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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墨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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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語的薄霧 第三章 血尿老人和青梅竹馬

落墨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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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妙正在ER(急診)的 Triage Room(分診室)對一位老年患者進行問診。

美國的急診程序:在病人初次到達時,護士需要在分診室對病人進行問診,這是非常關鍵的步驟,目的是快速評估病情嚴重程度、決定優先治療順序。大多數醫療中心,急診的護士需要在分診室輪流值班。黎妙工作的醫療中心規模較小,急診護士的素質參差不齊,而為病人插入靜脈輸液針通常需要在分診室完成,所以只要黎妙當班,基本都需要在分診室問診病人,這也是黎妙手中沒有分管病人的主要原因。

黎妙問:Hello sir, my name is Katherine. I'm the triage nurse. Can I have your full name and date of birth?(您好,我是分診護士Katherine。請問您的全名和出生日期是?)

病人答:My name is John Smith. I was born on May 5th, 1943.(我叫約翰·史密斯,1943年5月5日出生。)

黎妙問:What brings you to the emergency room today?(您今天來急診室是因為什麼問題?)

病人平靜地答道: I noticed blood in my urine after I was masturbating. The urine was bright red. (我手淫之後發現尿裡有血,是鮮紅色的。)

黎妙在心裡默默又快速地換算了一下老人的年齡,82歲。

82歲啊!還有自慰的能力,老當益壯的代表啊,黎妙欽佩地想到。

不動聲色地,黎妙接著問:When did the blood in your urine start? (您什麼時候開始出現血尿的?)

病人答: It started about an hour ago.(大概一個小時前。)

黎妙問:Does anything make it better or worse?(有沒有一些情況令症狀好轉或加重?)

病人答: I think it happened right after I finished masturbating.(我覺得是手淫之後馬上就發生的。)

黎妙問:What does the urine look like? Is it cloudy, or are there clots?(尿液是什麼樣的?有沒有混濁或血塊?)

病人答:It's clear but very red, no clots that I saw.(很清澈但是很紅,我沒看到血塊。)

黎妙問:On a scale of 0 to 10, how would you rate any pain or discomfort?(如果從 0 到 10 分,您覺得疼痛或不適有多嚴重?)

病人答:Maybe a 2 or 3. There’s some burning when I urinate.(可能2到3分,排尿的時候有點灼熱感。)

黎妙問:Do you have any medical conditions like high blood pressure, diabetes, or prostate problems?(您有高血壓、糖尿病或前列腺的問題嗎?)

病人答:I have an enlarged prostate and high blood pressure.(我有前列腺肥大,還有高血壓。)

黎妙問:Any surgeries or hospitalizations recently?(最近有沒有動過手術或住院?)

病人答:No, nothing recent.(沒有,最近沒有。)

黎妙問:Are you taking any medications? And do you have any allergies to medications?(您在服用哪些藥物?有沒有藥物過敏?)

病人答:I take medication for blood pressure and prostate. No allergies.(我吃高血壓和前列腺的藥。沒有過敏。)

黎妙問:Do you smoke, drink, or use any recreational drugs?(您是否吸菸、喝酒,或使用任何娛樂性藥物?)

病人答:I drink a little wine, no smoking or drugs.(我偶爾喝點葡萄酒,不吸菸也不碰毒品。)

接下來,黎妙為病人測量了生命體徵(包括血壓、心率、呼吸、血氧和體溫),並為他分配了一個急診房間。

將老人推入到觀察室單間後,黎妙為他插入了靜脈輸液針。

“You must think I'm nothing but an old jerk.”(你心裡一定覺得我是個老混蛋。)

平和地注視著黎妙完成整個程序後,老人開口說話了。

“John, I've been in the ER long enough to stop being shocked by what I see.”(約翰,我在急診工作有些時日了,對每天都能看到的事情早已經失去受驚嚇的能力了。)

黎妙衝著老人甜甜地笑著說道。

隨時隨地露出真誠親和的微笑,是黎妙工作多年練就的求生技能和職業規範操作。你說美國人虛偽也好,文明也罷。出身越好,受教育程度越高,對自身情緒的控制就越強。就算心裡恨對方恨得牙根癢癢,背地裡下過多少黑手整治對方,見面時基本的禮貌都不能丟,臉上的微笑也不能掉。

“Mind grabbing my wallet? It's in the backpack on the chair.”(你可以幫我把錢包拿過來嗎?它就放在椅子上的書包裡。)

老人問道。

黎妙照做了。

老人從錢包裡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到黎妙手中,說道:

“This is my wife — my high school sweetheart and the love of my life. She passed away five years ago.”(這是我的妻子,我的高中甜心,我這輩子唯一的女人。她已經去世五年了。)

照片中的女人清秀文雅,是一位典型的美國上世紀六十年代美人。

“I was 17 the first time I saw her. She was in the cafeteria, sobbing because she’d mistaken ketchup for jam and spread it all over her toast. I stood there laughing like an idiot, then, out of nowhere, said, “Is this toast a preview of a life that’s sweet and salty?” She promptly threw a cup of milk at me — and a week later, agreed to see a movie with me.

We grew up together, made mistakes together, survived college, terrible first jobs, and her three near-disastrous attempts to "experiment" in the kitchen. We went from a tiny apartment to a small house, from instant noodles to actual dinners. She always said I was her laugh track, and I always said she was the headline of my life.

Fifty years of marriage — we argued, we went through silent standoffs, and we had more nights of laughing till our stomachs hurt than I can count. The day she passed, I was reading her the first love letters we ever wrote to each other. My voice shook, but she looked like she was just asleep.

Even now, I still say good morning and good night to her — to that old photo of hers on the dresser. Sometimes I read her the weather forecast, too, though she always thought the weatherman dressed like a curtain.

In the end, the best thing I ever did was crack a dumb joke about ketchup that day at lunch.”

(我17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她在食堂里因为把番茄酱当成果酱抹在吐司上而崩溃大哭。我在一边笑得像个白痴,然后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说了一句:“你这吐司,是甜中带咸的人生预演吗?”她当时就泼了我一杯牛奶,然后一周后答应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犯傻,一起熬过大学、第一份糟糕的工作,还有她那三次差点烧掉厨房的“烹饪实验”。我们从小公寓搬到小房子,从拉面过渡到真正的晚餐。她总说我是她的笑点,我总说她是我人生的重点。

结婚五十年,吵过架,冷过战,也数不清一起笑到肚子疼的夜晚。她走的那天,我还在给她读我们第一次写给彼此的情书,声音发抖,她却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现在,我还是每天会跟她说早安和晚安——对着她那张旧照片。有时候我会念她爱看的天气预报,尽管她总觉得主持人穿得像窗帘。

说到底,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那天午餐时开了个关于番茄酱的玩笑。)

老人喃喃地說著,語氣平和而感傷。

黎妙不再微笑了,走到老人床邊,幫老人調整了一下床鋪的傾斜角度,拍鬆了枕頭,掖了掖被角。

“Are you married?”(你結婚了嗎?)老人問道。

“Yes, I am. My husband is my kindergarten sweetheart. I met him when I was five years old.”(是的。我老公是我的幼兒園甜心。我五歲的時候認識我老公的。)黎妙答道。

“How long have you been married? Do you ever argue?”(你們結婚多少年了?你們也吵架嗎?)老人繼續問。

“We've been married for eighteen years. Believe it or not, we argue only once or twice a year. My husband is incredibly patient with me. If I ask for the moon, he won't settle for giving me the stars.”

(我們已經結婚十八年了。不論您相信與否,我們每年也就吵架一到兩次吧。我老公非常遷就我。我要月亮,他不會只給我星星。)黎妙笑著答道。

有些意外地,老人看了看黎妙,但什麼也沒說。

黎妙打開觀察室中的電腦,在Epic上查看了一下醫生制定的檢查計劃,向老人解釋道:

“We've already sent your lab samples, so now we're just waiting for the results. A bit later, you'll need a non-contrast CT scan of the abdomen and pelvis to evaluate your urinary tract. If the CT isn't immediately available, we may do a bladder ultrasound first. Depending on what we find—and especially if blood in the urine continues or the imaging shows anything unusual—we may also request a consultation with the urology team.”

(我們已經送出了您的化驗樣本,目前正在等待結果。接下來,您需要進行一次腹部和盆腔的無對比增強CT檢查,以評估泌尿系統的情況。如果CT暫時無法安排,我們可能會先進行膀胱超聲檢查。根據檢查結果,如果血尿持續存在,或者影像學發現有異常,我們也可能會請泌尿科會診。)

回到護士站,黎妙拿出手機,翻閱著其中儲存的老照片,回憶起最初與陸止見面時的點點滴滴。

第一次見面,陸止10歲,黎妙5歲。
陸止站在山坡這邊,聽見山坡另一邊有個小娃娃的聲音在喊「救命」,一聲連一聲,一聲比一聲倉皇。
陸止被嚇到了,忙跑過去查看,發現黎妙正躺在部隊食堂後面的污水渠裡面,揚著脖子大聲喊「救命」。
因為是傍晚,已經過了大家用餐的時間,污水渠裡並沒有太多的泔水,水面將將沒到黎妙的耳朵。

陸止問:「小妹妹,你怎麼了?為什麼躺在排水渠裡面啊?」
黎妙原本是閉著眼睛的,聽見終於有人管她了,就把一隻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縫,委屈地回答:「我腳滑跌進來的。」
「你受傷了嗎?」陸止接著問。
「沒有。」黎妙很確定地回答。
陸止有些詫異了,問:「那你為什麼不爬出來?」
「太髒了呀,多噁心,我都不敢睜開眼睛看。」黎妙還是緊緊閉著眼睛說道。

陸止蹲下來,笑著向黎妙伸出了兩隻手,說:「來,我拉你上來。」
黎妙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拉住了眼前這個小哥哥的手,站了起來。
雖然爬出了污水渠,手指縫裡還掛著菠菜葉兒,但黎妙並不打算放開陸止的手,還是緊緊握著。
陸止拔出來一隻手,將黏在黎妙頭頂的雞蛋殼摘了下來,也揪出了夾在兩人手中的菠菜葉,問道:「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吧。」
黎妙伸手指指山坡上的排屋,說:「就在上面2樓。」

部隊醫院的軍屬房依著山坡而建,從上到下建了3排。每排7、8戶。有1居室的,有2居室的,部隊後勤視軍屬子女多少統一分配住房。黎妙口中的2樓就是指山坡中段的第2排房。

多少年以後,陸止記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黎妙的,但他一直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黎妙眼睛時的驚艷。那是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圓圓的,大大的,眼角微微上揚,睫毛長長,烏黑靈動的眼珠映著夏日的餘暉,晶瑩透澈。

就這樣手牽著手,陸止把黎妙送回了家。
黎妙的媽媽很愛乾淨,看見這樣的黎妙非常震驚,震驚到都完全忽視了陸止,更不用提向陸止致謝了。陸止默默地離開了。
媽媽在廚房正中放了個木盆,讓黎妙跳進去自己洗澡。黎妙認認真真地洗了3遍。換到第4遍水後,媽媽才開始下手幫黎妙洗澡。洗完了澡,天全黑了,被搓得和龍蝦一樣通紅的黎妙已經乏得睜不開眼睛,媽媽用奶粉沖出來的牛奶,她一口也沒有喝就睡著了。

第二次見面,陸止11歲,黎妙6歲。

黎妙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樹下,一隻腳上穿著人字拖,另一隻腳上什麼也沒穿。

一群小孩子圍著她,其中一個小男孩用力地晃著黎妙的肩膀,一字一頓,悲切地喊著:「黎妙,黎妙,你,死了嗎?」

陸止又被嚇到了,忙跑過去問是怎麼回事。孩子們七嘴八舌,回答說是大家在比賽,看誰能爬樹爬到最高,黎妙拼命往上爬,腳滑掉下來就不動了。

陸止掐了掐黎妙的人中,黎妙睜開眼睛,迷茫地望著四周。

憑著那雙眼睛,陸止認出了這個小丫頭,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每天都能看見的那個頭髮短短,穿著背心褲衩人字拖,啪嗒啪嗒領著一圈孩子在大院裡跑來跑去的淘孩子,居然是個小姑娘,而且還是去年他從排污渠裡撈出來的那個小姑娘,名字叫黎妙。

黎妙有些頭暈,陸止不放心,就半抱半扶把她帶到了部隊醫院。也是巧了,當班的軍醫正是黎妙的父親,黎大夫。黎大夫檢查完黎妙的受傷狀況,發現問題不大,只是輕微的腦震盪,就稍稍放下心,感謝了陸止,並和陸止聊了起來。

不聊不知道,陸止和黎妙原來是老鄉,籍貫都是寧波市。不同的是陸止的父親是司令部的作戰參謀,母親做了隨軍家屬,在部隊廣播站工作,而黎妙的母親重事業,在寧波市第一醫院工作,並沒有隨軍。

陸止見黎妙並無大礙,就告辭回家了。

第三次見面,是十幾天以後。

黎妙和一群小夥伴跑出了部隊大院,跑到了附近農民的自留地裡偷摘「大炮」(柚子)。

7月天,滿樹的大炮雖然已經沉甸甸壓彎了枝條,卻並沒有成熟,青綠青綠的,讓人看著就已然酸倒了好幾顆牙。

然而小孩子卻是不怕的,尤其黎妙。上次偷摘的時候,農民伯伯苦口婆心,告訴她現在的大炮太酸了,根本吃不得。黎妙就問農民伯伯:「這大炮需要留到幾月份才吃得?」農民伯伯告訴她,需要等到10月份中秋節前後。

小黎妙掰開手指算了算,媽媽的探親假和教學假統共就這麼二三十天,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得坐船坐火車回無錫市了,這成熟的大炮再好吃能與她有何干係,倒不如現在偷摘幾個當球踢。

黎妙一直是個隨心所欲的孩子,想到了就肯定會去做。這不就又惹了禍,捧著一手的青柚子,被農民伯伯追得一條腿掉到沤肥池。黎妙看著自己那條褲子上沾滿大糞的右腿,完全沙雕了。是啊,第一次掉到糞坑裡,任誰都會不知所措的。

回家的路上,黎妙慢慢地挪步,恨不得走上個千秋萬代。就這樣,一個臭烘烘,愁容滿面的小人兒又被陸止看見了。

「你這又怎麼了?」陸止詫異地問。

「陸止哥哥,.....」黎妙剛叫了一聲,就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掉糞坑裡了,要是讓我媽媽看見了,她會狠狠打我屁股的。」

因著父母「以德服人」的教育方針,黎妙從小到大都沒有挨過一次打,要不她也不會出落成現在這麼一副混世魔王的樣子。

可不知怎的,看見了陸止,黎妙就覺得很委屈,好似已經挨過一頓臭揍一般,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要不我幫你洗乾淨?」望著黎妙霧濛濛小鹿一般無辜的眼神,陸止不知所措地問。

「怎麼洗?」黎妙的哭聲嘎然而止。

「我們可以到那邊水庫去洗。」陸止還是想出了解法。

又是傍晚時分,三三兩兩,水庫岸邊已經聚著很多農家娃和水牛,都在那裡戲水玩耍。水牛把大半的身體都浸泡在水中,一邊泡澡納涼一邊反芻。

海島的農家娃,水性都是極好的。踩水時,一下兩下,真能把水面踩在肚臍處,好似腳踩水底在池中漫步。你若輕信了這些嘎小子,覺得水庫的水很淺,貿然踩進去,非一腳踩空,喝上它兩口水不可。

黎妙穿著小內褲靜靜地坐在陸止身旁,看著天邊的晚霞,看著不遠處農家小院裡「曲頸向天歌」的大白鵝,看著泡在水中嘴巴嚼啊嚼的水牛,看著陸止認真地搓著她的褲子,一點一點洗去了上面一坨坨令人作嘔的東西。

黎妙在自己小小的心靈裡,給陸止貼了第一個標籤:這個哥哥真是個好人。

「你會唱老水牛的歌嗎?」黎妙問。

「不會。」陸止回答。

「我會唱,你可聽著噢。」黎妙囑咐道。

——

老水牛,喽喽,角彎彎,

牛角彎彎,喽喽,像個圓,

我騎牛背多神奇,

就像握著方向盤。

老水牛,喽喽,背寬寬,

牛背寬寬,喽喽,像飛船,

小時騎在牛背上,

長大要當宇航員。

——

6歲的孩子,最大的煩惱應該只有吃不好或玩不好,記不住太多的事情,但是水庫旁的這一幕,一直深深地印在黎妙的記憶裡,色彩濃烈。

其中有天邊晚霞的絢麗,還有陸止手中褲子上的斑斑芥黃色。

如果你覺得從此以後黎妙會像糖黏豆一樣黏著陸止,你就大錯特錯了。

黎妙就是個野丫頭,整日隨風飄蕩,風颳到哪裡,她就跑到哪裡,一刻也不安寧;而陸止從小就是個性格平和沉穩的孩子,永遠平靜似湖水。

一個還是頑童,一個已然是個英俊少年,生活中哪裡會產生多少交集點啊!

但是黎妙想不到的是,以後的歲月,每次她跌入塵埃,陷入困頓,陸止都會牽著她的手,陪著她認真的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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