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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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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說:以後我們一起去函館生活吧!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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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朋友毛毛一定要我在這裡分享一下她的日常和遠方,毛毛是香港人,也是公民記者,她經歷過社會運動,現在居住在日本。

大多時候,都可以用很安靜來形容毛毛。毛毛說話輕輕,語氣總帶著一種介於沉思與玩笑之間的節奏。她喜歡動漫,會一口氣刷完整季的《夏目友人帳》;也喜歡玩 Switch,每次打遊戲都會用可愛的角色皮膚,然後在群裡發表情包說:「看看今天的我!」我覺得switch2 新出的連機能用的攝像頭,她一定會買。

夏目友人帳

仔細想想認識毛毛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們兩個是在 Lofter 上認識的,大概是 2018 年,那時我正在寫一篇以非典為背景的小說。毛毛在下面留言,說她也記得那年春天的很多細節,然後給我發了私信。我們開始斷斷續續地聊天,從作品聊到生活,又從生活聊到政治,聊到中國的新聞業,好像我每次和朋友聊天都會聊起這些,後來,毛毛就也成了網友中比較熟悉的一位,不同的是,我的別的網友都不怎麼玩遊戲。我也不怎麼玩,但是我喜歡玩一些輕鬆的經營類遊戲,比如動物森友會和星露谷。我的別的網友也不特別愛看動漫,毛毛是我的唯一一位二次元好友,大概是唯一可以探討動漫和遊戲的人。喔對,還有日本文化和日本生活。毛毛很小的時候就學了日語,她唱日語歌很好聽。她還告訴我,毛毛是日語裡也有桃子毛的意思。我偶爾會想起夏天出去玩的時候,夕陽的光照亮了她臉上的小汗毛。喔,毛毛。桃桃。

毛毛是我一起玩劇本殺的好搭子。開語音、分角色、做筆記。我發現她的語調一旦進入角色,會忽然變得自信起來,跟日常那個總是遲疑一下再說話的毛毛有點不同。她在遊戲裡演過凶手、審判官,也演過失憶少女,每次遊戲結束後她都會說:「今天的邏輯推理好混亂,不過還蠻開心的耶。」她給我的感覺就像日劇和動漫裡的女中學生一樣,永遠快樂的少女。

彼時,毛毛還在大陸,是南方一所大學新聞系的學生。我聽她講實習的煩惱,和她一起思考報導寫作的細節,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她說她的夢想是當記者,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不想一輩子只當辦公室裡負責編稿件的那個人。喔,我說,那真是太巧了,因為我也有過這樣的夢想。

至於毛毛的身分,好像有點複雜,又沒那麼複雜,她和很多人一樣,有和很多人不一樣。毛毛出生在香港,但父母都是內地人。那是計劃生育政策最嚴格的年代,她的媽媽不想放棄這個孩子,就跑到香港生下她。後來她短暫的成了當時所謂的「雙非兒童」。不過毛毛在香港讀書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被帶回北方城市生活,因為跨境上學太貴、太麻煩了。

但毛毛真的從沒放棄過對香港的認同。

她說自己的廣東話說得不怎麼流利,說還沒我講的好,但她心裡是覺得「我是香港人」的。她參加過 2014 年的佔中運動,穿著黑衣、舉著標語站在金鐘的街道上。那時她只有十幾歲,跟著學長學姐上街,晚上睡在帳篷裡,白天再去上課。「我爸媽說我瘋了,他們從來不懂。」

她說:「我爸媽呀,他們只會想『香港身份之後出國好用』,他們從沒想過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我要捍衛什麼。毛毛是理想主義的人,她評價爸媽的話語是兩個唯利是圖的壞蛋,也是兩個笨蛋!」

去她家玩的時候,她和我講起小時候穿著校服每天清晨過關上學的經歷。「特別有趣,但是很累的,凌晨四點起床,一路在黑漆漆的地鐵站裡排隊,趕車,通關。好像打怪升級。」

我們的友情就這樣一點一點建立起來。她會在深夜給我發訊息,問我:「你覺得香港還有希望嗎,我們的明天會怎麼樣呢——哎——」也會在我心情不好時說:「來,我給你畫個醜的圖逗你開心!」

毛毛大學畢業後選擇回香港讀碩士,讀的呢,也還是新聞專業。她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說:「拜託耶那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學校好不好!」,後來我又問她:「等你畢業了還想當記者嗎?要不深造下,當個研究者或者學者也不錯」她回我:「不知道欸……想試試看能不能做一點什麼吧。」

但就像我們都很喜歡的柴靜老師說的:「我不關心政治,我只關心人,只是人的命運不可避免的反應了政治——」時代很快就給我們的毛毛同學帶來了答案。反送中運動爆發之後,幾乎自然而然的,毛毛就加入了學生記者的行列,她給我發消息,看她的打扮,問我酷不酷。我說:「酷,太酷了毛毛,你真是一個小戰士,有點戰地記者的感覺了!」毛毛開始跑現場,開始熬夜寫報導,拍照,錄影,她也因此被捕。我的心幾乎每天都是懸著的。後來受到她的消息,她說沒事了,已經出來了,她說雖然艱難但也算是小小勝利了,並給我發了個比耶✌️的表情。我尋思,這算哪門勝利,沒有道歉,沒有反思,更不可能有清算。時代越來越糟糕。我們已經不會再聊香港了,我怕每一次聊起來心愛的城市,都會忍不住眼紅紅。

毛毛後來試圖回內地探親時,被拒絕入境,理由是「可能危害社會安寧」。那次之後,她再也沒有北上。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在電話裡問我。「只是說了幾句話,拍了幾張照片,就變成罪人了嗎?」她生活在香港,一個讓她又痛又愛的地方,她想用自己的一切辦法愛她。那段時間她經常失眠,有時候凌晨四點還同我傳訊息。我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她說她經常捧著我送的那隻兔子玩偶坐在窗邊發呆,想像自己是個沒國籍的人,漂浮在世界某個模糊的邊界上。她說,她現在是西出陽關了,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毛毛的男朋友是一個日本男孩,在香港的留學生,毛毛畢業的時候,兩個人想了下,決定一起搬去東京。離開香港時,毛毛帶了幾本書、幾件衣服和那隻白色的兔子。

她在東京找到了一份便利店的工作。每天清晨五點上班,把貨架上的飲料排得整整齊齊,擦玻璃、補貨、打招呼。她說這種重複的、安靜的工作給了她一種意外的幸福感。

「下班不用馬上回覆消息,也不需要時時刻刻監控自己的社交帳號,」她說,「每天都像剛剛開始一樣。」

如今,我們依然會偶爾通話,傳message,她會講起新宿二丁目的旅行,講起便利店裡奇怪的客人,講起有個老爺爺每天八點準時來買報紙,有位穿著整齊的太太每天買同樣的紅豆麵包。「就像遊戲裡的 NPC 一樣耶!」她笑著說。

她告訴我,她喜歡現在這種生活。「不是說一切都好起來了,而是……有一種喘氣的空間。」我覺得她過得好真的讓我感到幸福。在離開之後,大家才可以有機會去憧憬去希望,去一點點建立自己生活的秩序。移民也好,難民也罷,被迫離開的人很多時候是完全沒辦法回頭的。

我問她:「你比做新聞的時候更快樂嗎?」

她停了一下。「嗯……你這麼一問,我好像不知道怎麼回答耶。但我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吧。」

我後來搬去瑞典,重新學習新聞。她會偶爾關注我的部落格,發消息給我說:「如果我能出現在你的文章裡就好了。」我說:「當然可以。但我要從哪裡開始講你的故事好呢?」

她說:「隨便你呀,不過最後可以寫一寫我現在的生活啦。多講講希望吧!」

所以我寫了這篇文章。從我們在 Lofter 上交換留言開始,寫到現在。我想像著小小的她如今站在便利店的收銀台後面,幫一位老太太找零、整理一排排漂亮的飲料罐,再用一種輕輕的聲音對顧客說:「謝謝光臨。」我想像著她給我發來的圖片中和男友還有我們共同夥伴一起在家煮壽喜燒的場景,我感到一陣溫暖。

她說,她想去函館。那是我很喜歡的地方,我說,我也想。我想到冬日和雪。

函館市的夜景稱得上世界第一!

「那等你在那邊忙完之後,以後我們一起去函館生活吧。」她說。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像風一樣輕,卻總讓人聽得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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