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和东京的牛马

周五，一周的最后一天。

老婆一早就去茨城县出差，连面都没见到。我吃完早饭，推着两个娃娃送去こども園，再赶到车站，进了公司已是九点半。

最近两个月，我的工作节奏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多是亲手做事，最多叫上聪明能干的 junior 帮我。现在呢，基本靠 Excel 和 PPT 维生——Excel 记录进度，PPT 汇报进度；一个对上，一个对下，活脱脱像我在家的样子。

傍晚那场会，本来排了半小时，硬是开了一个半小时。我原计划五点半出发，结果七点才离开办公桌。

下车时发现老婆也在回程电车上。我看着她的位置沿着筑波快线缓缓移动，忽然心生一念，发了条消息说：“我们去喝一杯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说实话，八点多的东京，天早就黑了。如果天气好，说不定还能在西方夜空里看到火星，在狮子座附近闪闪发亮。

我们上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我都记不清了，可能是去年吧，甚至更早。那次我提议，等孩子睡着了，出去喝一杯。我找到一家台湾居酒屋，觉得挺像夜市的。但老婆当时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说育儿的妈妈哪有心情。

一年后，居然碰巧得偿所愿。

那是一家开在二楼的台湾风味餐馆。走进去像是大排档，右侧是灯箱菜单和吧台，左侧是几张不锈钢圆桌，围着四五把椅子。墙上贴着台湾流行乐海报，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们被引到最里面的一桌，坐下后有点后悔——一侧紧邻洗手间，隐约有点味道，好在通风还行。天花板上是裸露的粗管道，吊着彩色纸灯笼，还真有点夜市气氛。

我们夫妻吃饭向来不废话，坐下直接点了三瓶台湾啤酒、卤味、椒盐虾、皮蛋豆腐，一众小菜，最后还补了个炒米粉。

席间聊到公司最近有同事收到猎头联系，说ADM在找谷物交易员。大家都觉得挺新鲜，还怂恿最年轻的去“陶陶瓷”。我们做电力的，对粮食交易不太了解，碰见一个，总想掏点情报。我倒觉得老婆挺合适的。她本来就是经济学出身，还主修过物流管理，后来做了海洋环境与养殖研究。现在回头看，搞谷物现货交易也算专业对口。

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她真弃文从商了。

她现在的研究室，老板人太好，温柔得不行。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得亲自去茨城海边安装测试设备。老婆是唯一愿意帮忙的，但老板也不好使唤女学生干体力活，最后只好亲力亲为。实验室里其他小伙子都搞副业，领空饷。我有段时间还真动过念头，想去那边做研究员，后来还是弃文从商了。

回家路上，顺便去便利店给闺女买了卷透明胶带。她最近学会了做蝴蝶结，家里大大小小的门上，都贴满了她的作品。我当然是全力支持。

回家后给孩子们洗洗就睡了。有外婆帮忙照应，生活确实方便了许多。她的签证终于下来了，未来几年，我们一家总算能安稳地生活在一起。

老婆晒了一天的太阳，回家赶紧做面膜。她眼睛不太好，白内障和青光眼都在初期，正在控制中，所以墨镜必须随身带。她躺在我书房沙发上，跟我聊最近去法国和西班牙开学会的事情。我随手找了部电视剧，一边降下跑步机，一边边看边聊。

我只看过马伯庸的一部小说，《风起陇西》，但很喜欢。那种气质像是三国背景下的《银河英雄传说》，有点灰暗、有点讲格局，又有小人物在缝隙中较劲的味道。剧情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感觉还在，像纸壳糊出的朝堂，也能点一盏不灭的灯。

看剧看出一身汗，我去冲了个凉水澡。回来时，老婆还在沙发上敷面膜，我便继续看剧。她后来起身回房了，我一个人接着看。

这个剧挺有意思的。大家都知道，荔枝是给杨贵妃吃的，这没什么悬念。可这个编剧偏偏一本正经地补起那些看似无须交代的细节，把一场不可能完成的“献荔枝”任务，拍成了半部讽刺史。我挺吃这一套的。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常喜欢在正经话题里掺点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无厘头、甚至是凭空杜撰的细节。不是为了炫技，纯粹是因为对细节掌控不佳，必须靠想象把故事拼补完整。

我刚看了几集，主角大概率会成功。这种剧嘛，皇帝也不是傻子，他肯定知道，从岭南把荔枝送到长安保持新鲜是不现实的，事实也是各个部门都在“积极不参与”，这很真实。就像我现在一样。

公司刚合并，我一个没有品级、也不是嫡系的人，接下了重建分析平台的任务，还信誓旦旦说半年搞定，偏偏没人可调，没资源、没人手，只有一个开局任务和几个周会的时间格子。表面是重任，本质是一次忠诚测试。

即使最后的胜利果实被人摘走，这事我也得做下去。不躬身入局，就连被利用的机会都没有。之前刚辞职的老F是这样，或许前任从路易达孚来的CEO也是这样。

所以说，我现在的身份，也可以说是“荔枝使”。手里拿着个虚衔，在各路神明面前化缘，也不算太失败吧。

不过，这么一想，心里反倒敞亮了不少。这段时间以来，我确实就像那个奉命献荔枝的人，带着不合时宜的任务，周旋在人群里，试着把事情推一推，动一动。有时候，是不是能不能成，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没有走那一步。

刚刚联系上老F，没想到他还在日本，下周约他见面。毕竟是他带我入行的，老领导离开了，我也该问候问候。很多话可能也只有他懂一点，至少能听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