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灰烬中的火星

电子厂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将机器的轰鸣与焊锡的焦味隔绝，却无法驱散渗入骨髓的疲惫。李明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汇入下班的人流。暮色像一块肮脏的抹布，擦过第八区灰蒙蒙的天空，将一切都染上沉郁的色调。路灯稀疏而昏黄，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街道和两旁破败的建筑。

空气中混杂着煤烟、劣质食物和垃圾的气味。人群沉默地涌动着，像一条灰色、疲惫的河流。李明抬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他们的眼神大多是空洞的，或者带着一种长年累月被生活磋磨后留下的警惕与疲惫。日复一日的劳作，微薄的收入，无处不在的监控和宣传，早已将大多数人的棱角磨平，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他想起了林的话：“我们寻找的，是那些还没有被彻底磨灭，眼中依然有火的人。”

火？李明苦笑。在这片灰烬般的土地上，哪里还有火？他看到的，更多的是熄灭后的余烬，以及……人与人之间，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倾轧。

这种“互害”，他从小看到大。

记忆中，童年时居住的那个大杂院，孩子们会为了一块掉在地上的、沾满泥土的糖块打得头破血流，而大人们往往视而不见，甚至会在旁边起哄。邻里之间更是为了一点点公共空间、几句口角争执不休，恨不得将对方踩在脚下。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人心叵测。

上了学，情况并未好转。为了有限的几个“优秀学生”名额，同学间暗地里的告密、使绊子屡见不鲜。他曾亲眼见到，为了一个保送名额，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两个人，一个偷偷毁掉了另一个的实验报告，另一个则向老师匿名举报对方“思想不端”。老师的处理方式？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名额给了背景更深厚的学生。公平？从未存在过。

真理部的工作经历更是将这种互害演绎到了极致。赵强的打压，大刘的落井下石，小张的明哲保身，其他同事的漠然附和……每个人都像是在黑暗的森林里，为了争夺微弱的光源而互相撕咬，哪怕那光本身就是虚假的。恐惧和利益驱使着人们背叛、倾轧，将同类视为最大的威胁。

如今在电子厂，这种互害以更赤裸、更原始的方式呈现。那个抢走他半块馒头的男工，眼神里除了饥饿，更多的是一种“你有文化就该吃亏”的扭曲逻辑。工友之间很少有真正的互助，更多的是提防和算计——提防别人出错连累自己，算计着如何能在领班面前表现得更好一点，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失误。小红提醒他小心扣钱，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一种“别给我添麻烦”的自保。

就连回到筒子楼，听到的也永远是张婶和老王因为一筐煤、几棵菜而爆发的激烈争吵，仿佛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贫困和匮乏是催化剂，但真正让这种互害深入骨髓的，是这个体制本身。它系统性地制造不信任，鼓励告密，将人原子化，让他们在无休止的内耗中耗尽反抗的力气。分而治之，这是统治者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伎俩。

李明走着，想着，心中充满了苦涩和悲凉。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蚁穴中，所有的工蚁都在为了生存而彼此啃噬，却从未想过要撼动蚁后那坚固的巢穴。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远处，一个狭窄的巷口，围了几个人。李明皱了皱眉，本能地想避开麻烦，但一阵尖利的叫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杂种！还敢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一个肥胖的、穿着油腻围裙的妇人正挥舞着手中的扫帚，追打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破烂肮脏的衣服，头发像一蓬枯草。他怀里紧紧抱着半个黑乎乎的、像是发霉的面包，躲闪着妇人的殴打，却不肯松手。周围的人冷漠地看着，有些人脸上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无人上前阻止。

“打！往死里打！这种小偷就该送去劳改！”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

男孩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扫帚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男孩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那个肥胖的妇人和周围起哄的人群。

就在那一瞬间，李明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肮脏的小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纯真或胆怯，也没有被抓住的慌乱。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火焰——是愤怒，是屈辱，是顽强的、不肯屈服的倔强，甚至还带着一丝……刻骨的仇恨。那火焰如此炽烈，仿佛要将这灰暗的世界烧出一个窟窿。

李明的心猛地一震。

这……就是林所说的“火”吗？

在这麻木的人群中，在这个被绝望浸透的角落，竟然真的还有这样一双眼睛！

男孩趁着妇人挥舞扫帚的间隙，像一只敏捷的野猫，猛地从她身侧窜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黑暗的巷子里，瞬间消失不见。妇人骂骂咧咧地追了几步，最终悻悻地停了下来，对着空气啐了一口。围观的人群也哄笑着渐渐散去，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李明却久久地站在原地，望着男孩消失的方向。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想起男孩那瘦弱却挺直的脊梁，想起他紧抱面包、不肯松手的姿态，想起他最后那充满仇恨和不屈的回瞪。这不仅仅是一个偷面包的小贼，这是一个在绝望中挣扎、在灰烬里顽抗的生命。他的愤怒，他的不屈，正是这个死气沉沉的社会里最稀缺的东西。

或许，希望并未完全消失。或许，火种就隐藏在这些最不起眼的角落，隐藏在这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孩子们心中。只要这火焰还在燃烧，那么，改变就并非绝无可能。

李明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他攥紧了拳头，再次迈开脚步，向着筒子楼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重，但心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知道，他找到了一颗火星。而他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心中的火种，然后去寻找、去汇聚更多这样的火星，直到它们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