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拉的故事 - I

2023年的下半年, 我接了駐派在緬甸的工作，在那兒認識了涂拉。那年十月底開始，各個地區武裝衝突不斷。撣邦的戰況激烈，而且和中國交界，在中國也引起一些關注。涂拉當時碰巧在若開邦的項目出差，那裏某個週一凌晨也開了緬甸西部的戰線。

情況是迅速轉變的。前一個週五涂拉還和我分享她去了若開邦南部的難民營跟診，診所在Pauktaw鎮裡。週末涂拉乘了小汽船到北邊Mrauk U的分部，打算在那待一週，會一會隔壁Minbya鎮的community health workers。

和涂拉一起坐船到北若開值班的緬甸醫生告訴她，現在雨季結束了，在Mrauk U登高看日出和日落最美了。涂拉行前也常提到她很期待去Mrauk U，那是Arakan 王國的古都，有七百多座廟宇和佛塔，是UNESCO 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

然而舟車勞頓的涂拉一到目的地就貪睡沒有起床追日出。日上三竿她才騎著單車出外晃蕩，在小鎮玩了一天，日落前才回宿舍。心情很像度假，Mrauk U和寮國那股純樸味很像。

然後週一凌晨三點貌，若開邦南北要道上的一個鎮開打了。那一天開始Mrauk U的專案主管取消了所有的流動診所，大家在辦公室裏接收訊息並回報。和涂拉一起住在宿舍裏的是三個緬族醫生。當天鎮上算平靜，所以下班之後他們一塊兒去市場採買了些乾糧。

大概夜裡兩點涂拉就被不停的槍聲吵醒，隔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在花園散步。去年有類似經歷的醫生告訴她，這些不是真的交火，算是恫嚇對方或是給百姓些肌肉看看。醫生說去年軍方還會射彈藥，宿舍的屋子都會搖了。

結果第三天凌晨吵醒涂拉的就是這些恫嚇火藥。屋子的確會小搖。這次發射時間晚了些，大概早上五點（所以睡眠時間也加長了）。六點天一亮，涂拉就聽見鄰里的婦女兒童上街嬉鬧。

本地同事十分平靜，他們照常上班，還告訴涂拉鎮上沒事。自2018年起，每年雨季結束稻米採收完（稅賦也收完），就會有開火的爭端。涂拉想保持平常心，下午找到願意送外賣的餐館好好吃了一頓。

然後不知為何連著好幾天下起大雨，並且Pauktaw鎮上衝突加劇。包括涂拉上一週去跟診的小村子，被空襲地很嚴重。夜裡雨聲太大，蓋過那些射彈和槍聲。涂拉睡得很飽，但是同時也被滯留在Mrauk U去不了其他地方。

專案的統籌計劃撤離一部份外國人回仰光，也想儘快接涂拉回若開邦中部。然而軍政府封鎖了邦內所有水陸路交通。專案統籌小心詢問Mrauk U的專案主管，涂拉的狀態還好嗎？涂拉挺好的，她每天還是笑嘻嘻的，兩頰讓空氣裡滿溢的水汽滋養的很飽滿。

我後來問涂拉為什麼可以這麼平常心，怕不怕自己過於掉以輕心。她說她只是想到當地人每年要來這麼一遭，然後又不獲任何世人關注（所以景況可能會持續很久很長），如果他們可以小心平靜地試著繼續生活，她大概也可以學起來。

涂拉小時候看過很多抗戰片，有些講述著逃難時絃歌不輟的紀錄，她歪著頭幽幽地和我說，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可以略略體會絃歌不輟是怎樣的心情。

由於宿舍只有涂拉和三名緬甸醫師，大家十分湊和地每天一起搭伙。四個平常都不大煮飯的人類，捱過兩週的黑暗料理後，終於紛紛燃起煮飯的實驗精神。Y 醫生嘗試用小圓茄子作燉菜失敗，滿臉于思的和本地配藥師聊天聊起。這位配藥師媽媽對涂拉和醫師們的手藝深表同情，於是連續兩天她上工閒暇時就來看宿舍冰箱有什麼料幫他們做午餐。

涂拉撒重金買了一條豬五花，下班的時候發現配藥師媽媽用道地的若開族烹調法煮了她的豬五花。若開邦的食料風味就是很辣很油很鹹，涂拉對著緬族醫生，四個人吃了都快噴火了猛灌水。

在接受到建設性的反饋之後，隔天配藥師媽媽特地少油少鹽但是還是很辣地做了一道蝦。現在若開的海產沒辦法往仰光賣，所以市集裡到處都是蝦。涂拉迫不及待拿出現在每餐無之不歡的緬甸辣魚醬拌飯。她心裡叨念著周末想再添購一點茶葉沙拉來當零食，如果小超市還有貨的話。

配藥師媽媽那天帶女兒一起來上工。涂拉發了一張相片給我。她以為配藥師媽媽午飯還會用紅花擺盤，結果醫生說那是小女孩玩剩落下的。

涂拉在群裡打了一行字: 拿花朵當玩具的童年啊，一定很香也充滿蝴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