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被藏起来的疼痛 ——“不存在博物馆”展厅Ⅳ·“微物悲剧厅”策展人手记
展品编号:B3-072
藏品编号:FJ-1129-XH
展品名称:半个指甲
材质:血、角质、破裂的夜晚
尺寸:0.9cm×0.3cm×一个孩子的呼吸长短
采集时间:2012年冬夜
归属捐赠者:佚名
展品描述
你会在B3展厅尽头的“微物悲剧厅”昏黄的灯光下找到它。
它藏起来了,几乎不被看见,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被水汽熏染地开始剥落的墙面与水泥地交接的地方有一个不深不浅的缝,那就是它了。一块嵌入角落、颜色发黄的半个指甲。隐蔽、微小,它与它的所在之地完美契合,不像骨头坚硬的倔强,也不似照片被人时时怀念,它什么都不是,安静,却凝固着一次无声的痛,一场不被允许有回应的惊惧。
它只归属于那个混杂油烟与水汽的墙缝,它无法被分类。
如果硬要给它一个定义,它应该算作“未完形的痛”,它是记忆中一个不完整的伤口,也无真正意义上的痊愈,它徘徊在语言与反应之间,是一个没来得及处理的遗留问题。
事件简述
有些疼痛不是在伤口里,而是在目击时没能哭出来的地方。
我始终记得那个冬天,弟弟还没有出生的冬天,应该是快到年底的光景,昏黄的灯永远照不真切,照亮一半,阴影一半,我总是在想,这老灯泡和书里写的那些煤油灯没有区别,煤油灯燃烧着从一家人中挤压出的油脂,破旧的灯泡就像是从边缘借来的光,因为离核心太远,所以只从人群的缝隙里漏出这点光亮,和蜗居的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我们家的厨房——也是睡觉的地方、写作业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应该叫作做饭的地方,很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挤来挤去,挤出饭店里都买不着的美味,那是一个魔法厨房吧。
那天,锅盖在沸水的蒸汽中上下翻跃,我守在方块电视前,等着每天八点档的动画片,我听见妈妈喊了一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声,那不是惨叫,不像我撒泼耍赖时的声音。她走进里屋,我看见有东西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上,很奇怪,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安静了,电视里小鲤鱼泡泡也噤声了,一下一下,在我的脑子里、身体里敲起了鼓点,震得脑子生疼,我有点恶心,连呼吸都被卡住了。我无法动弹,眼前晃动的是她不停颤抖的手指和不肯止住的血,很奇怪,我的血好像也要流尽了。
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把伤口压住,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打给出租车。伤口上摞了一张又一张纸,血还是流出来,把纸巾染成棕红色。平时引以为傲的机灵似乎离我而去了,我只是紧紧攥住了那些纸,甚至没有一句安慰。好像攥得越紧,血就会止住。但是越来越潮湿的手心,就像锅里沸腾的水,蒸得我喘不上气。我们打了车去急诊,抱歉,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
再想起来就是从医院回来,灶台边的簸箕里的半块指甲,和一团暗红的纸混在一起。我蹲下去,把它捡起来,很奇怪,它还带着血的温度,粘连着肉,边缘整齐,浑然一个故作乖戾的小兽,带着被剥离的慌张。
母亲受伤的那只手又长出了新的指甲,只不过比其他的地方隆起一块。那块指甲我把它藏进了墙缝里,欲盖弥彰地扣了一点墙灰盖在上面,聊胜于无,这样它不至于完全赤裸,仿佛这样就能封住这一场混乱的仪式。
后来,我们搬离了那里,我常常想起那块指甲,它有没有被新的租客发现,这样奇怪的东西在这样奇怪的位置,希望没有吓坏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它像许多被掩盖的东西一样,在记忆的边角处发霉,却始终不愿彻底消失。
展览设计笔记·B3展厅·展位编号:072
这件藏品不能被置放在玻璃展柜中,它就应该属于那个墙缝,隐蔽不被注意,它拒绝凝视,也不愿成为被分析的标本。它太小,太私人,太像一个人藏起来不愿告诉任何人的梦。
我们在展厅的一面墙上复刻了那面旧墙的质感,观众必须俯身贴近,就像我当初那样,将额头紧贴上去,才能听到墙里缓慢回放的一段低语:
“我以为她是不会受伤的”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回忆中不真切的回放,和录音带拉长的磁条一样。来自一个曾目睹母亲受伤,却不敢靠近的小孩。
墙缝里面的半块指甲,附着斑驳的血色,像一个蜕壳的梦。
策展说明
“这是一块‘被看见但无人问起’的疼,它只属于那个知道它存在的人,并下起潮湿的雨”
策展人附记
有时候我在想,那块指甲是不是真的存在?母亲是否真的流了那么多血?像是要将我淹没一样。或许,那只是我童年对脆弱的过度想象?
但即使如此,它也必须被保留下来。它是一块指甲,更是一种“非语言的灾难经验”。一场超出阈限的“微型事故”,你被迫直面了你不该看见的脆弱,它被储存在你的身体内部,悄悄存放。
这座“不存在博物馆”,正是为这些未被注册的档案建立,它是所有事后才意识到意义的事物的庇护所,是给童年无法言说、被快节奏抹平的那一瞬间,一个晚来的位置。
访客留言节选
“我小时候捡到过妈妈遗失的戒指,她跟我说不用管,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就把它埋在后院的土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掉的每一颗牙齿,我都把它藏在一个小盒子里,第七颗,我把它塞到了墙缝里,它掉落得太突然,我那天哭了,墙缝,是一个适合的形容词”
“我一直以为大人不会受伤,直到我看见爸爸坐在院子里哭,因为他没有办法让我上好学校,他在院子里显得好小,好像一个皱皱巴巴的纸盒子,他不知道我看见,但是记忆就是那样,我们都知道在那里,谁也没有勇气去掀开”
这不是一个悲伤的展览。
但它允许悲伤发生,它让我们看到:曾有一个孩子,笨拙地感受到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即使不被允许悲伤,也常被忽视,她只是把半块指甲藏进去,然后,她试图忘掉它,像所有长大的人一样。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在这间“不存在博物馆”里,原谅自己的晚到,允许自己回来,把那迟到的悲伤,像风一样,从墙缝中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