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坐牢记⑤

牢房里并不算太热。可能因为这个牢房四面通透，而且屋顶很高。牢房里也没有什么蚊子。这一点就很奇怪。因为这个拘留所设置在比较偏僻的地方，铁丝网围墙之外，有很多树木和杂草。但是并没有什么蚊子。我在里面住了21天，只见过一只蚊子。然后我还把它打死了。到底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周围流浪猫很多。一个个懒洋洋的躺在地上。屋顶有很多类似于燕子的小鸟。它们在这里筑巢。傍晚的时候，它们就飞回来。在屋顶的钢结构之间，叽叽喳喳的跳来跳去。白天有成群的野鸽子，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落在草地上觅食。有一些鸽子会飞到屋檐下，在钢梁上站成一排。泰国那个胡子拉碴的同性恋，那个自认为是纯情少女的穿着超短裙的大男人，很有爱心，也很喜欢动物。他就用面包偷偷的喂食这些鸽子。为什么要偷偷的喂？因为根据规定，不允许投喂这些鸽子。为什么不允许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怕这些鸽子拉很多屎吧。看着这些鸽子，让我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一段台词: 有一些鸟是永远无法被囚禁的，他们的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芒。

我每天会冲凉两次。冲凉有两个问题，一是大家挤在一起，从水池里舀水冲洗，水花四溅。你洗好了准备走，可是别人哗啦一冲，水就会溅在你身上。最初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我一定要重新冲一下。后来发现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你坚持不能让别人的任何一滴水溅到你身上，你就永远也走不了了。后来我就不在意这个事了。还有一个问题是，没有毛巾。洗完以后没办法把身体擦干。你又不能光着身子。所以总是在潮湿状态下，穿上我的西装短裤。裤裆里总是潮的。七八天以后，裤裆里面就得了湿疹，非常痒。有空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把手伸进裤裆里抓痒。看上去不太雅观。但是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想起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斯诺说，毛泽东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当着大家的面，他就坐在那里把手伸进裤裆里抓痒。和毛泽东相比，我也不算过分失礼。

坐牢的时候最大的危险其实是晚上睡觉太冷。新人至少要在水泥地上睡一个星期。我每天早上4点多钟都会被冻醒。第4天醒来的时候，我不停的咳嗽。这个时候我非常担心。因为我有胆结石，受寒以后就可能引起胆囊炎。如果胆囊炎发作，那就需要胆结石手术。异国他乡，坐牢的时候做手术，那一定非常糟糕。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做好保暖。第5天晚上的时候，我收集了一些装面包的长条形塑料包装袋。另外我还有两个长条面包，我吃不下去，正好一起塞进T恤里面，给胸腹部做一个保暖。但第二天早上还是被冻醒了。这些塑料袋和面包，虽然也有一定的保暖作用，但是面包会在衣服里面滑动，所以保暖效果并不太好。第二天我还是咳的要死，吃饭的时候，剧烈咳嗽把米饭喷的到处都是。我想这样不行。一定要多搞一件衣服来穿。那个年轻一点的中国小伙子，长得胖乎乎的，怕热。他不需要穿太多，他就把那件红色的囚衣，拿来当枕头。我对他说，你能不能把这件囚衣借给我？我晚上实在太冷了。反正这件囚衣你也不穿，你就借给我御寒吧。他说，这件衣服我是拿来当枕头的。借给你，我就没有枕头了。我说我可以用塑料袋和面包给你做一个枕头。他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他说，那个东西能舒服吗？我说我咳的厉害，再这样下去，我会得重病的。他说: 真是好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交谈的时候，有一个缅甸的小伙子，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才19岁，相貌英俊，非常聪明。前几天他告诉我他只上过三个月的中文学校，然后他就会说中国话了。他的缅甸名字很难记住，他叫我称呼他小羊就可以了。我告诉他我晚上太冷了，需要一件衣服。小羊说，大哥，你太老了。你不能睡在水泥地上。今天晚上我们换一个位置。你睡在通铺上，我睡在水泥地上。我年轻，我不怕冷。小羊比我们早进来10天。所以他现在睡在大通铺上。大通铺是油漆的地板，不像水泥地散热那么快。睡在大通铺上保暖效果肯定好很多。我说，好吧，非常感谢你。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了大通铺上，小羊就睡在了水泥地上。

同样是中国人，他根本不帮你。反而是外国人，愿意帮你。这件事情说明我们的同胞往往是不可靠的。他们不但很蠢，很傻逼，而且也没什么同情心。他们非常爱国，但是他们从来也不爱自己的同胞。倒是那些素昧平生的外国人，因为他们从小就秉持一种人类之爱，所以他就愿意帮助你。

虽然睡在大通铺上，要温暖很多了。但因为连续受寒好几天，一下子还是不能缓解咳嗽。而且大通铺是油漆的，光溜溜的地板，虽然比水泥地要好，但实际上散热也挺快。第6天晚上还发生一件事。半夜里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接下来雨如倾盆。大家从睡梦中惊醒。我冷得瑟瑟发抖。这时候我忽然想说一句话: 没想到我咸菜要冻死在热带了。我觉得这句话充满了黑色幽默，我缩成一团坐在那里，不觉笑了起来。

第7天早上。我那条牛仔短裤的扣子脱落了。因为我们的皮带都被收走了。牛仔短裤直接用扣子拴住，这个扣子就承受了很大的力量。我去刷牙的时候，这个扣子崩落了。我用一只手提着裤子，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牢房里没有针线，就算有针线也没有新扣子。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我想了一个办法。面包的袋子是长条形的。我找了两三个包装袋。把它撕开，搓成绳子，首尾相连，然后拴住裤子两边的两个裤扣。这样裤子就不会掉下来了。

第7天下午的时候，刚吃完下午茶，忽然警报声大作。大约20名警察全副武装，头戴红色贝雷帽，手上拿着盾牌和警棍，齐声呐喊，迅速爬上2楼，把我们整个牢房包围起来。我大吃一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时候有经验的老犯人对我说，没有大事，就是检查牢房。接下来打开牢房，命令我们所有人坐在一起。双手抱头，眼睛看着地上，不准抬头。然后我听见他们用铁棍敲打大通铺的地板，应该是在检查这个地板下是不是藏东西了。然后命令我们一组一组站起来。仍然低着头，不准抬头。每个人脱掉身上的衣服。也脱掉裤子。在脱裤子的时候，我遇到一点麻烦。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用塑料袋拴裤子，没有经验，我打了一个死结。这个时候解裤子就有点缓慢。前面的警察，拿着警棍大声呵斥，做出要打人的样子。最后我总算在他发火打人之前，把裤子解开了。脱了裤子以后，光溜溜的做10个下蹲起立，然后还要转一圈。显然这是在检查大家有没有私藏危险物品。做这样的检查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检查方式也太侮辱人了。折腾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完成任务，排着队离开了。

除了每个人进来时候所带的东西，其他所有的"家产"，全部被没收了。在牢房里当然也没有什么家产。只不过是每个人都会收集一点塑料袋，然后做成一个小小的枕头。睡觉的时候，垫在头下面舒服一点。现在这样的一点个人财产，也全部被收走了。接下来大家又会重新开始慢慢收集塑料袋做枕头，等待下一次被没收。

突击检查结束以后，又到了穆斯林的礼拜时间。穆斯林每天要进行5次礼拜。被关押的100多号人，有一半都是穆斯林。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都是穆斯林国家。印度、巴基斯坦也有很多穆斯林。每次做礼拜的时候会有三四十个人。也有一些穆斯林不去参加集体礼拜。他们会自己礼拜。穆斯林礼拜的时候，其他的人就坐在边上休息聊天，但是不能大声喧哗。伊斯兰教是一种伟大的宗教。伊斯兰教每天礼拜5次，虽然看上去有点麻烦，但是，每天多次提醒自己，要敬畏神的力量，这对于培养塑造一个人的德性是很有作用的。

当然现在在中国人的意识当中，伊斯兰教名声不佳，好像和恐怖主义紧密相连。这是一种误解。任何一种宗教都可能发展出一部分邪教分子。佛教里面有邪教分子。基督教里面也有邪教分子。这个并不奇怪。不能因此否认宗教的伟大。我这一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就是一位河南的伊斯兰教阿訇。他的名字叫买福光。他是一位阿拉伯文专家，也是一位古兰经研究的专家。他对宗教的理解，是我迄今为止所知道的最深刻的理解。我也认识很多基督教的牧师，我也认识很多佛教的高僧，但是对宗教的见解，没有人能超过这位伊斯兰的阿訇。只可惜他前几年去世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一直幻想能够在这一个星期之内被解救出去。现在希望破灭。多半会在这里再待一个星期了。

一群鸽子飞来。又飞走。它们的翅膀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