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定幻象的破綻:從江油群情到白紙抗議、富士康暴動與六四集結——三重裂縫與中國抗爭的歷史臨界點生成機制》

碎身光焰 Suishen 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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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縫流動,幻象顫抖。真相被遮蔽,卻從未消失。每一次偶然,都是歷史的再度決堤。

一、引言:「穩定」作為幻象

  「中國的穩定」長期以來被描繪為中共執政合法性的核心資本。官方話語中,「穩定壓倒一切」不僅是一種治理理念,更是中國模式(China Model)持續運作的基石:穩定意味著社會秩序的延續、經濟增長的保證,以及黨國體制不被動搖的前提。自1990年代以來,這一話語從「維護社會穩定」到「維護大局穩定」,再到「國家安全與社會穩定」,不斷被強化,成為政權合法性對內的核心符號與對外的自我宣傳。

  然而,國際學界對「中國式穩定」的解讀也揭示出其深層脆弱性。一方面,Andrew Nathan、王紹光與 Bruce Dickson 等人提出「威權韌性」(authoritarian resilience)的概念,認為中共能透過制度調適、利益分配與治理工具的更新來維持政權延續;另一方面,Susan Shirk 、Elizabeth Perry 等學者則指出,這種穩定更像是一種「壓抑性均衡」(repressive equilibrium),它依賴國家暴力、信息控制與資源轉移來暫時封堵裂縫,卻難以真正化解矛盾。這種穩定不是堅固的城牆,而更像是一層隨時可能崩塌的幕布——表面完整卻難以承受結構性衝擊。

  同時,其他比較研究也揭示,「中國式穩定」同時建立在兩個維度之上:其一是龐大的基層治理網絡與維穩機制,從信訪制度到社區治理,再到日益滲透的數字化監控(Kevin O’Brien、Benjamin Read);其二則是與全球資本主義的深度嵌合,透過外資、出口與供應鏈來鞏固內部穩定(Giovanni Arrighi、孔誥烽[Ho-fung Hung]、李靜君[Ching Kwan Lee])。這種雙重依賴,使中國的穩定既是內部治理術,也是全球政治經濟的鏡像。

  歷史經驗一次次顯示:這種「穩定」往往只是幻象。它並非源自矛盾的消解,而是透過壓抑、轉移與遮蔽來維持表象;而當結構性的裂縫持續積聚,幻象便始終處於隨時破裂的邊緣。真正打開缺口的,往往不是制度設計或精心規劃的調整,而是一個偶然的觸發點——一段流出的影像、一樁地方衝突、一次意外的聚集——它如同火星墜落在幕布之上,瞬間引燃積壓的張力,使潛藏的裂縫被迫顯影。1989年北京六四集結、2010年、2012年與2022年的富士康暴動、2022年白紙抗議,以及2025年四川江油群情,正是在不同時代節點浮現的四個典型瞬間:結構的必然積累,與事件的偶然引爆,在此相遇。

  因此,本文的核心問題在於:為什麼某些事件能成為撕裂穩定幕布的臨界點?三重裂縫——語場裂縫(話語秩序斷裂)、組織裂縫(治理合法性斷裂)、資本裂縫(積累矛盾斷裂)——如何交織並被偶然事件揭露? 本文關注的,並不是「中國穩定何時終結」這樣的預言式追問,而是裂縫如何在結構的必然性與事件的偶然性之間生成臨界點,並揭示出當代中國抗爭的歷史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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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理論框架:裂縫、矛盾與臨界點生成

  中國研究對「群體性事件」的分析,常聚焦於制度縫隙與社會矛盾的互動。趙鼎新在《天安門的力量》中指出,六四運動的爆發並非單一原因,而是結構性矛盾與偶然事件共振的結果;Kevin O’Brien 與李連江則提出「權利型抗爭」,強調群眾善於借用官方話語與制度缺口,形成介於合法與非法之間的挑戰。這些解釋固然重要,卻未能回答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為什麼「穩定」能夠反覆被維繫,卻又總在偶然事件中猝然破裂?

  這並非單純的邏輯悖論,而是一種結構性的吊詭:穩定之所以能延續,正因它依靠壓抑與轉移來暫時封堵裂縫;然而,正是這種壓抑與轉移,使得裂縫在更深層積聚張力,終於在某個偶然時刻被揭露。換言之,「穩定」與「破裂」並非兩個相互排斥的狀態,而是同一結構的兩個面向——一種持續循環的緊張。

  要理解這種吊詭,就必須回到「中國式穩定」的雙重結構。Benjamin Read 等學者的基層治理研究揭示,黨國透過信訪制度、網格化管理與數字監控,織就一張縱深治理網絡,使矛盾得以被延後、被消音——這是「內部治理術」的一面。另一方面,Giovanni Arrighi 關於「東亞奇蹟」的世界體系分析,則揭示了中國的穩定深度嵌入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外資、出口與供應鏈不僅是經濟增長的來源,也成為社會穩定的外部支撐。這種「全球依附」使中國的內部秩序與全球資本的運作緊密耦合。因此,「穩定」既是內部治理術的結果,也是全球政治經濟鏡像的反射。它看似牢固,卻同時蘊含結構性的脆弱。

  從馬克思主義的矛盾論來看,這種雙重依賴本身就是矛盾積累的溫床:治理網絡只能推遲矛盾爆發,卻無法消解勞動與資本、中心與邊陲的張力;全球依附雖帶來成長,卻加劇了不平等與依賴,特別在供應鏈震盪時,矛盾便集中顯影。葛蘭西的霸權理論則進一步指出,這種穩定並非只靠暴力維繫,而是依靠意識形態製造共識,把「穩定」塑造成改革與發展的必要前提。然而,一旦霸權失去吸納能力,裂縫便無可避免地浮現。

  但裂縫如何轉化為歷史性的臨界點,卻不能由結構的必然性直接推出。這正是巴迪歐「事件」概念的切入點:裂縫本身潛伏於結構之中,並非即刻可見,而是透過事件被迫顯現——一個原本被遮蔽的真理突然闖入,迫使新的主體去承接。事件的發生帶有偶然性,但其可能性卻根植於結構矛盾之中;換言之,事件既是偶然的觸發,也是結構矛盾在特定時刻的爆燃。

  在符號層次上,拉康的理論提供了另一種洞察:「穩定」本身就是象徵界的建構,一個以「大他者」之名言說的幻象。當實在界被觸及——例如透過影像的震撼、死亡的見證或身體暴力的展現——象徵秩序的縫隙暴露,語言不再能縫合裂口。這便是「語場裂縫」生成的瞬間:群眾感知到官方話語的失效,並以新的符號實踐去回應——一段突破審查的影像、一句流傳的標語,往往成為行動的召喚。裂縫本身不是事件,但正是在這種符號失效與再命名的過程中,事件得以被感知與承接。

  因此,中國式穩定的雙重結構——基層治理與全球依附——不僅製造了「穩定」的幻象,也同時孕育裂縫的條件。裂縫不是外部衝擊的結果,而是結構內在必然的副產物;而一旦事件觸發,這些裂縫便顯影為歷史臨界點。

  基於此,本文提出「三重裂縫」模型:

  • 語場裂縫:當官方敘事與群眾感知之間的落差被放大,符號秩序便開始失衡;

  • 組織裂縫:當治理結構或決策機制失靈,霸權的合法性便受到動搖;

  • 資本裂縫:當勞動、利益分配或資源矛盾長期積累,便可能在特定事件中轉化為爆點。

  當三重裂縫交織擴大時,「穩定」的幕布被撕裂,歷史臨界點便由此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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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典型案例

案例一:江油群情(2025)——組織裂縫主導型

  2025年7月22日,四川江油市一名14歲女學生賴某,在廢棄樓房內遭三名女同學辱罵、脫衣、輪番掌摑及長時間毆打。她們囂張地說:「又不是沒進過(派出所),20分鐘就出來了。」視頻在8月初流出後,於微博與抖音等平台引發海量轉發與憤怒評論。這不僅是霸凌事件的曝光,更觸動了人們對權力與不平等的直覺認知:弱者的無力與「有背景者」的縱容被並置,司法不公與社會分配不均被迅速揭開。這標誌着資本裂縫的顯影:積累已久的不滿,因個案的具體不公而轉化為爆點。

  8月4日,公安局通報稱賴某傷情為「輕微傷」,並對涉案者給予「矯治教育」「批評教育」處分。這一輕縱結論被群眾大量轉發、嘲諷與批判。此時,標語與影像開始替代官方通告而流通,形成語場裂縫:官方敘事與群眾感知之間的落差被放大,「未成年不是打人的擋箭牌」等口號成為新的符號,指認話語權的失效。裂縫不是自然存在,而是在群眾的批評、轉發、再創造中被不斷擴展。

  然而,江油事件最為突出的,仍是組織裂縫的暴露。通報發佈後,受害者父母前往市政府跪求「做主」,母親悲痛昏倒卻未獲安撫,反而被官員驅離。群眾在場聲討、扶起母親並拍攝傳播,使政府的冷漠與失靈不再是抽象的制度缺陷,而是具體的、不容迴避的「失職」與「不作為」。在這一瞬間,治理結構的合法性動搖,群眾以自身的在場與言說揭開了組織裂縫。

  隨後的抗議持續升級:數百人湧入市政府會議廳,下午上千人聚集市府周邊與路口,高喊「還孩子真相」「還我民主」等口號。這些呼聲不僅延續了語場裂縫,也將組織裂縫進一步放大:群眾通過集體在場與符號行動,直接挑戰政府的治理權威。外賣員等無辜人士在衝突中被毆打的事件,亦成為新的裂縫顯影——治理不再只是「無作為」,亦呈現為權力的濫用(制度與規則的任意操作)與暴力(對身體的直接鎮壓),使合法性在雙重侵蝕下更加脆弱。

  當晚11時半,警方大規模清場,動用辣椒水、催淚彈、電擊棒與警棍,多人被拖拽、毆打。影片顯示女性被四肢抓住拖行,至少八人被捕。這些影像一經傳播,進一步削弱了官方話語的效力,使群眾的感知不再依賴政府,而依靠自身見證。這既加深了語場裂縫,也使組織裂縫更加具體化——治理不僅失靈,還失去正當性。至8月5日凌晨三時,清場才結束,但白天警方依舊在街頭巡邏與抓捕,緊張氛圍持續升級。

小結

  總的來看,江油的抗議並非「裂縫被動浮現」的過程,而是群眾在行動、言說與見證中不斷生成裂縫的過程。資本裂縫因社會不公而被觸發,語場裂縫隨影像與標語的流通而擴展,但最終將矛盾徹底推向爆發的,是組織裂縫:在暴力清場中,國家機器的維穩邏輯被攤開在眾目之下,對秩序的維繫反而轉化為合法性的消解。換言之,資本裂縫與語場裂縫為抗議積蓄了能量,而真正決定局勢走向的,是組織裂縫的主導性破裂,擊穿了「穩定」的幻象。

案例二:白紙抗議(2022)——語場裂縫主導型

  2022年11月24日,新疆烏魯木齊市吉祥苑小區發生居民樓火災,官方通報造成10人死亡、9人受傷。大量居民與媒體質疑,嚴格的防疫封控導致消防車延誤,部分住戶因單元門被反鎖無法逃生。消息在網絡迅速傳播,成為積壓三年的「動態清零」政策怨氣的引爆點。這凸顯了資本裂縫的積累效應:清零政策帶來的次生災害與民生困難,將生活壓力與制度不公直觀呈現。次日晚,烏魯木齊市爆發大規模抗議,呼籲解除封控。

  11月26日晚,南京傳媒學院的學生自發舉行燭光悼念會,悼念火災遇難者並表達對長期封控的不滿。一名學生舉起一張純白的A4紙,沒有文字,也沒有口號,卻在剎那間成為全場的象徵。這一舉動揭開了語場裂縫:在嚴密審查下,任何口號都可能被刪除或定性,而一張空白紙卻無法被直接禁止。正因為「什麼都沒寫」,恰恰揭示了「什麼都不能寫」。這種符號反諷既是沉默的抗議,也是最直白的控訴,標誌着新的抗議語言被發明。

  南京的白紙行動迅速通過社交媒體傳播,並在全國激起共鳴。11月26日至27日,上海烏魯木齊中路成為焦點,上千市民與學生聚集,手舉白紙,高喊「新疆解封」「言論自由」等口號,部分人群更喊出「習近平下台」「共產黨下台」。這是語場裂縫進一步擴張的標誌:官方敘事徹底失效,群眾以白紙與口號構建新的符號秩序,並將抗議語言推向對政權的正面挑戰。警方迅速清場並拘捕數十人,顯示出組織裂縫的浮現——治理依舊依靠強制手段,卻無法消除群眾的憤怒。

  接下來的幾天,北京、廣州、成都、武漢、重慶、蘭州等地,以及近百所高校校園內,出現了規模不一的白紙抗議。清華大學校園中,一名女生舉著白紙喊出「民主法治,表達自由」,瞬間成為社交媒體熱傳的象徵性場景。短短數日,「白紙」從南京的個體舉動,演變為跨地域的集體符號,在全國範圍內形成共振,語場裂縫由此全面顯影。

  抗議現場不斷被手機拍攝、上傳。雖然微博與微信持續刪帖,但 Twitter、Telegram 與海外媒體形成「平行信息場」,使白紙符號與影像跨境流通。這揭示出組織裂縫在信息治理上的暴露:雖然審查迅速介入,但「白紙」作為一種無字符號,成功繞開了既有的封鎖機制。

  白紙運動爆發不到兩週後,12月7日,中國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宣布「新十條」,實際終結清零政策。雖然官方未承認政策轉向與抗議有關,但社會普遍視之為群眾行動的間接成果。也有學者指出,中央早已規劃逐步放鬆,抗議反而在客觀上加速並合法化了這一政策調整,使政府得以更快推進轉向。與此同時,當局展開嚴厲清算:多地參與者被帶走,部分學生返鄉後失聯;紀錄片導演陳品霖因拍攝抗議而被捕,引發國際關注。這既揭示了資本裂縫的折射效應——清零政策長期牽動經濟與供應鏈,抗議成為壓迫與資本流動之間的爆點——也反映出治理在面對政治挑戰時的兩面策略:一方面以政策鬆動回應社會壓力,另一方面迅速壓制自由化訴求,使運動的激進潛力被消音。

小結

  白紙運動的特徵在於,它並非源於單純的經濟矛盾,而是由清零政策長期造成的次生災害、民生困難與言論受限積壓成怨氣,在烏魯木齊火災後集中爆發,並以「白紙」作為最具象徵力的表達形式。這張白紙揭示了語言的失效與審查的極限,使語場裂縫成為運動的核心驅動。資本裂縫作為長期積累的背景,組織裂縫在過程中顯影。由此,白紙運動展現出語場裂縫主導的特徵——當話語權不再屬於權力,「沉默」反而成為最有力的聲音。

案例三:富士康暴動(2010、2012、2022)——資本裂縫主導型

  富士康作為全球最大的電子代工企業,承載着數以百萬計工人的生產與生活,被視為「世界工廠」的代表。其高度標準化的流水線與嚴密的管理制度,使生產得以穩定運轉,但也將工人的生命壓縮為最小單位。這種秩序背後,積累了持續而深厚的張力,並在不同時期以悲劇、騷亂與抗議的形式爆發。

2010:自殺潮

  2010年春夏,深圳富士康廠區先後有至少14名年輕工人相繼跳樓,他們大多來自中西部農村,年齡僅在18至24歲之間。流水線高壓勞動、長時間加班、宿舍生活的封閉與孤立,構成了壓抑的日常。這些死亡事件震驚社會,輿論場上充斥着「血汗工廠」的標籤,與企業強調「個人心理問題」的說法形成鮮明對照。

  自殺潮讓資本裂縫第一次大規模顯影:勞動條件與人類尊嚴的對立,被悲劇性死亡放大至全球媒體。語場裂縫隨之生成——官方與資方的話語失效,被輿論重新命名與批判。至於組織裂縫,則隱約出現於政府角色的缺席:監管沒有及時介入,治理對資本的縱容,使合法性受到動搖。

2012:太原騷亂

  2012年9月,山西太原廠區爆發大規模騷亂。起因是宿舍內工人與保安的衝突,但矛盾迅速擴大,數千人聚集,場面混亂。部分宿舍玻璃被砸毀,多人受傷,廠區被迫停工。現場視頻流出,顯示工人群體與保安、警方激烈對峙的場景。

  這一事件標誌着矛盾從個人絕望轉向集體抗爭。資本裂縫不再以自殺的形式顯影,而是以群體對抗直接衝擊生產秩序。語場裂縫被進一步放大:工人透過網絡控訴「高壓管理」,突破官方「維穩」的秩序敘事。組織裂縫則在警方強勢介入中浮現:治理並未緩解矛盾,而是以武力維穩,使制度的正當性再次受質疑。

2022:鄭州抗議

  2022年11月,鄭州廠區因嚴格的清零封控與薪酬爭議爆發大規模抗議。此前,數萬工人被封控在宿舍,食物與醫療資源短缺;部分工人徒步逃離的影像,在網上引發大量轉發。隨後,富士康急招新工人,承諾高額獎金,但不少人反映獎金並未如期發放,激起更大憤怒。

  抗議爆發後,數千工人與防疫人員、警察對峙,衝破路障,高喊「還我工資」,並與警方發生激烈衝突。視頻顯示場面一度失控,警察使用防護盾與警棍鎮壓。這些影像迅速擴散,不僅在中國內部引發共鳴,也因牽動 iPhone 全球供應鏈而成為國際焦點。

  這裡,資本裂縫再次成為爆點:勞動條件、疫情政策與薪資矛盾交織,將工人推至臨界點。語場裂縫則因跨境傳播而放大——抗議不再只是中國內部事件,而被命名為「蘋果供應鏈危機」。組織裂縫亦更為明顯:地方政府與企業相互推諉,治理只停留於「事後維穩」,而無法回應工人最基本的訴求。

小結

  富士康的三個節點呈現出裂縫的演進:2010的自殺潮首先揭開了資本裂縫,將勞動壓榨與尊嚴的對立赤裸化;2012的騷亂則在資本矛盾的驅動下,進一步生成語場裂縫與組織裂縫的交織;到2022年,鄭州抗議使三重裂縫同時顯影並被推向國際舞台。可以看到,資本裂縫構成了矛盾積累的深層背景,而語場裂縫與組織裂縫則是其被觸發與放大的外在形式。這條從個人絕望、群體對抗到全球焦點的裂縫生成鏈條,清楚表明在資本主導的體制下,治理失靈與話語失效只是伴隨現象,真正無法迴避的根本動因,仍是資本裂縫的持續主導。

案例四:六四集結(1989)——組織裂縫主導型

  1989年4月15日,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逝世。由於胡在學生與知識界中被視為相對開明的改革派,他的去世迅速激起了悼念與不滿情緒。北京高校學生自發聚集天安門廣場,悼念胡耀邦,並在4月17日提出「七項要求」,內容包括新聞自由、反腐倡廉、教育改革等。隨後,學生進行遊行與請願,並於4月20日與警方在新華門前爆發衝突,形成運動初期的組織裂縫——政府選擇強硬對待,卻未能有效安撫社會情緒,反而使「鎮壓—抗議」的互動邏輯開始固化。

  4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社論,將學生運動定性為「動亂」。這一舉動不僅未能壓制聲音,反而在輿論上激起強烈反彈。4月27日,北京數十萬師生與市民走上街頭,舉行大規模遊行,口號從悼念胡耀邦轉向要求民主、反對腐敗。這標誌著語場裂縫的明顯擴張:群眾透過標語、橫幅和口號,建構起一套對抗官方話語的「自主語境」。官方敘事的權威地位首次受到公開挑戰,話語壟斷不再穩固。

  進入5月後,學生運動逐漸升級。5月4日,學生在「五四運動」紀念日舉行遊行,並與政府展開有限對話;但雙方在政治改革與新聞自由等問題上分歧嚴重,難以形成共識。5月13日,數千名學生發起絕食抗議,以「生命」作為施壓手段。兩天後,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訪華,國際媒體大規模進駐北京,使天安門運動被全球矚目。絕食與國際曝光使語場裂縫進一步放大:國內外輿論場形成「雙重信息結構」,削弱了國家對話語的壟斷力。學生的口號與身體實踐直接進入國際視野,迫使中共必須在國際輿論下行事。

  絕食引發了社會各界的聲援。教師、知識分子、工人、市民乃至部分官員都表達支持,並有工人組織開始形成,要求與學生並肩。這使運動超越了單純的「學生運動」,擴展為「全社會運動」。同時,資本裂縫也在此時顯影:物價上漲、官倒問題與反腐訴求交織,使民生矛盾與制度批判結合。語場裂縫和資本裂縫因此相互疊加,形成跨階層的共鳴基礎,極大地推動了運動能量的積累。

  5月20日,政府宣布戒嚴,大量軍隊向北京集結。學生與市民卻以堵路、勸阻等方式與軍隊周旋,形成前所未有的群眾動員。這既展現了語場裂縫的動員力,也揭開了組織裂縫的根本矛盾:中央決策與地方執行出現遲滯,軍隊一度無法進城,顯示出政令不暢與治理裂口。戒嚴期間,七位開國上將公開呼籲「人民解放軍的槍口不能對著人民群眾」,而後續清場過程中亦出現軍人抗命,暴露出軍隊體系的分歧與失控風險——組織裂縫此刻已滲透至國家暴力機器本身。

  與此同時,宣傳體系也顯現出組織裂縫。強硬的定性未能壓制輿論,反而因趙紫陽開放媒體並公開表達同情而出現自相矛盾。基層記者與編輯普遍同情學生,甚至有人參與遊行,中央和地方媒體陸續刊出帶有同情色彩的報導與影像。宣傳口徑與輿論實踐徹底分裂,輿論控制失效,使群眾的「認知權威」轉向運動本身,進一步削弱了官方敘事的正當性。

  然而,運動內部逐漸暴露出組織困境。學生領袖在是否撤出廣場、如何與政府談判等問題上爭執不斷,缺乏統一策略,導致資源消耗與內部分裂。這使語場裂縫與資本裂縫雖仍擴張,但無法被有效整合為持久的政治能量。

  6月3日晚至6月4日凌晨,政府最終決定以武力清場。坦克與武裝部隊進入北京城區,在木樨地等地與市民爆發激烈衝突,造成大量死傷。凌晨,天安門廣場被軍隊全面控制,殘存的學生和市民被迫撤離。此時,組織裂縫最終被暴力「封堵」:國家機器強行維持秩序,但卻以鮮血的代價徹底損害了政權的合法性。這種封堵並未癒合裂縫,而是將其長期化,成為政治合法性陰影下難以消解的歷史創傷。

小結

資本裂縫作為土壤

  六四的爆發雖有胡耀邦逝世這一偶然契機,但其能迅速擴展,深植於八〇年代改革積累的結構張力:價格雙軌與權錢交易催生官倒與腐敗,通脹侵蝕工薪階層收入,國企改革與就業分配不確定加劇城市焦慮。反腐、反特權與分配正義成為跨階層的共同語彙,積蓄了長時段的社會能量。同時,自由化改革與新啟蒙運動帶來的社會開放,使學生與知識分子獲得前所未有的公共空間與話語自覺,敢於發起運動並挑戰權威。

語場裂縫的全國響應

  強硬定性未能收斂輿論,反而在「四二七」大遊行、絕食與戈爾巴喬夫訪華的國際媒體效應疊加下,形成跨城市、跨群體的敘事共振。口號、橫幅與身體政治(靜坐、絕食)將局部訴求轉譯為共享的道德語言,推動學生、市民、工人間的臨時聯結,迅速擴散為全國性響應。

組織裂縫的決定性表現

  真正的斷裂發生在服從鏈條:中央高層分歧致使政令反覆;戒嚴落地受阻,部隊遲滯甚至抗命;宣傳系統口徑失效,基層媒體與輿論脫鉤;而首都與地方大量群眾、單位、專業群體亦以支援或阻攔方式反向響應最高權威意志。當軍事、宣傳與社會動員三個環節同時失靈,體制遂以武力重建服從,但代價是合法性的嚴重損耗。

  綜合來看,六四運動是資本裂縫、語場裂縫與組織裂縫在改革背景下同時積累與交織的結果。資本裂縫提供了深厚的社會土壤,語場裂縫則通過跨群體與國際媒體的共振迅速擴張,而最終決定性的是組織裂縫:政令失靈、體制分裂與服從鏈條的斷裂,使國家機器不得不以暴力「封堵」。因此,六四可被視為組織裂縫主導型抗爭——其根本衝擊不僅在於群眾的挑戰,更在於統治體系內部自我裂解的暴露。

  這一判型若置於更長的歷史視野下,則可見其背後隱含的「改革悖論」。歷史上多次變法均呈現出類似的困境:改革的初衷在於強國,但一旦觸及權力結構與統治模式,往往反噬自身。商鞅因失去君主庇護而被車裂;王安石在黨爭中改革反覆;張居正的措施隨其身亡而瓦解;戊戌變法則揭示慈禧太后在「強國」與「固權」間的掙扎。這些案例無不表明,最高統治者雖意識到改革的必要,卻因對權力旁落與社會失控的恐懼,在關鍵時刻選擇收緊,導致改革半途而廢甚至反噬。

  雖然帝制變法與黨國體制在形式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六四運動正是這一結構性悖論在改革開放語境下的現代表現。鄧小平一方面推動市場化改革以求國力強大,另一方面又設下「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紅線以維繫統治安全;既任用胡耀邦、趙紫陽推進改革,又在他們不願壓制社會呼聲時將其打倒。這種「一手放開、一手收緊」的矛盾治理,最終把社會動員與體制自我約束推向不可調和的臨界點。六四的爆發與鎮壓,不僅是三重裂縫交織的結果,更是「強國」與「固權」張力走向極端化的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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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比較與綜合:裂縫顯影的時空差異與耦合條件

  四個案例橫跨不同時代,卻共同揭示了「中國式穩定」的吊詭機制:矛盾並未真正被消解,而是透過壓抑與轉移被暫時封堵;然而,一旦事件觸發,裂縫便被迫顯影,幻象隨即破裂。不同時期的裂縫組合展現出顯著差異:與六四、白紙等全國性抗爭不同,江油群情雖是一場地方性爆點,卻典型地展現了語場裂縫與組織裂縫的交織,從「輕縱處理」導致的失信,到群眾迅速集結並與當局發生正面衝突,治理合法性被直接擊穿;白紙抗議則以象徵性的「沉默之聲」揭開語場裂縫,並在短時間內引發跨城市共鳴,在疫情治理的高壓背景下,資本裂縫(封控對生計與生活的壓迫)、語場裂縫(反封控口號與「白紙」隱喻)與組織裂縫(基層執行與中央政策的脫節)迅速耦合,形成一種新型的動員模式;富士康暴動突顯資本裂縫的集中爆發,勞資矛盾跨越地域界限,透過資訊傳播與產線流動被放大,構成典型的經濟壓力驅動型抗爭;六四集結中,語場裂縫最先打開,學生群體與官方話語徹底決裂,隨後社會能量迅速積聚,最終在組織裂縫上爆發,政令失靈與體制分裂全面暴露。

  由此可見,裂縫並非靜態存在,而是隨著歷史條件的差異而呈現不同顯影:在改革開放的八〇年代,裂縫的能量來自社會轉型中的制度矛盾;在全球化與供應鏈時代,裂縫集中於資本壓榨與勞動不平等;在疫情時代,裂縫則由公共衛生治理與日常生活的摩擦迅速放大;在後疫情高壓治理與數字維穩時代,裂縫已被更深地嵌入到數字監控、財政壓力與地方治理失衡之中。不同類型裂縫的耦合條件,往往出現在「體制失靈與社會感知同步」的臨界時刻:當治理失誤不再被視為偶發,而被群眾共同理解為結構性問題時,裂縫便會相互疊加,推動抗爭邁向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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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語:當代中國的臨界點治理

  當代中國的「穩定」並非源自矛盾的化解,而是透過龐大的維穩體系持續封堵。更近一步的觀察顯示,群體性抗爭往往發生於中小城市(如寧陵、張寶山、蒲城、江油),而非北京、上海這類一線與省會城市。這並非偶然,而是「保大城市、控小城市」的治理邏輯所致:大城市承載全球資本與政權核心地位,因而獲得最嚴密的維穩資源——高密度監控攝像頭、全方位信息過濾、隨時可調度的龐大警力。在這些地方,裂縫往往在顯影之前就被強行掩蓋;相比之下,中小城市因財政與編制不足,難以複製高壓治理,裂縫更容易在地方性事件中積聚並突破。

  進入數字時代後,這一格局又被賦予「技術治理」的幻象。當局依賴大數據、人工智能與語義檢測,企圖在裂縫尚未浮現之前加以預防,並以算法替代部分人力監控,以「省錢」為名降低出警頻率。然而,這種機制並未消解矛盾,而只是把它壓縮到更隱蔽、更難以掌控的層面。維穩技術本身需要龐大的固定投入,臨界時刻仍需回到高成本的人力與武力;更嚴重的是,算法偏誤、語義檢測的侷限與網絡繞行手段,往往使風險在短時間內集中爆發,導致更劇烈的反噬。「守橋員」式的布防正是這種矛盾的寫照:再先進的算法也無法即時阻斷標語與聚集,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人力看守橋樑、電線桿與街頭。所謂「精準維穩」,最終只是昂貴而脆弱的混合體系,維持的是「穩定幻象」而非真實穩定。

  然而,幻象下的裂縫從未癒合。江油群情、白紙抗議、富士康暴動乃至六四集結都已表明:治理的邏輯不是消除裂縫,而是以暴力與沉默延遲其顯影;但這種延遲本身即是新的積累。對抗爭者而言,裂縫則是歷史留下的真實——既是壓迫的痕跡,也是新的團結的通道。

  援引巴迪歐的觀點,裂縫一旦誕生,便構成真理程序的起點;它不可被消弭,只能被承接。若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來看,裂縫正是生產方式矛盾的顯影:六四集結源於改革年代的階層分化,富士康暴動源於資本積累與勞動再生產的矛盾,江油群情源於基層資源失衡,白紙抗議則揭示了語場與組織裂縫在極權環境下的共振。這些裂縫本身帶有結構必然性,但它們能否轉化為抗爭,卻取決於霸權與符號的狀態——正如葛蘭西所揭示的,當「發展—穩定」的霸權敘事不再能吸納不滿時,矛盾便浮出地表;而拉康意義上的縫合一旦失效(例如「白紙」成為對審查的反諷性符號,或六四影像衝擊了官方話語的合法性),裂縫便以新的符號實踐被感知。換言之,結構積累提供了裂縫的必然性,而霸權失效與符號斷裂則決定了裂縫如何成為事件。

  但臨界點的爆發卻帶有偶然性:它何時出現、如何展開、由誰承接,並不能由結構直接決定。必然構造了場域,偶然打開了缺口。這正是結構的必然與事件的偶然的辯證關係:矛盾無可避免,但事件總帶驚異。

  因此,理解中國抗爭的歷史臨界點,不是追問「穩定何時崩潰」的線性時刻,而是承認裂縫始終存在,並在偶然的事件中被點燃。真正的問題不在於「牆塌之日是否會到來」,而在於:當裂縫被承接時,它將以何種形式生成新的政治真實——是新的暴力修補,還是新的組織與團結形式。

  穩定只是幻象,裂縫才是現實。當裂縫持續積累,事件不斷打開缺口時,牆塌之日並非宿命,而是結構與事件交織下的一種歷史可能性。這正是馬克思所揭示的矛盾邏輯,也是巴迪歐所言事件偶然性的強度:歷史不是注定崩毀,而是在必然裂縫中偶然迸發真理之火——正如葛蘭西提醒我們,霸權的穩定不過是幻象;亦如拉康所揭示,當實在闖入之時,幻象終將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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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身光焰 Suishen Flame寫不可歸類之身,不可命名之愛。 在詞語中修行,在結構中破執。 聽微光顫響,也聽沉默說話。簡體版請見X:https://x.com/suishen_flame?s=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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