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随笔】致黑咪的告别信
(一)
今天,我们终于将黑咪的骨灰接回家。她去世已近一个月,这期间,我们从渥太华搬回多伦多。本以为悲伤早已淡化,但从朋友手里接过骨灰盒的那一刹那,才发现不过是搬家的忙碌,暂时遮掩内心深处的痛楚。
严格来说,黑咪是我母亲的猫。那时,还在疫情期间,她所住的小区即将封锁,而隔壁邻居家却传来凄惨的猫叫声。母亲几经打听,才得知那只猫本是邻居儿子所养,但因为要去外地上大学,只得托付给家人照看。然而,邻居一家对猫毛过敏,不得不将猫单独关在这间城郊的公寓,每周只得匆匆探望。
母亲知道封城在即,恐怕到时候邻居一家无法进到小区。她不忍心猫就这样自生自灭,于是,同邻居商量,正式收养这只猫,并取名为黑咪。
原本,对于收养黑咪,我和父亲都持反对态度。一来,我已经有两只猫,实在再无精力养另外一只猫。二来,母亲终归要返回加拿大定居,届时不得不又为黑咪另寻主人。
不过,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们同意暂时代养黑咪,等到解封之后,再将她送由我的舅妈照顾。
然而,待到解封,母亲带黑咪做身体检查时,却得知她患有先天性多囊肾,为了延缓病情,需要精心呵护,严格选用饮食,并长期服用药物。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母亲同黑咪已产生感情,生怕旁人照料不周,索性,便决定亲自照看,并带回加拿大。
也许,我们早已得知命中注定的结局,却又无法割舍情感,哪怕终将分别,却还是展开这一段短暂的缘分。医生说,患有此病的猫,最多活不过七岁,而母亲接黑咪回家时,她已快四岁。
“你后悔养她吗?如果没有接手黑咪,也许你如今就不会如此悲伤。”黑咪去世的当晚,我问母亲。
“不后悔,要是我当初不收养她,恐怕她早就在封城期间饿死了。不论怎么样,那都是一条小生命,能救一下还是救一下吧。”母亲神情哀伤,强装平静地诉说着和黑咪的往事。
(二)
比起我的另外两只猫,黑咪的经历更加丰富。毕竟,她也是坐过飞机,横跨太平洋的留洋猫。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多伦多的机场。还未见其猫,便听见她那撕心裂肺的叫声。经过近三十小时的长途跋涉,她显得无精打采,却又因为害怕,不住地叫唤,引来其他旅客驻足。
回到酒店后,她小心翼翼地探索房间,然后蹲在窗台上,好奇地打量窗外的异国他乡。我想要抱她,却被无情拒绝,无奈只好轻轻地抚摸她的头,试图安抚这只仍显焦虑的小黑猫。
第二天,又经过快五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回到渥太华的家,将黑咪安顿下来。
另外两只猫紧张地盯着这只不速之客,狸花猫更是因为不安,喉咙里发出“嘶嘶”声。我的两只猫已进入老年阶段,而且又是在加拿大出生,说不定与在国内出生的黑咪,存在某种程度上的交流障碍。
不过,黑咪身姿矫健,她跳到橱柜上,成功躲过狸花猫的威胁。接下来的几天,那里成为她最爱去的地方,每次都要呆上几个小时才肯下来。
大概过了一个月,黑咪才逐渐适应新家的环境,开始同另外两只猫接触。狸花猫一如既往的爆脾气,一见到她便低吼。而另外一只奶牛猫,则温顺许多,有时还会和黑咪追逐打闹。要不是她的年龄太大,她们俩一定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黑咪似乎看穿狸花猫不过是只纸老虎,又碍于肥硕的体型,无法跳到高处。于是,黑咪便开始不厌其烦地捉弄她。比如,她会跳到猫砂盒子上,观察狸花猫如厕,然后伸出爪子,试图去碰她。又或者,她时常会蹲在狸花猫的不远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快要被反击时,灵活地跳到高处,耍得她团团转。
再后来,狸花猫仿佛已经习惯黑咪的存在,即使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也不再会发出生气的低吼声,像是认命一般,默默接受这只顽皮的小猫。
在渥太华的几年,也许是黑咪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终于能够和同类玩耍。虽然,两只老猫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看着她发疯似的在房间里跑酷。但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只猫,有了同类的陪伴,她的分离焦虑症明显好转,体重也大幅增加,比刚出国时胖了好几斤。
我们本以为她的病情会有所好转,然而,死亡的阴影却从未散去,只是暂时狡猾地隐藏起来。
(三)
八月中旬,我因工作原因,需要搬回多伦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和母亲两人忙于收拾行李,也因此疏于观察黑咪的健康状况。
起初,黑咪变得不爱吃饭,我们本以为是因为要搬家,家里堆满纸箱所导致的。有一些猫会因为环境的变化,变得焦虑而不思饮食。
但仔细观察几天下来,黑咪的精神却变得愈发低迷,不仅如此,她的排尿也锐减。母亲在得知她的病情后,便在网上自学许多关于护理肾病猫的知识。其中一条重要的健康信号,便是排尿减少,最后甚至会尿闭。
预感黑咪的病情可能恶化,我们在九月十六号当晚,将她带去宠物急诊。本以为,她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却未曾想此去即是永别。
现在想来,黑咪那时的状态很差,以往活泼好动的她,变得萎靡不振,总是呆在纸箱上昏睡。临别的前几天,她还时常躲在曾经爱去的地方——橱柜的上方、窗户的栖息架、以及角落的猫房子。
曾经,她夜夜依偎在母亲的床头睡觉,可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却倔强地再也没有靠近。也许,她早已察觉自己时日无多,只是静静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来到宠物医院后,黑咪不愿走出猫包,蜷缩成瘦小的一团,有气无力地躺在里面。为了确认肾病指标,她被医生带去做血检。做完检查后,她不断地舔舐伤口,我想要喂她最爱的零食,她却只是轻轻地闻了一闻,便又继续躺在那里,仿佛用尽所有力气。
等待结果的时间是漫长的,为了不让母亲伤心,我和她计划着接下来的几天该如何护理黑咪。毕竟,搬家在即,我们实在无法打破原有的计划,只能竭尽所能照顾好她,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受。
终于,医生拿着化验结果走进来,而那张写满数值的白纸,也打破我们最后的一丝幻想。
“黑咪的血检结果显示,她已经处于肾衰竭晚期。很抱歉我们也无力回天,只能建议安乐死。”医生的话语轻柔,满含歉意。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的泪水瞬间决堤。将医生的原话翻译给母亲后,她也止不住哭泣。
真奇怪,我和黑咪只相处一年半的时间,感情并不深厚。比起母亲,她对我并不亲近,每当我抱她时,她总是发出委屈的叫声以示反抗,平日里也鲜少踏足我的房间。可尽管如此,在听到她的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刹那,我却依旧如此悲伤。
(四)
我曾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宠物安乐死,可是,当我陪着黑咪来到告别室,却迟迟不愿送她走。
母亲因为太过伤心,不敢直面黑咪的离去。而我又不想她孤独地上路,便自告奋勇选择只身前往,送她最后一程。
护士在诊台上铺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我将黑咪从猫包里抱出来,轻抚着她的头。要是往日,她早就会提出抗议,然后从我手中溜走。而眼下,她却格外柔顺地趴在那里,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用手捋顺她的毛发。许是因为病情,她乌黑的毛发不再有昔日的光泽,摸起来有些干涩。
房间里回荡着我的啜泣声,以及她虚弱的呼吸声。我有些自责,如果早日带她来医院,也许还有办法拯救她。而如今,我除了亲手为她选择安乐死,别无他法。可正如医生所说,她的病情,只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恶化,直到最后,油尽灯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安乐死是最好的选择。
这不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这些年,有太多亲人离世,死亡似乎已经成为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这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而我正是决定她生死的那个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眼泪近乎枯竭。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我下定决心,按下房间里的呼叫铃。
过了一会,两名护士走进来,耐心地为我讲解安乐死的程序。
“这个过程不会痛苦吧?”
“完全不会,我们会先注射麻醉针,让她进入深度睡眠。待到她完全没有知觉,医生会来打最后一针。这个过程很快,她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
听到这里,我长吁一口气,然后示意她们可以开始打针。
在注射麻醉针时,两名护士一直与我谈论着黑咪的过去。当听到母亲不远万里,将她带到加拿大时,她们无不敬佩。整个过程中,黑咪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异常平静地看着护士们为她注射药剂。我记得母亲曾提起,刚发现病情时,她总是带着黑咪去医院打吊水,也许这只命运多舛的小猫,早已习惯医院和打针。只是她不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打针,从此以后,她将不再受病痛折磨。
麻醉针要等一会才能生效,房间又只剩下我和黑咪,一人一猫,在一片寂静中,悄然等待死神的降临。
起初,当我轻抚她时,她依旧会摇着尾巴,不知是高兴还是对我的安慰。当我呼唤她的名字时,她还会抬起头,紧紧盯着我,似乎是要记住我的模样。十几分钟后,她的尾巴不再摇动,任由我制造任何声音,她也不再回应。唯一能够证明她还活着的,只剩下那随着呼吸起伏的瘦弱身躯。
我再次按下呼叫铃,而这一次,她将迎来真正的死亡。
医生满怀歉意地走进房间,她的手里拿着决定生死的针管。那一刻,我真想告诉她我后悔了,不想让黑咪接受安乐死。但理智告诉我,她在世的每一刻,都被病痛无情地折磨着。
“她不会感到痛苦吧?”我又一次开口问道。
“不会,药物见效很快,只需几秒钟的时间便结束了。”医生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一针下去,她的心跳戛然而止。二零二五年九月十六日的夜晚八点半,黑咪永远地离开我们,回到喵星。
我将毛毯裹在她的身上,最后一次抚摸她的头。随着生命的消逝,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昔日的温暖不复存在。母亲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房间,送黑咪最后一程。她的情绪相较之前,已平静许多,没有哭泣,只是轻柔地同她告别。
回家的路上,我们并无交谈,那只曾经装有黑咪的猫包,如今却空空如也。
(五)
九月底,我们搬到多伦多,重回都市的生活十分忙碌,仿佛总有添置不完的生活用品。每天下班,我和母亲两人都奔波于不同的商店。我们很少提到黑咪,生活亦如往常那样,毫无波澜。
前些日子,我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找到一位宠物沟通师,问了几个问题。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有些迷信,开始相信玄学之类的东西。明知所谓的宠物沟通师,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我却宁愿相信她真的能同黑咪的灵魂沟通,将我的话传递给她。
沟通师说我们和黑咪的缘分没有完全散尽,将来她还会回来陪伴我们。我将此话传达给母亲,她先是笑我不该相信鬼神之说,之后又淡然地说道:“我不会再养任何宠物,黑咪将是我养的第一只猫,也是最后一只猫,离别实在太痛苦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想到这样的离别我还要再经历两次。家里的另外两只猫已经十三岁,尽管她们身体一直健康,但岁月终将会把她们从我身边夺去。只是和黑咪短暂相处,我便已如此难过,不知道将来再次面对注定的分别,看到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两只猫离我而去,我又会抱着何种心情。
人们常说,人生是在不断地告别中渡过,亲人、朋友、父母、爱人——我们一次次面临痛苦的离别,最后迎来自己的死亡。也许,人就是在这伤心欲绝之中学会成长,学会勇敢地面对死亡。
搬家前一天的早晨,母亲神神秘秘地向我说起她的梦——梦中,她看见黑咪站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自己,隔了好一会,才转身消失在阳光下。
也许,那是黑咪在向我们做最后的道别。
2025年10月13日于多伦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