貧窮、戰爭、饑荒，在那個年代根本算不上什麼新鮮事。

那時候，生活只剩下「肚子空空」與「家徒四壁」，沒什麼好回憶的。成了靈魂之後，我原以為會得到自由，沒想到我只能在家裡徘徊。

時間沖淡了我離世的悲傷。每個人慢慢回到原本的位置，繼續忙碌與空閒。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看著老伴過著如同我生前一樣的生活，一天又一天地虛度。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真正離開，或者我還在等——等著我的老伴。你知道嗎？很多人說，人在離世之前會看到已逝的親人來接他們。

假如你問我這輩子有沒有後悔的事？太多了。講十個晚上都說不完。但最讓我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學會怎麼與人相處。我沒有朋友，父母與我不親，子女對我也只是盡責。生前的我，就像現在這樣，不懂得如何好好說話、與人交流。

直到成為靈魂，我才終於明白：我這一生，也許從頭到尾，都像個靈體一樣活著——透明的、孤獨的，無聲地，在這個世界上飄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