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以后

自莱雅娜离去后，奥斯瑞特渐渐开始迷茫。

本是没什么迷茫的理由的。斯人已逝，而他也早已决意要好好享受这一生。是为她的牺牲不至白费，也为若她死后有知——若人死后有知，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假设。死亡的魅力正在于遗忘，而这想法竟仿佛告诉世人死亡不再是解脱。但往最坏的方面想，若死后有灵是天地之道，绝无法再挽回了，那么让她的灵魂看着自己精彩的人生会心一笑，总好过对着颓丧的自己悔不当初。

只是享受人生这事说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有诸多困难之处。常人所说的幸福，无非在衣食无忧、事业有成；爱人和睦、朋友知心，如此种种平凡小事之上，他却从来就是个不喜平凡的人。他爱危险，爱战场，爱面带笑容地收割生命、同时也把自己的性命置于刀锋之下。这样的他在这个和平的王国里所能做的合法工作实在有限，因此在诸般权衡之后，他推去了所有的职务和挽留，匿迹天涯，加入了一个最普通的佣兵团，做起了一个最普通的新手佣兵。

本是没什么迷茫的理由的，但他又遇见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聪明狡黠、张扬泼辣，脑子里永远有数不清的新鲜花样。战场厮杀时从不遮掩扭捏，从战场上下来了依然能和这帮大男人把黄段子讲得有声有色。她狂热地，有时甚至是粗野地盛放着，这粗野却不能掩去她的聪慧。她是那个小姑娘的另一个极端，却因为太热烈、太鲜活，反而时时让他想起那个有些怯懦、有些瑟缩的小姑娘。

那个凶名传遍天下的黑祭，那个有些怯懦、有些瑟缩的小姑娘。

他在这事上并没有什么洁癖——他知道，因为异性的优秀而心动实属寻常。这与你当前的感情状况无关，与你和那个异性的关系无关，与世界上任何一件其他的事情都无关，当你开始欣赏那个人的美好时，你几乎自然而然地就会开始心动。他绝对笃信莱雅娜在凝望着朔月政变时慷慨激昂力挽狂澜的海瑞亚时是心动的，也绝对认定海瑞亚在……算了，海瑞亚那家伙，对莱尔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心动吧。

他只是迟疑。

旧人争不过新人、死人抢不过活人，这本是世间寻常事。心有愧疚的生者给自己编出过许许多多的理由，比如孤独，比如走出过去、开始新的人生，比如死者若有知也不希望自己一生孤苦。他明白，他也不会被这道德束缚。

他只是迟疑。

迟疑源于不甘。他对她一往情深从不因生死而更改，因此她的痛楚一如他的痛楚。奥斯瑞特质问自己，若人死后有知，她的灵魂从墓地里凝望自己之时，是否会希望他和另一个人过得幸福？

答案是不会，千千百百遍地叩问，千千万万遍地回答，答案都是不会。

他了解那个小姑娘一如了解自己。她的怯懦瑟缩只是表象，褪下那层伪装后终究还是个杀伐果断的政界精英。他明白，她的死不是避战，而是强攻。她若为一个人而死，就要用这死把自己刻进那人心里去，在他心上剜出血口来，插进永不能取出的利刺，让他生生世世都记得、生生世世都想念。

正因如此，躺在坟墓里无法动弹的她，若是看见自己此刻对另一个姑娘的心动，大概——不会后悔，她永远不曾也不会后悔，但大概会有很多很多的不甘。

他想着莱雅娜眉头皱起，嘴角扯开，好像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旋即转为轻叹。想着她迫于无奈下的软弱和气馁，和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后一瞬间在脸上撑起的坚强面具。想假装不在乎，却着实太在乎，因此进退失据、手忙脚乱。想着想着，微笑爬上唇角。

他仍然对那个姑娘心动，但他已不再去想是否要接受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