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可是要回到過去嗎？

活了快三十年，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竟然能清晰地數出來四個，對，只有四個。

兩次和女生，兩次和男生。

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喜歡皮膚被緊緊壓迫的感覺，也是在第一個擁抱的時刻，中學二年級的冬天。

從小學起我的身高就突飛猛進，一直坐在全班最後一排。而坐在第一排的那個小小女生跟我並不算要好，但她是對誰都喜歡撒嬌的類型。那天放學的時刻，老師在黑板上布置完當日長長的作業，本來在玩鬧的大家都一片哀嚎，我站在講台前也心如死灰。她站在講台的台階上，大作悲傷狀，順勢整個倒在我身上，然後不知怎的摟著我的脖子越來越緊，本來我只是無奈任她摟著承受著重量，接著也抱住了她，好像在互相體量安慰對方一樣，然後就變成了一個緊緊、非常緊的擁抱。

在時間長到讓這個擁抱變得有點奇怪之前，我們默契地鬆開了手，互相抱怨了兩句就各自回座位收拾書包了。但我沒告訴她的是，這個緊緊的擁抱給我的感覺、那種有點接近窒息的壓迫感，竟然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與她無關，但與這個力量有關。

第二次仍然是和女生。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轉了系，睡我上鋪的女生是系裡面成績最好的那位。她花很多時間學習，給自己施加的壓力很大，早出晚歸。但她同時也是個溫柔、聰明又有趣的女孩。我們剛剛認識不久便一拍即合，說話總能狠狠戳中彼此的笑點，我總可以坦誠地暴露所有邪惡又有點玩世不恭的一面——也許這也是我吸引她的地方。我不愛學習，也不想跟其他人玩，總想纏著她聊天說話去各種地方。當然她還是以學習為第一優先，但在學習的間隙總會盡量回複我無意義的消息。有時我幹脆就陪著她去上自習，拿本小說坐在旁邊看，等她學習結束一起回宿舍。

夏天的一個晚上，她又學習學到教學樓熄燈趕人，我們收拾好東西慢慢往回走，校園的路上已經沒什麽人，昏黃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路上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已經忘了說到了什麽，兩個人突然就默契地一起停下了腳步，擁抱在了一起。時間輕輕地靜止了片刻，耳邊只有些微弱的蟬鳴。

我感覺整個人像浮在海面上，被波浪搖擺得稍稍暈眩。鼻腔裏湧起一些暖暖的氣團，好像有些迷茫又甜蜜的思緒浮散開來。當然這個擁抱也沒有持續很久，我們又默契地同時鬆開了手臂，後來變成了拉著手嗎？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晚我們慢悠悠地走回了宿舍，之後再沒有誰提起過這個突如其來又曖昧不明的擁抱了。

第三次是和男生。是我從中學一直暗戀的男生。

我一直裝得清高又不屑一顧，他自然不知道我的心情，但我一直以朋友的身份，眼見一個又一個女孩環繞他的身邊，倒是讓我更加望而卻步。上大學之後，某次參加社團活動，我說起自己沒有任何感情經歷，其他人都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無比挫敗地回到宿舍給他發消息：反正就是沒有人會喜歡我啦。他回複：我喜歡你啊。我心跳漏了一拍：不要這樣安慰我。他急了：哪有人會這樣安慰人啦！我認真的。

後來他出國，再回來已經是三年之後，來我的大學找我。可是再見到他之後，不知道是彼此這些年經歷的事情，還是容貌儀態的變化，浮腫的他竟然讓我覺得很陌生。我所迷戀的那叛逆和傲氣的少年棱角，不知怎的轉變為臣服於現實又不滿的抱怨，說起以後，他點了根煙無所謂的樣子：哎反正畢業之後找份穩定的工作就熬資歷唄。我大失所望，努力不表露在臉上。我早早送地他離開，分別的時候下起了大雪，我們站在分叉路口，他大概讀出了我的難過：今天是你的生日，你還有什麽想讓我陪你做的嗎？我一衝動，走上去抱住他，他也慢慢抱住我，越來越緊。

可是這次的越來越緊卻只有讓我湧起更多的悲傷——這是我喜歡最長時間的一個人，是我以為終於能讓我不再孤獨的一個人，原來最終還是不行嗎？我的眼淚開始不斷流出來，在雪天變得好冷。在還沒哭出聲之前我又猛地推開他，轉身跑走離去，之後再也沒回複過他的消息。我想他沒什麽錯，我只不過不能接受不是我所期待的結局。但我也沒有告訴他，那也是我第一次和男生擁抱。

第四次依舊是男生。工作之後偶然認識的韓國人，看起來厚實淳樸，總是把自己整理得幹幹淨淨。互相有好感所以一起出去喝了奶茶，然後吃飯，吃完飯我說想去海邊，他就開著車帶我去沙灘上散步。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送我回家，一來一回都到了半夜。他把車停在我家樓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遲疑片刻，他說想接吻，話音剛落整個身體便從駕駛座越了過來。

那是我第一次接吻。說實話感覺很奇怪，只感覺到口腔被一條又黏又滑的東西從上顎到兩頰來回攪動。看我僵硬了半晌，他終於停下來：你是喜歡男生的嗎？我坦白：我從未接過吻。於是又換成他不可置信，跟我反複確認：真的嗎？真的嗎？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其實可以擁抱嗎？當然，他說著，我們便各自扭過身體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可以一直抱著嗎？當然，多久都可以。

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他的臂彎裏。那是幹爽的夏夜，車子裏空調安靜地吹著小風，音響還連著我手機的藍牙，播著我最熟悉的那些歌曲，可是我什麽都聽不到，只感覺到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好燙，沒有任何味道。

在這之後我再沒有還記得的擁抱了。

想起來其實曾經我也很喜歡擁抱我的媽媽，整個人掛在她身上跟她撒嬌，她一邊嫌棄地要把我趕走一邊也還是任由我黏著。她的身體非常柔軟，總帶著洗發水或者洗衣液淡淡的香味。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變得越來越高大，她卻越來越瘦小，我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地方，去不同的國家和城市旅行、工作、生活，每年回幾次家，爭執和討論越來越多，我卻不再擁抱她。

有些擁抱隻能存在片刻，但那些擁抱卻在記憶裏成為永恒。擁抱之前，我還處於巨大的未知和空白，擁抱之後，我認識到陌生的我、不同的面向、全新的體驗。

力量消失，但我的身上還殘留力量的痕跡，是愛、是溫柔、是孤獨、是渴望、是告別。我帶著這些印記走下去，也因此變得與他人不同，也因此慢慢變成獨一無二的我。

力量的給予者一個個消失在各個時空，但他們同時也永遠存在於我的時空。每當我回想起自己為何存在於此時此地的時刻，每當我質疑自己作為人類的意義的時刻，我想起這些深深淺淺的擁抱，總會感覺到被那些時刻給予了些答案。回頭望向那一個個擁抱的時候，也會訝異原來作為人、理解情感的這條路，我竟然也走了這麽遠。

我不想說為什麽沒有珍惜那些擁抱呢？因為哪怕悲觀的我也知道未來這樣的擁抱會有更多。這一生最令我難忘的擁抱，也許在十年前，也許在十年後，又或許就在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