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o的梦舆图 第三章 节三
J参加的最后一个展览是他的代理画廊在雅典分空间2100年末圣诞假期前的一个群展,名字叫做Paper Plane(纸飞机),展出的全是画廊代理艺术家们罕见的纸本作品。
他已经半年没有做新作品了。参加展览的作品是画廊库存里的一幅纸本油画。
与王子同舟。
尺寸不过40*60cm,画面描绘了一叶破旧窄小的木制渔船漂在浮满大王莲叶的湖面。在靠近观者的船头,一个裸体男人以45度角背对所有的凝视,露出他健壮丰满的背肌与双臀。顺着他略微低垂的视线,另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背靠船尾,轻闭双眼,以一种怡然自得的情态躺卧,左手伸出船体,在水面上划出一缕几乎不可见的波纹。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主流史学主张《越人歌》的歌唱者是船夫的女儿。J对此不以为然。他相信这是两个男性在大自然中短暂跨越阶级的情欲故事。对他而言,真(veritas),从来不指向形而上的客观事实,或满足当下道德体系的局限逻辑。他在意的从来都是主体对这种客观之真的把握。很多东西,有人相信,才会存在。
开幕在一个周四的晚上。J掐着点,在开幕结束前30分钟抵达画廊。画廊空间像是停泊在雅典市中心的一艘轮船的船舱,与周围的建筑环境格格不入。他透过落地窗的反光望进去,舱内的人们移动交谈,手中的红酒杯杯口泛出冷色调的硅制光晕。大画廊的展览开幕总是热闹的。他的视线越过人头,看到画廊主Flora在空间深处高举双臂,向他招手。他回以她温暖的笑,走进画廊,侧身对左右说着抱歉,试图挤过人群。
“看,行走的当代犬儒主义标本。他很久不出现了,想不到还会来开幕。”
J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回头看了看。
两个手拿铝罐啤酒,穿着紧上衣、阔腿裤的年轻人正以带着玩笑意味的眼神盯着他。他们在被J的眼神对上后,短暂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随即又扯出尴尬的微笑。
J没什么表示,面瘫地转头继续往前挤。
“蠢货”,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知道他们的恶意来自哪里,也知道自己回射给他们的恶意来自哪里。他能从他们的眼底看到不惨杂质的欲望,就像是在黑暗中开启闪光灯的照片里的人像总会有的清澈通透的血红色瞳孔。这前主体,非个人的欲望像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场,弥散在整个环境中。它也曾附着进入J的身体,又好像因为没有得到期待的养分而衰变逃离。如今,他看到欲望还在他们身上作用,把他们卷入时代的连接流,并为他们建好了攀爬的脚手架。他羡慕嫉妒这两个年轻人,因为他已经找不到自己欲望接收机器的开关。
开幕晚餐时,他的座位被安排在Flora的右边。餐桌上的人们讨论着战争局势,经济走向,和圣诞假期的旅行计划。千禧年的第一个世纪就要结束的事实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式推高了在座每个人的情感强度,连J都感到一丝多变的五味杂陈。
他沉默地对付着面前的牛排。
Flora把身体侧向他,左手撑着下腮,用问询的眼光地看着他,“艺术家兴致不高?”
“你知道的,我总是怀疑自己。”J有些不好意思。
Flora是一个很好的画廊主,对他总是宽容,理解,充满耐心;他自知现在的自己对Flora,却很可能是一个难搞且不负责任的艺术家。
“新世纪,新希望,就像这个展览,纸飞机。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吧!会好的。”
真诚直接的安慰似乎真的安慰到了J。他觉得自己此刻真的好了一点。
众人在晚餐后决定去酒吧续摊。他婉转地拒绝了邀请,与Flora拥抱道别,退后一步,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表示感谢,转身向入住的酒店方向走去。
十二月的希腊潮湿温暖,J双手插进单薄的飞行员外套的口袋,在细雨中漫步。工作日的夜晚,路上没有太多行人。他走在空旷的街道,不知为何,感到久违的轻松,有想要在细雨里奔跑呼喊的冲动。他没有真的这么做,只是在路过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时,发现它竟然24小时营业,决定进去看一看。
博物馆采取全自动化管理,馆内空无一人。可能为了节约能源,空间整体的背景光很昏暗,只有头顶上比他占地面积大上十倍左右的冷白色的顶光在联通的灯管内跟着他的脚步移动。
他走马观花地经过了一众在艺术史上留下名字的陶盘、酒器和人像雕塑,在一片他没见过的浮雕前停下脚步。
Dexiosis,字面意思是以右手相握。
博物馆系统的全息影像因为他的驻留而被唤醒,一个半透明的女性形象在他的身边显影,与他并排注视着浮雕。
“你好,我叫张宇凌,是一名艺术史学者,我在2020年出版的《竹不如肉》里论述过这件作品。你想听一听吗?”
一座拥抱全自动系统与全息影像的考古博物馆在世纪末仍然选择了来自世纪初的学者的文字。J对此感到好奇,他对着学者的投影点了点头。
“这块浮雕创作于古代雅典,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公元前 400 年当地人最流行墓碑样式。它不仅使用了雅典北面山区特产的潘泰列克(Pentelic)大理石,而且浮雕表现的是一个‘握手告别’(dexiosis)场面——这是几乎所有同时期的墓碑都使用的主题。浮雕上位于左边的年轻人袒露右肩,身后跟着一条猎犬。与他握手的长者袒露前胸,左腕处挂着一个装精油的瓶子。
两个人就这样静止在比拥抱远一点点的位置,他们的表情是如此困窘、羞涩,以至于彷彿各自陷入了沉思。死亡更容易让雅典人催发思考而不是感到悲痛,最极致的例子就是苏格拉底伴随着滔滔宏辩让毒液流遍自己的全身。我们无法光从构图上看出是谁离开了人世,唯一一丝不确切的线索就是年轻人的左手食指伸出,其余四指紧握。这个手势意味着:‘请等一会儿。’但我们仍然不清楚他是在请求逝者稍慢一些离去,还是请求世界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这个经典的告别场面还有另外一个经典之处:它表现了一种严格符合当时社会规范的‘雅典之爱’。如图所示,这种爱首先必须由一位年长者追求一位年轻人,而他们的差别在图像上通过有无胡须加以区分。其次,他们的相识在一开始就应该在公共场所进行,最典型的地方就是只有男性公民出入的运动馆和猎场。这两种场合在图中分别被呈现为随身携带的精油瓶和猎犬。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浮雕时,我们现代人可能会觉得把一位毫无血缘关系且并非终身伴侣的人放在墓碑上,就如同要求把初恋的形象刻在墓碑上一样,让人费解。”[1]
艺术史学者在讲述完后不等回应,逐渐透明消失。
J看着浮雕上相握的两只右手,和年轻人食指向下的左手,重复呢喃道,“握手告别……”
他转身走出博物馆,决定不回酒店,而是跑向中央火车站。他想赶上午夜前最后一班从雅典回奥斯陆的高速隧车。
[1] 引文摘自张宇凌,《竹不如肉》,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一章第2-4页,经作者授权引用,用于本小说章节的创作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