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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anotyetwh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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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過去的我

mianotyetwh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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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關於瓦解、重組,與重新定義自我的歷程。


那個夜晚,我為「無法回到從前」狠狠哭了一場。

從說出性暴力、離婚、被母親公開羞辱以至於身心崩潰,再到切斷與原生家庭的連結、切斷與前伴侶的連結,我的人生如同核爆過後的廢墟,什麼都沒有了。

短時間內,我的身上出現了多個東亞社會視為禁忌與恥辱的標籤:倖存者、離過婚的女人、母親口中的不孝女

即使明白自己沒做錯事,只是說出事實,可輿論與家人的攻擊讓我變得脆弱,自我認同近乎崩解。

我努力想從重度憂鬱中好起來,我執著於「回到原狀」,我以為重度憂鬱像感冒,痊癒就好。

我詢問醫生與心理師:我什麼時候會好?沒有人給我答案;我開始慌張,擔心自己是不是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我搜尋各種資訊,試圖找到解答,而後在創傷神經科學(1990年代後逐漸成形,聚焦於神經系統如何處理創傷經驗的跨學科領域)裡,發現一個被部分實驗支持,也被多位重要學者(比如:Stephen Porges、Bessel van der Kolk)提出的觀點:


當神經系統在極端壓力下關機,它會逐步重新生長,形成新的神經組織運作方式,而非回到原先的狀態。


當下我哭了,為「無法回到從前」而哭。

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重新生長的神經系統會是什麼模樣?我曾引以為豪的各項能力會不會消失?我會不會…壞掉了?

那是一種「整個人從內在開始鬆動、散落,無法再拼湊起來」的恐懼感。

可害怕沒有幫助,我只能接受它,同時努力訓練神經系統生長,透過:

  • 呼吸練習

  • 建立日常儀式感

  • 書寫日記

  • 時時刻刻覺察外在與內在。

我開始書寫創傷,透過書寫奪回自我定義權。

進入文字工作一段時間後,我的思考速度開始變快,感知變得敏銳:我的大腦能夠同時問出二到三個問題,每個問題都能不斷延伸、分支。

某個夜晚,我無意間打開一部影集,察覺影像美學的變化,我調出幾個重要資訊,而後寫出兩篇系統性的影視現象觀察文——從發現美學轉變到完成文章,只花了三個小時。

大腦高速運作幾天之後,我感覺身體到了臨界點,於是停下思考。

之後的日子,每當感覺大腦即將啟動,我會依身體是否疲憊與當天的作息規劃,決定要不要打開它。

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樣了。

透過提問、思考與書寫,我看見:

  • 家庭作為權力結構,如何用愛與親情包裝壓迫;

  • 女性在婚姻中成為男性事業與人生藍圖的養分,被吞食殆盡;

  • 女性的性經驗,無論是歡愉的或是受暴的,都成為貶低她們的工具,而男性的性經驗,卻往往被視為能力與征服;

  • 儒家秩序底下的東亞社會,如何將個體視為集體的所有物,如何將順從與壓抑內化為美德。

我看見很多,同時明白我看見的每一項,都是對結構與秩序的質疑與挑戰

我的神經系統回不到從前,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與世界的關係,也回不到從前。

曾經,我向身心科醫師描述高速思考與感知清晰的狀態,醫生飛快地敲擊鍵盤,紀錄重大臨床症狀一般。

我心裡想,是不是要被診斷成躁鬱了?

於是我緩緩開口:「醫生,我能控制它。」

醫生停止紀錄,問:「什麼意思?」

「我能決定要不要開啟思考與感受、什麼時候停止?」

「你怎麼做到的?」

「我不知道。」

「你怎麼做到的?」

「我不知道。感覺身體疲倦的時候就不要打開呀!」

醫生還是無法理解,問:「你為什麼知道要停止?」

我回答:「感覺身體接近臨界點的時候,就知道要停止。」

醫生困惑的表情至今仍讓我印象深刻,他持續開立抗憂鬱藥物給我,而非抗躁鬱藥物。

這就是重組中的我嗎?我心裡想。

如果神經系統無法回到過去,只能重新生長,感知能力與思考速度的改變也很合理吧?

持續擴展的思考帶著我認識「主體性」與「主體性裂解」這兩項被多個領域使用的概念,也是幾個特定心理學分支的核心概念,我注意到歷史上有不少創作者、思考者,在經歷重大創傷後,展現異於常人的創作力或洞察力。

我對自己正在經歷什麼,有了第三種認識。

在眾多主體性裂解而後重組的案例裡,我特別注意到一個人:榮格。

榮格在與佛洛伊德決裂之後,經歷主體性裂解,並出現幻視、幻聽、幻覺、對時間失去感知、感覺有另外一個自己…等等臨床症狀,這段裂解經驗被他書寫成《紅書》,而後被他用整整一生逐步理解、內化,系統化成理論。

而榮格從未被視為精神疾病患者,即使他記錄下了大量類似臨床症狀的內容,他仍被視為思想家與開創者。

於是我問出:什麼叫做精神疾病?誰有資格定義精神疾病?精神疾病是否有廣義與狹義之分?

現在的我接受各項領域的定義:

  • 精神醫學說:重度憂鬱與重度憂鬱後的恢復期;

  • 創傷神經科學說:神經系統在極端壓力下關機保命,而後逐步重新生長;

  • 部分心理學派別說:個體在經歷重大事件之後崩解,而後重建,對自我與外在世界發展出不同的感知。

也可以說,我已經不在乎定義了

我知道自己正在改變、重組,我擁抱現在的自己、持續觀察自身的變化,並寫下這段經歷、寫下我重新看見的世界。

因為我還在改變,而書寫是我重新認識自己的方式之一。

因為我不甘於穿越創傷而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因為我仍尋求連結與對話,即便我發出的聲音被視為「挑戰」。

因為我明白東亞社會的壓抑與封閉,在這個視創傷為污名,不鼓勵談論主體性、發展主體性的文明結構底下,許多人默默忍耐著。

我曾經非常、非常孤單,認為沒有人理解我正在經歷什麼,而今我有了一些些力氣,我決定將經歷過與正在經歷的一切寫下來。

如果你正在經歷同樣的過程——願我們在書寫與思考中相遇。



附註:

神經系統崩解/重度憂鬱之後,未必人人都無法回到從前,是否經歷「童年逆境」是關鍵因素之一。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