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家小推車和我

錢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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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一種否定的形式。

宜家有一款經久不衰的小推車。

我一直以為我曾經有一個白色的,現在想來好像是綠的,不,記憶也不一定是可信的。

那時我才剛出社會工作,薪水也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和當時的伴侶住在一棟老城區的老居民樓,小區以坐落的著名老街命名。我們都很瘦,也很年輕,坐在宜家最小的沙發上,中間還能再坐下兩個人。房子對照我們的體型來講也是很恰當的小,只有三十平,是她買的,一方面上班近,另一方面她是想要金屋藏嬌——對,是藏我。

她買房子時,我在倫敦出差。熱戀期的異地情侶,總是笨蛋一樣一直連著電話,又不曉得該說什麼。僅僅是知道對方的存在就有一種安心感,大概是這種心情唆使著,突然就跟我說買了個小房子。我們都是那種很願意衝動的人,不然也不會在一起。買房子這事,大概也是一樣。

在那之後我們的對話開始被關於那個房子的期待填充。這間窄小的房子也被兩人共同的決定慢慢填滿。那時候,唯一讓我們煩惱的問題,就是房子太小了。

宜家確實是小空間的救星,我手機相簿裡還有一張我手裡拿著宜家長長收據的相片。

今天在宜家結帳的時候,我在付錢,店員讓我打開宜家的會員頁面。

店員小姐:「小姐,麻煩展示一下會員條碼。」

嗶。

「給我看一眼您的手機…欸這裡沒有新客優惠券呢。」

「我不是新客。」

「喔喔,抱歉抱歉。」

我的新客優惠券好像是那個時候就用掉了。爸媽用大號的藍色編織袋麻利地一人背了一袋,沒有給我思考的時間。

走到車滿為患的停車場,掃碼繳停車費時,我都沒發現自己沒有拿收據。

現在已經無紙化了嗎,還是我沒拿呢,這個問題還沒有我腳踝上的蚊子包癢。我當時的注意力全在別處,從父親肩上寬闊的購物袋口露出來的,是這次唯一買的大件。盯著褐色紙盒上的原型色塊,我想,買錯了。

在昏暗的倉庫抱起那個紙箱時,想要的是藍灰色。現在在光線好的地方看起來,卻明明白白的是個低飽和度的綠色。

唉,錯了。但也無所謂吧。

一個沒多少錢的東西,還要去櫃檯退了,走回去重新買,費勁。

曾經的我還覺得宜家蠻貴的。

「買嗎?但真的蠻好看的。」

「我到網店看一下有沒有同款。」

最後到底是買了同款的盜版,還是真的咬咬牙買了宜家的,我也是半點想不起來了。

回到新家,已經精疲力盡。

雖說是我的房子,前前後後也沒出多少錢吧,大部分都是母親的積蓄。我對郊區嶄新的高層住宅沒什麼感情,但決定要搬來住的時候,還是不免想把房子收拾得好一些。交收房子後跟開發商、物業的各種糾葛已經很煩心了,將房子整備成能住的樣子更是麻煩事一堆。總是在OT的我只能倚仗著已經退休的父母,才總算是把能解決的解決了,只等下週五做個簡單的入宅儀式,住進來再說。

我將新買的地毯丟進空蕩蕩的主臥,床還沒到,床墊也才剛剛下訂。對一個人住的我來說,四室兩廳的房子大得怎麼都填不滿。

這幾天一直買各種東西,買得已經有點麻木了。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從一個在冷飲櫃前站半天的孩子,變成一個能在半天購齊整屋傢俬的大人,俐落得簡直像個劊子手。

冷白光線下,我用𠝹刀剖開嶄新的紙箱。

它沒有什麼氣味——當然,鋼鐵不比木頭,硬邦邦地壓成型後,沒半點原始意味的金屬腥氣就會被圓滑的油漆裹緊。我拿起一條腿放到眼前看,這到底算個什麼綠色呢,灰撲撲的,像失去血色的葉片。

我翻開那本薄薄的安裝手冊放在腳邊,左手捏著螺絲,右手舉著電鑽,一個個孔地填滿,一條條縫地收縮。電機聲逐個鎖死零散的部件,直到眼前的三層結構與說明書上的輪廓完全重合。

它在房間中心站立著。我把全身的力量壓上去,有點晃。於是我又緊了緊每顆螺絲,直到再沒有任何鬆散的空間。終於,它變成了完美的、一動不動的物件。

在另一個房間搗鼓完什麼的父親打開房門。

「這個是鐵的。不能放洗滌劑,會腐蝕的。」他用嘲弄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

我學著他的語氣,「不會的,怎麼可能呢,我又不是沒用過。」

我用過的。這樣說出來,似乎就能證明這件事不僅僅只是模糊的記憶。

他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從來沒聽見過有人說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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