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強
很久沒有站上賽場了。
前一天已預先熟悉場地,或許是因為緊張,或是冷氣太強,腳底有些濕滑。吸進胸腔的空氣乾燥冷冽,忍不住打個噴嚏。揉揉鼻子,希望比賽時它乖乖的啊。
白熾燈泡照亮整個會場,亮到看不見陰影。環顧四周,觀眾似乎盯著我,通常不會有人在乎十六強的,還是對手讓我沾光了。他叫張品蓉,去年的輕量級亞軍,就是這麼剛好,我對上了種子選手。
我撕開拳套的魔鬼氈,重新黏,力求讓鬆緊帶完美貼合手腕。拉扯道服,調整道帶,反覆原地彈跳,確認自己的身體活動正常。躁動的我和張品蓉是兩個極端,他看起來氣定神閒,看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會不會在發呆?
「上場之後冷靜,跟著直覺走,不要遲疑。你已經訓練很多次了,如果失控,我會提醒你的。」教練的叮嚀把我拉回現場,我看著他,咬著護齒,含糊地應了聲。
「該你上場了。」教練推了我一下。
從三年前第一次比賽到現在,我總是搞不清楚什麼時候該鞠躬,到底要鞠躬幾次,這次也是偷瞄對手,模仿他的動作。張品蓉站定位時,我才剛起身,模仿的那方肯定會慢一拍。我擺出自然體,跟去年的感覺不太一樣,肌肉很放鬆,但又蓄勢待發。
「預備,開始!」裁判把手拉起的那刻,我切換成戰鬥姿勢,往前併步鑽擊。
或許是併步的速度太慢,或是開始前我蠢蠢欲動的腳洩露了攻擊意圖,張品蓉輕輕抬起前腳勾踢,四位邊審同時舉旗。
「藍方,三分,先手!」不過兩秒,已落後三分,還被拿到先手。現在我至少要四分才能獲勝。
「冷靜!不要亂衝!先觀察!」教練吼著,用無法忽略的音量。
放鬆的肌肉再度繃緊,會不會這次也第一輪就落敗?空手道比賽是單淘汰制,輸的那方有可能進入銅牌戰,但金、銀就無望了。
裁判沒有讓我思考太久,比賽繼續進行。
這次開始之後,雙方對峙,誰也沒有貿然攻擊。我們拿著防禦架勢,盯著對方繞圈。會場很安靜,觀眾屏息以待。一次攻擊最多只能得到三分,如果這次再失分,我就至少需要得分兩次才能追平。
張品蓉假裝出拳,我交叉步後撤,唰,雙腳摩擦地面穩住重心。比賽用的地墊摩擦力比較強,不像校內的,漫長的歲月磨平了上面的紋路。快速移動使我的腳底有些火燙。
又是一陣靜默的對峙,不過這次張品蓉時不時會晃一下,忽然往前跳破壞距離,再退回。他像是玩弄獵物的貓,我過度的反應似乎很有娛樂效果。
「Fight!」裁判提醒我們積極進攻。
裁判話音未落,張品蓉一個鑽擊,正好從我雙臂間縫隙鑽過,點中我的下巴。
「叫你冷靜不是叫你發呆!」我回頭看教練,教練指指裁判,示意我專心。我笑了,教練經常嗆我,這團隊文化傳承到學弟妹身上,變成大家都會嗆我。
「我是學姐欸!」有時候我會抗議,但學弟妹似乎很喜歡這個反應,反而加劇他們攻擊我的力道。每次看到招生文宣上寫的「團隊氣氛融洽」,我都忍不住想,到底是靠犧牲誰造就的。
分差超過8分即結束比賽,現在0:4,最快兩次攻擊,張品蓉就獲勝了。
至少先破蛋吧。鑽擊逆擊迴旋踢,練過上百遍的動作,這串攻擊就像打電動「236236+P」,只是把背得最熟的招式放出來而已,根本沒有管對手的位置。中了。
脛骨扎扎實實掃進張品蓉側腰,他比較高,身上肉不多,所以沒有緩衝。他眉頭微皺,走回預備位置等待裁判判分。我緊張地回頭看著教練,沒有遵從他的指示,會不會被唸啊……教練面無表情,抱胸往後躺,靠在椅背上。
「紅方,兩分!」裁判中氣十足,手勢劃破賽場的靜默,觀眾席爆出歡呼和掌聲。
「沒事,才兩分而已,穩住!」張品蓉的隊友喊著。
張品蓉不如開賽時游刃有餘,腳步變得沉重,看來方才那腳確實有傷到他。他往前跳步,我發動同樣的攻擊,鑽擊逆擊迴旋踢,他及時撤退,只有腳趾劃過道服。時間剩下一分三十秒,2:4,只落後兩分,隨時有可能翻盤。我怕他拖延時間,於是再度向前壓進。連續三拳,重心嚴重前傾,只要張品蓉往側邊移動,我就會衝過頭露出破綻。
但他沒有。
他一路後撤,後退絕對比前進慢,我追上他了,拳頭擊中,邊審舉旗,裁判喊停。他應該可以做出更好的應對,是因為痛嗎?還是我突然暴衝嚇到他了?不過在場上不需要想對手失誤的原因,留給他賽後自己分析吧。
這一拳有點大力,張品蓉摸了摸自己的臉。
裁判靠近觀察傷勢,我在對面站著,不安地左右移動重心。與其說害怕犯規,更害怕張品蓉發怒。和隊友練習時,就算攻擊沒有過重,我也會急忙道歉。我害怕別人生氣,害怕沒有人想跟我玩。因為害怕過重,所以我的攻擊常常都半途停止,沒有碰到對方。碰不到對方就得不到分,於是時常吞敗。
教練曾經跟我說:「放心吧,你打不到我的,所以不要擔心過重。」
那一場我很開心,從教練身上拿到三分,這是連學長都很少做到的。
「紅方,一分!」不但沒有犯規,這拳還得分了。我鬆了一口氣,一分的分差,再一個中段踢就可以反超。
「放輕鬆!你還是領先,不要被帶走!」張品蓉的教練提醒。
鑽擊逆擊,我都用這招打破僵局。由於沒有意圖得分,速度也快不起來,張品蓉輕易地擋下,並還以中段迴旋踢。我滑步逼近,剛好卡住他的腳,出腳的位置彆扭,失了力量,裁判無動於衷。
我試著絆倒張品蓉,不過他很快穩住重心,反而是我跌在地上。我馬上朝天蹬,避免他補拳得分,果然,他不敢靠近。
時間剩下三十秒,張品蓉採取被動戰略,開始繞著場地兜圈。萬一再度被拉開分差就不好了,我放緩攻擊節奏,更多在場中央瞄準他。
「二十秒!」教練嘶吼,他的聲音有點焦急。
怎麼辦,會不會再次落敗?大一時錯過比賽。大二……0:8。
張品蓉完全專注在防守,找不到破綻。
「還有十五秒!」裁判根據規則提醒剩餘時間。
這次會不一樣吧?不想再被淘汰,不想看到裁判舉起對手的手,不想看到隊友想安慰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衝了!」體能訓練剩下倒數十秒的時候,教練都會喊這句話。
這句話代表著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擔心動作是否正確,只需要榨乾你的體力,不停歇地攻擊。
有什麼難的?
我連續出拳出腳,每一下都延伸到極限,每一下都有可能得分。張品蓉被逼到角落,腳跟出界。
張品蓉的教練開口:「他就只會手接腳,就一招!抓反擊!」
裁判喊停,時間剩下四秒。倒數十五秒內犯規,會直接累積四犯,五犯下場。
我有兩個選擇,再讓他犯規一次,或是拿到兩分。
教練沒有說話。
「比起千招會,不如把一招打磨到極致。讓那一招絕對可以拿分,其他的技巧都是那一招的鋪陳。」某次教練晚到,隊友們玩起花俏的技巧:轉身勾踢、360迴旋踢等等,而當教練抵達,大家心虛地站在原地向教練問好。教練沒有責罵我們,他只有留下這句話,訓練便如往常繼續。
攻擊,只要想贏就必須攻擊。
鑽擊逆擊鑽擊,我以出拳代替純粹移動腳步,壓縮張品蓉的空間。張品蓉先是後撤,再往左切。
去年的亞軍肯定不會讓我贏的,他絕對會找出應對方法。
我相信他的實力,所以提前轉換角度。
他切到我最好踢中的地方了。
同樣的部位。
時間剩下零秒。
「紅方,兩分!」
「紅方,勝!」裁判拉起我的手,手腕有點痛。
我沒反應過來,感覺比賽還沒結束,我還等著裁判喊繼續。吶喊跟尖叫把我從戰鬥中拉出來。
互相敬禮,向裁判敬禮,向觀眾敬禮。我走向教練,教練叫我先去跟對方教練握手。
「打得不錯。」張品蓉的教練說。他的手掌厚實有力,剛比完賽的我褪去腎上腺素,渾身無力,只能鬆鬆地回握。
我不知該如何回覆,只回了:「謝謝。」
不過是第一輪獲勝,感覺卻像拿到冠軍。我總是預期失敗,當真的失敗了,就不會那麼難過。
自證預言終於打破了。
我憋住眼淚,告訴自己,等比賽結束再哭吧。
走回休息區時,教練和我說:「去換藍色護具,還有下一場。」
「下一場你就放開來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