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未來的思索：平等、自由與民主

粗略的思索與整理，未必準確，也可能有點凌亂。

這篇可能放一會就會封存。

1. 某人會問：「中國是否正依循著馬克思主義，追求人民的自由與解放？」

或者：「是否當科技足夠發達，生產力充分發展后，共產主義就會實現？」

這兩者都是新一代年輕人，接受中國中學/大學，政治、思想教育所產生的幻想病。（這裏不詳述了。）之前在馬特市見過類似這樣的説法：「中國的專制，進入了有史以來最强盛的階段。」大抵確實如此。事實上，中國的政治教育、資訊操縱和思想誘導，也是史上空前的成功。

中國不是共產主義（把中國 vs 西方看成是資本對共產的意識形態之爭，或者民族主義/中國vs西方打壓的對抗，都是不準確的，下文可能會再提到。），而是赤裸裸的官僚資本主義。如果真是共產主義，哪來那麽多的「關係戶」、「996」、「内捲」、「割韭菜」？中國也不是無產階級專政，如果真是，爲什麽「佳士事件」中，會鎮壓那麽多左翼的學生組織，以及社會上的毛左/托派？

（順便一提，中國也不是什麽民主國家。儘管我覺得這幾乎明眼人都知道。但知識和觀點來自政治宣傳和教育的中國年輕人可能不知道。全國人大只不過是，用來扮演「民主」的橡皮圖章和舉手表決機器。過去幾十年，全國人大應該從未否決/不通過黨中央提出的任何議案。另外，政協則是籠絡有錢人，展示多樣性和進行統戰的過家家游戲。當然也沒有實權。如果要說中國是「政治/知識精英專制」，其實也未必準確。更准確的應該還是「極少數專制」/「一人獨裁」。這點我下文或許會講。）

實際上，後來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所批判的種種資本主義下的社會、文化現象，在中國都再顯著不過，甚至是變本加厲。例如「文化工業」（《啓蒙辯證法》）（如抖音/網絡小説/短劇）；「消費主義」（各種電商平臺和雙十一，直播帶貨等等）；「工作倫理」（内捲，996，對躺平的反對等等）。與歐美的（儘管已經衰退了的）福利國家相比，中國是更加赤裸的/原始的資本主義。

對於進步史觀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反對，我已經在另一篇日記中稍微提到，這裏不再説明。但簡言之，懷抱一種過於簡化、理論化的態度，過於樂觀地去預測未來三/五十年以後會發生的事（甚至更久，講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再美其名曰：「客觀規律」，我覺得是意義有限的一廂情願。五年/十年后的事情，尚且沒人能夠預測。明天會發生些什麽，其實也不知道。社會科學中的因果變量，有無數無數那麽多。這套常識的、只是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唯物辯證法，又是如何給人帶去對光明未來那麽大的信心呢？（相信我，當你讀了馬克思主義，你會對這套説法很有信心。但如果當你學習了四五套，甚至更多不同的社會學理論，你的信心會越來越不穩定。）

2. 某人會問：「中國是否正處於社會主義初期/過渡階段，

從而會在未來進入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

正如前文所說，中國並不是民主政體，不是民主、開放社會，也沒有權力制衡的機制。另外，政治學入門第一課：永遠不要輕信任何政治領袖/政治明星。「權力帶來腐敗；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你怎麼知道那個看起來很貼地、很慈祥、很關心民衆的政治領袖，其實是不是只是爲了自己的私利或野心呢？（可以對人性有希望；但絕不能對人性有無根無据的信任、斷定。）（也不要輕易以爲，經濟發達了，人性和制度就會變得美好。并非全錯。但這個論述中間跳過了太多步，也欠缺具體的條理。）結合這兩點，不應該期望某個特定的政治領袖，能夠實現你所期望的美好未來。未來在於「人民」，在於「公民」，在於開放和民主的社會，而這些在中國，基本不存在。

（民主制度從來不是最理想的制度，但卻是唯一「合格」的制度。因爲民主和權力制衡真正看到了人性的限制和陰暗面。我們當然知道西方民主實踐存在諸多不足、缺陷，甚至影響社會穩定等等。但中國換來社會穩定和集體主義的代價，其實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和未來（對公民社會的扼殺和對開放社會的壓制）。這又是否值得呢？）

有人或許會想提到，他不是「反腐敗」嗎？中共不是有「紀委」嗎？這樣説并沒有瞭解權力制衡的真意。中共的反腐只是一時的、偶發的，中紀委的存在也無法為反腐提供制度性保障。中共，作爲一個先鋒黨，作爲一黨專政，在内部實際上分享權力，有一榮共榮的整體聯係。（不客氣地説，如果給馬克思主義作爲社會學理論打10分；作爲歷史哲學可以拿6分；那它作爲政治哲學和意識形態，至多可以拿3分。）習與腐敗的官員，其實只有一定程度的利益衝突：腐敗對民意、正當性的傷害，管制效率的降低等。但習的根本利益永遠是：不會有人能撼動他的地位，不會有人能挑戰一黨專政。在根本利益得到保障的情況下，腐敗問題本身只不過是次要、附屬的。政治制度中，沒有持續的監察存在。誰又能知道，未來十年、二十年，中國的腐敗是否會變得日益嚴重；甚至習的繼任者，是否還會有興趣繼續反腐呢？

最關鍵的問題依然是，中共目前的政治體制，絕對不是合理、完善的政治制度；

也不能擔保一個更理想的未來，并沒有通向那個更美好未來的推動力。

3. 某人會問：「中國是否有可能發展出一套與西方不同的先進政治制度？

例如官僚精英制，或者某種非自由民主制？」

首先，至少中國現在的政治事實，與上述表述完全不符。中國不是精英官僚制，在習之前的「胡溫體制」，基本是由政治局常委九人「九龍治水」。更直白地說，也就是幾個政治寡頭和政治家族的共同專制。而到了習時代，則走向更加的中央集權和個人獨裁，無論前者、後者，稱之爲「官僚精英制」，都有點詭異。

在有些人談論著「非西方」的先進制度，或者「非自由民主」時，他們的眼中其實看著新加坡。但坦白説，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在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管制的效能也未必能達到新加坡的水準。想要實現、維持新加坡那樣的政治制度，中國在政治文化、法治、社會環境等等方面要有巨大的改善；而我認爲那未必會發生。

抱持進步史觀者，有個我不同意的想法是：仿佛隨著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社會環境、政治文化、人性以至政治制度都會綫性地改善。第一個問題是，經濟發展不會停滯甚至倒退嗎？相對應地，政治文化、社會文化、社會環境、甚至人性的某些面相，在歷史的特定階段，也都有過倒退、變差的情形發生。（在過去，以每百年為單位來看，或許上述這些是有在變好。但光是十年、二十年的衰退，便可能給一個國家造成深遠、甚至難以逆轉的影響。）講得更直白一點，中國在未來完全沒有陷入經濟發展的停滯，甚至衰退的可能嗎？經濟條件、教育、社會福利等等，難道一定沒有倒退的可能嗎？第二個問題是，雖説下層建築決定上層建築，大抵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背後的因果關係，可能遠比馬克思主義者想象得複雜得多。而且上層建築的決定因素尚有很多。是否時候到了，自然而然就可以推行那樣的政治制度，其實也要打一個問號。

最後，上文也提過了，實質上決定這個國家未來走向的人只有一個。期望政治制度有所改善，莫過於一群乞丐（一般人）等待著老爺做施捨。問題是，爲什麽他要施捨？當正當性已經完全能夠透過政治宣傳和教育來確立（群眾相信他們擁有「民主」），爲什麽還要冒著政權被推翻，失去權力的風險去改革呢？

4. 某人會問：「那些反對者，那些社會運動和抗議，難道不是

被西方意識形態所欺騙、操縱，想要推動『顏色革命』嗎？」

記得在《想象的共同體》中，安德森援引其他學者的著作而指出過，共產主義的政權，最後的正當性，將會變成民族主義。而中共現在主要的正當性來源，也正是「反西方」的民族主義。不單止中共，朝鮮，甚至越南也是如此（儘管後者的民族主義并非反西方）。

説回問題本身，這個問題本身就有點「訴諸動機」和「誅心論」（論證謬誤）。問者選擇責難，甚至抹黑對方的動機、意願，而非回應「那些社會運動和抗爭是否符合社會公義」，對於更好、更理想的社會而言是否必須。

誠然，有時西方國家是有自己的地緣政治利益。但它們所發揮的影響，遠沒有中國人所想象的那麽大。（而且我一直講中共資訊控制、思想誘導，也是因爲，主流的輿論只會講那些似乎可以説是「西方介入」、「顔色革命」的典範例子。其他獨裁政權下臺或轉型的經歷和歷史就不怎麽去討論。比較近的，怎麽不講講台灣、韓國、印尼的民主化？）更關鍵的是，把那些本國的，爲了改善自己的國家，提倡社會福祉，尊嚴、人權，追求平等公義的熱血公民，一竿子打成「受到西方意識形態煽動」，這是何等的以偏概全？中共對「境外勢力」和「顔色革命」這樣的概念的使用，已經汎濫到，可以説是「遇事不決，境外勢力」，或者説「順我者昌，逆我者境外勢力」的程度了。因爲在中國今日，强盛的反西方民族主義之下，這個鎮壓的理由比任何其他理由都好用。

最後，有些人或許會説，「可是這樣發生了顔色革命，祖國變得衰弱了，西方國家就坐收漁翁之利」。其一，國家的强盛與民衆的幸福，從來沒有必然關係。蘇聯的幾十年，軍備空前强大；但是一般民衆的生活，卻遠遠稱不上安穩、充實。尤其在最後的十幾、二十年，情形變得很糟糕。其實現在，美國遏制中國的科技，打關稅戰，當然美國（尤其川普）也有自己偏執的民族主義，也有利益的考慮。但坦白説，就算中國科技突破封鎖，得到很大的進步（搞出了什麽晶片？AI之類的？），對中國一般民衆的生活水平會有太大影響嗎？我覺得不會。畢竟那也不會影響他們的收入水平，房價、物價的高低，醫療和社會福利等等。

其二，其實當所謂「顔色革命」發生時，很多時候國家已經在經濟衰退的邊緣，甚至已經在衰弱之中。一直以來，我們似乎對專制政權有一種印象，他們有很高的效率，可以帶動高速的工業化和經濟發展，甚至經濟奇跡，例子有專制時期的韓國、台灣、甚至印尼。然而，其實很少有例子是，在專制統治之下，發生了經濟衰退，而那個專制政權能夠帶領社會走出衰退的。專制政權未必有這種韌性，也未必有這種能力。這種情況下，國家無非有兩種可能性，要麽繼續處在專制統治下，通常經濟也不會好轉了。或者搏一搏，民主轉型。其實民主化可能經濟也未必會好轉，但至少有了人權和自由，不至於什麽也沒有。（經濟政策和民主轉型雙雙失敗的除外，例如俄羅斯，那真是啥都沒有。雖然那或多或少是統治者的責任。）

5. 結語：中國的未來

一言以蔽之，在我看來，中國的未來晦暗無光。

民主化的討論中，我們會講威權的遺產。而中國的威權對社會的影響沉重的可怕，而且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

中國的公民社會只剩下尸體。政治文化也完全腐壞。强烈的反西方的民族主義占據了民衆的精神世界。個人的權利意識和監督政府的精神完全缺席。

哪怕在政權轉變中，原有的政黨倒臺了，黨國體制下，那些擁有巨大政治、經濟資源的政治寡頭依然會留存下來。而從中，很自然地或許會誕生出下一個獨裁者。

也就是説，中國的未來，大概要麽像是未解體的蘇聯，死了但還沒入土。

要麽像今天的俄羅斯一樣，從一個獨裁換成另一個獨裁。

唯一的解方，或許是在執政黨還沒有面臨危機時，就主動地開始培養、引導民主化，就像李登輝所作的那樣。但這可能性無限接近零。（順便一提，戈爾巴喬夫的問題不是開啓了政治改革，而是政治改革太晚開始。彼時蘇聯其實已經貌合神離，也不太有改善經濟環境的能力。緩慢的著陸和官方引導的變革已經變得不可能。）

希望大家互相尊重、心平氣和、開放包容地來討論。

歡迎指正，但希望仔細考慮我的觀點之後再做評論，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