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関東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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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农场

関東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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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识生幻,幻识成界。入其中者,难辨真伪。

我在光中流动。不是白色的光,也不是金色的,是无法命名的颜色,像温水、像羊水,又像一首早已忘记旋律的旧曲,只剩下某种节奏残存在颅腔内。

我无比松弛。像一只脱离了表皮的软体,意识漂浮在愿力的表层,每一个念头都像波纹般扩散,迅速又微弱地消散。我的边界开始模糊,我的方向感已消失。

我停留在“再生的边缘”,那个极细极细的夹缝里。前方有无数通道,有的温暖、有的冰冷、有的带着浓烈的苦涩气味,而我像一滴水,尚未落入任何一方的土壤。


我“看”到了他们。

那是一对男女。或许不是人类,也或许不是神灵。他们的交合不带羞耻,也不带爱意,只有剧烈的节奏与可怕的沉迷。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像两条咬住彼此尾巴的蛇,又像一根麻花,在肉与肉之间搅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沸腾。

我移不开目光。

那种剧烈的结合,如洪水倒灌入我的意识深处。我开始模糊地觉得,这个节奏,我感受过:那种“空壳般的身体被不断掏空、灌满、再掏空”的感知;那种“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剩下涡轮过载般耳鸣”的回响;还有那个女人——她脖颈上晃动的水滴形吊坠,在每次冲击时映出斜黄灯光的残影,就像一枚在水中浮动的意识标本。

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坐在我身上的姑娘,她咬我、压我、用她的节奏碾碎我。我原以为自己会投身她的身体,回到那段未竟的身体记忆里,可越看,我越愤怒。

不是对她。

是对他。

那个男人,他的身体,他的进入,他在她体内制造的每一次冲击,都如同一记记巴掌,打在我已剥离的人格上。我嫉妒。我愤怒。我想抢走他的身体,想占据他的位子,想亲手把他剥开,钻进去,然后替代他存在于这场交合之中。

那股贪念,通过了男性的后脑钻入他的脊椎,直接注入了女性的下腹。她的子宫像一个吞噬过我灵魂的井口——那个我曾从中“本能抽动”、在“夹击中破碎”、甚至“试图反握住控制权”的深渊——如今我却再度主动靠近,带着反转的贪欲,投入进去,像水滴回落水中,激起的是自己造下的因。

我看见自己被一个透明的壳包裹。不是人类的胎膜,而是一层奇怪的粘膜,带着淡淡的恶臭和黏腻。我开始旋转,身体缩小、凝聚、变形。四肢变短,指甲变粗,皮肤开始变成灰粉色,沾满粘液。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形成。

接着,是压缩、挤压、下坠。

我从一条狭窄、滑腻的血肉之门滑出,坠入一滩冷泥中。


在一间黑暗、低矮、充满了屎尿味的木棚里。我耳边响起几声含混不清的哼叫,那是母亲的声音。她把我舔了舔,又扭头去舔别的兄弟姐妹。我听见不远处有金属撞击声,还有父亲用牙齿刮木板的声音。我被挤在中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我,被命名为拿破仑。

我,被命名为拿破仑。

但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我只是躺在一堆蠕动的肉体之间,被生理本能驱使着爬向母亲的奶头。那奶头很粗糙,上面有干掉的血痂,我含住它,吸出第一口奶的时候,味道是苦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做过人。

我的腿太短,眼睛太小,我只能从鼻腔嗅到那些气味:粪便、干草、铁锈、尿液、霉菌,还有隔壁栏里的骚味。他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种被阉割后的怨毒。

每天的时间都像是一锅反复搅拌的粥,模糊、混沌、温热。


我开始长大。很快,我就不再与兄弟们争奶,而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隔栏。

农场的长者是一头叫“老少校”的白猪。他声音颤抖却洪亮,说人类是万恶的根源,说新时代就要来了——一个没有主人的世界,一个“所有动物一律平等”的世界。

我不知道“人类”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身体每天都在膨胀,乳头下方的皮开始松弛。我吃得越来越多,学得越来越快。牙齿锋利而密实,像是命运为我准备的咬合器。很快,我开始说话——比谁都清楚。我开始在谷仓的墙上写字,我修改“动物七诫”,我甚至删掉了它们,只留下一行:“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平等。”

所有人都说我聪明,比雪球还聪明。

但我记得自己曾经不是动物。曾经,我是某种游离的东西,是一滴水,在一个无边的海里漂浮、挣扎、下坠——中阴之海。我没有身体,只有意识。但那个意识最终还是沉入某个洞穴,一道炽亮的光穿透水面、穿透我的识,射入一个张开的子宫——我知道那是“门”。

那个吊坠的形状从未真的离开过我。它变成了我皮褶中一颗浅蓝色的半透明疙瘩,冬天会发光,夏天会刺痒。像冷掉的金属,也像某种被遗忘的愿望。没有动物看得见它,只有我知道——它嵌在我灵魂深处,像一个发光的异物。

每次夜深人静,我走到旧谷仓的墙前,仰望着歪歪扭扭、被重涂过多次的那句口号,我就会想起:那个男人插入那个女人体内时,她颈间晃动的吊坠,反射出一束比灯更冷的光。那不是光。那是门。

我走进了它,再也没走出来。


雪球被驱逐了。

农场是我的。

我用牧羊犬看守羊群,我让马拉磨,我让母鸡自愿下蛋。我告诉大家:“自由不是做你想做的事,而是为集体奉献的权利。”

我住进了人类的房子,睡在床上,喝酒,穿上外套。我学会了直立行走。我甚至与邻近的农场主谈生意——他们眼里,我就是另一个人类。

可是他们看不到我颈下那颗浅蓝色的瘤子。他们不知道,每次在喝醉、在演讲、在命令枪响之后,我都在镜子前捏着那块皮褶,轻轻按压,直到它隐隐发亮。

我记得那串光斑,那晃动的节奏,那道从脊椎抽出的脉冲。

我记得我曾经活过,死过,又活了过来。

他们说我是农场的主人,是最伟大的领袖,是革命的延续者。

可我知道,我不过是——一只隐隐记得我有前世的猪。


农场的井口,看起来就像是子宫。

我数次梦见那个女人张开身体,梦见我再次靠近那吊坠——我知道,那是另一个“门”。

可我不敢再走进去。

我害怕,这一次,会变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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