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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十章: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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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地下七号存档室的铁门,发出了一声沉重的、仿佛不情愿的呻吟,然后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纸张腐朽与尘埃的、冰冷的气息,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卫东跟在李建国的通讯员身后,一步步走下通往地下的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空洞的心跳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执行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务”。他只知道,自从上次被李建国召见后,他身上那件名为“信仰”的、曾经刀枪不入的铠甲,已经被彻底剥光了。此刻的他,赤裸、脆弱,暴露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来自思想世界的寒风之中。

存档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罩着铁网的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房间中央的一张长条桌和三把椅子。四周,是顶天立地的铁制书架,像一排排沉默的、黑色的哨兵,将这个小小的空间,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李建国已经坐在了长条桌的主位上,双手交叉,表情在昏暗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凝重。

卫东被带到桌子的左侧坐下。他注意到,桌子的右侧,还空着一把椅子。

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这个场景,让他联想到了审讯。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审讯者,还是即将被审讯的犯人。

几分钟后,铁门再次被打开。

两个看守押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头发花白而凌乱,身形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折磨而显得有些佝偻。

是顾惟言。

卫东的瞳孔,在一瞬间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想要喊出一句“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但他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喉咙里也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顾惟言的脸上,没有了他记忆中那种批斗会上的麻木和屈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以及一种深藏在疲惫之下的、学者式的、近乎于漠然的平静。

看守将顾惟言带到右侧的椅子上,然后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铁门。

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室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手握绝对权力的掌控者。 一个思想被彻底击溃的青年。 一个肉体被囚禁、精神却抵达了新大陆的学者。

“人都到齐了。”李建国开口了,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小范围的、绝对保密的‘敌情思想研讨会’。”

他将目光,先投向顾惟言。

“顾惟言,你的任务,我在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我要你当面,对你分析的那些内容,进行口头阐述。我要你像一个教书先生一样,给我们‘讲课’。”

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卫东。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探针,刺入卫东混乱的内心。

“卫东同志,你的任务,是代表革命的立场,对顾惟言阐述的每一个观点,提出最尖锐的、最深刻的质疑。我不需要你喊口号,我需要你用逻辑去反驳逻辑,用思想去战胜思想。今天,这里就是战场。你们两个,是辩论的双方。而我,”他顿了顿,“是这场辩论的裁判。”

卫东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他终于明白了,这究竟是一场怎样残酷的、精心设计的“政治任务”。

李建国,要让他,当着这个将他思想彻底摧毁的“理论”的“绘制者”的面,再一次,被公开处刑。

“那么,我们开始吧。”李建国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顾惟言那份写满了图表和公式的“蓝图”,平铺在桌面上。“顾惟言,我们就从这张图的‘总根’开始。给我们解释一下,什么叫‘个体是承载一切社会现象的唯一物理基底’。”

顾惟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他没有去看李建国,也没有去看卫东。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间地下室的墙壁,望向了一个更遥远、更纯粹的、由公理和定律构成的世界。

“李主任,”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要理解这句话,我们首先要区分两个概念:‘现象’和‘载体’。”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沾了点水汽,画了一个圈。

“比如,‘湿润’,是一个现象。但如果没有‘水分子’这个载体,‘湿润’本身,是不存在的。同理,‘燃烧’是一个现象,但如果没有具体的‘物质’和‘氧气’作为载体,‘燃烧’也不会发生。”

他的讲解,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大学课堂里特有的、不容置辩的节奏感。

“现在,我们把这个逻辑,应用到社会学上。”他看着那个水圈,继续说道,“‘国家’、‘阶级’、‘民族’、‘集体’……这些都是我们用来描述很多人互动模式的词语,它们是宏大的‘社会现象’。但是,如果把构成这些现象的一个个具体的、有大脑、能思考、会痛苦的‘人’,全部抽离掉,那么,‘国家’还剩下什么?‘阶级’又在哪里?它们唯一的、不可再分的物理载体,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讲到这里,他才第一次,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卫东。

“所以,这句话,不是一个政治口号,而是一个物理学和本体论层面的事实陈述。它只是在确认:是先有了一个个具体的人,然后才有了人与人之间构成的社会现象;而不是相反。”

李建国听得极为专注,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顾惟言的这个“水分子”的比喻,简单、直白,却拥有着一种可怕的说服力。它将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转化成了一个近乎于常识的物理问题。

“卫东同志。”李建国突然转向卫东,“你的质疑呢?”

卫东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拳头,狠狠地击中了胸口。他想反驳,他想站起来,像在批斗会上那样,声嘶力竭地怒斥这是“资产阶级唯心论”。

但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因为顾惟言的解释,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插入“主义”和“立场”的缝隙。他能说什么?说“没有水分子,湿润也存在”吗?说“先有国家,后有个人”吗?

在顾惟言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事实层面的剖析面前,他所有那些宏大的、激情的、充满道德判断的词汇,都显得如此的笨拙、粗糙和……不讲道理。

“他……他这是在偷换概念!”卫东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苍白的反驳,“他这是用所谓的‘物理事实’,来否定‘阶级’的客观存在性!”

顾惟言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否定‘阶级’作为一个‘现象’或者‘分析工具’的存在。我只是在明确它的‘载体’。这就好比,一个植物学家,将植物分为‘乔木’和‘灌木’。这个‘分类’是真实有效的分析工具。但是,我们不能说,是先有了‘乔木’这个概念,然后才长出了一棵棵具体的松树和柏树。我们更不能为了维护‘乔木’这个概念的纯洁性,而去砍掉一棵长得像灌木的、具体的松树。地图,永远不能大于领土。”

“地图与领土……”李建国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比喻,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再次转向卫东:“继续质疑。”

卫东的额头上,已经渗满了冷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辩论,而是在被公开解剖。顾惟言的每一句解释,都像一把手术刀,在他那已经千疮百孔的理论体系上,划开一道新的、更深的口子。

“那……那‘自我所有权’呢?”卫东抓住了另一根救命稻草,“我们的生命属于革命事业!他凭什么说,是属于自己的?”

“还是载体的问题。”顾惟言的回答,快得几乎没有经过思考,“革命事业的伟大理想,由谁来思考?革命过程中的艰难困苦,由谁来感受?最终革命胜利的幸福,又由谁来体验?所有这些精神和感受活动,唯一的物理执行场所,就是你的,我的,每一个同志的,具体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如果你的大脑和神经系统,被别人控制,或者被一个虚构的‘集体’所占有,那么,思考、

感受和体验的主体,就不再是你。你,就只是一个工具。而《安康》认为,人,不是工具,人本身,就是目的。”

“胡说!”卫东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我们革命者,就是要做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为人民服务,就是我们最大的目的!”

“那么,”顾惟言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变得有些锐利,“请问,‘人民’这个伟大的集体,由谁构成?是不是由一个个像你一样,愿意为之服务的‘螺丝钉’构成的?如果为了‘人民’这个整体,需要将构成它的每一个‘螺丝钉’,都磨损掉,都牺牲掉,那么,这个最终被服务了的‘人民’,又是谁呢?它在哪里?”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卫东的头顶。

他呆立在那里,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如果所有的螺丝钉都生锈了,都牺牲了,那台机器,究竟是什么?

李建国看着彻底失语的卫东,又看了看冷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的顾惟言。

他缓缓地鼓起了掌。

掌声,在这间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精彩。”李建国说,脸上看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今天的研讨会,很有收获。顾惟言,你的‘课’,讲得很好。卫东同志,你的‘质疑’,也很有代表性。”

他站起身,宣布道:“今天的会,就到这里。顾惟言,你先回去,把你今天讲的这些,整理成更详细的文字材料。卫东,你留下。”

当顾惟言被看守带走,铁门再次关上后,李建国走到了依然僵立在那里的卫东面前。

他看着这个被彻底击垮的年轻人,眼神里没有一丝同情。

“现在,你明白了吗?”李建国轻声说,“明白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了吗?它不是用口号,不是用激情,甚至不是用仇恨来武装自己的。它用的是这个。”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的任务,从今天起,变了。”李建国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卫东的耳朵,“你不再是质疑者。你是一个……学生。一个必须学会敌人所有伎俩,才能最终战胜敌人的,卧底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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