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游戏

ginshiroi1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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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跳崖自尽的挚友带恨归来,将我平静的解离生活彻底撕碎。

## *

一道曲折的光跃入水中,折射出菱形的游弋光斑,它在水下蜿蜒、蜿蜒……水草有时候会遮住它的路径,但更多时候它像是水底的一道银河。

闭上眼睛,身体随着暗流的指引,游动、游动……那是灵长目尚且方兴未艾的记忆,镌刻于思维盲区,但并非子虚乌有。你本能地徜徉于其中,觉得这一切才是理所当然。

逐渐地,你听不见水流在耳边的哗动,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眼睑闭合时,那道透着肉色的光芒以可感知的速度黯淡下去,你感到疑惑,并惊惧于黑暗蔓延的速度。

随后,你意识到肺部发紧,你原本以为自己不再需要它——不,你甚至都没有这个概念!在氧气日益稀薄的那时,你同样没有任何感觉,只记得胸口上下起伏,但却没有养分进入——你双眼瞪大,精神困顿。

如今那种感觉带着肃杀的气息重返人间,有一个同样存在于思维盲区——但你同样确信它存在的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但你不想看她……不想看她……

“千寻……千寻!”

她这样呼唤着你,你不由得睁开眼,随后看见世界漆黑一片。

“名濑千寻!”

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紧急地晃动两下,千寻睁开眼来。尽管眼皮算是半睁开了,但昏睡的惯性仍然驻留在她的身体之中,所见到的一切披挂上一副朦胧的滤镜。即便如此,在昏暗的室内当中,她仅凭声音和那晕染的身影,也能辨认出来者是陈陈,她的室友。不知为何,看到她的时候自己会感到心安,然后下一秒,萌发于半途的意识又一次断线,身体直直地沉了下去。她又要徜徉于那片肉体上从未亲身经历、但灵魂上与其天人感应过无数次的内海帝国。

但显然,这个被她叫做“陈陈”的姑娘,就像一只星球起重机一样,猛地把嗜睡的她打捞出来。

“要迟到啦!!”

在离开那片刻在DNA的深邃海洋之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陈陈夹杂着些许怒意的吼声。

……

上午八时许,在陈陈的不懈努力下,千寻和她终于赶在上课铃响起的前两分钟踏入了东京艺术大学里一间属于油画科的研究室。到自己的座位坐好的那一刻,千寻的嘴里还叼着一只温热的吐司。

“陈陈,我的刘海怎么乱了呀……”千寻咬下一角吐司,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这换来了陈陈的一记白眼。

“你要是能在我烤吐司之前就把牙刷好,而不是等我一走开,你又瘫成软体动物睡回笼觉——”陈陈瞥了她一眼,紧接着说:“那别说刘海,我就是给你梳个文金高島田,剩下的时间都够往我们的吐司里加个蛋了。”

“唔……似乎很有道理!”

千寻自知理亏,她嘿嘿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小板凳搬到陈陈那边,像只考拉找到了自己最爱的树枝那样,把自己的胳膊缠在陈陈的胳膊上。

她一边咬着吐司,一边舒服地把眼睛闭上。

“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

“你是怎么做到不用手就能把吐司吸到嘴里的?哎呀好啦!快走开快走开,面包渣都掉我身上了!”

“不嘛不嘛……”千寻还想多赖一会儿。

“今天是合评会,教授会来画室,你乖乖坐好。”

“诶,对哦。现在都应该开始了,教授怎么还没来?挺少见的。”如陈陈所愿,千寻把小板凳搬回到自己的画布面前,看着昨天还没画完的部分,千寻把面包吃完,随后思索自己画到了哪里。

“等会,刚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黑眼圈怎么搞的?昨晚没睡?你也画了一宿?”陈陈的眉头拧了起来。

“谁像你那么勤奋,能把自己两只手都画废……”千寻嘀咕了一声,随后叹了口气:“最近睡眠不好,老做噩梦。”

那海水涌来的感觉仍未退潮,残留在她的身体当中。

“噩梦?没听你说过啊。”

“嗯……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普通的噩梦。”

提起最近每晚的困境,千寻不是很想面对,她敷衍了两句就说自己要画画去了。见状,陈陈也不好多问。

就这样,两人回归到自己的画面当中,闷头画了大约十分钟。随后,教室的门被拉开,皮鞋鞋跟声传入耳畔。

千寻本不想抬眼,然而她听到其他同学们发出了一声低呼。而与之俱来的,还有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随后,千寻抬起头来——这是一个让她后悔无比的决定。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同学是新来的研究生,即将作为井田画室的一份子,与大家共同度过一段时间。”

咣当!

不知何时,自己的指尖失去了力量,那根画笔砸在一个空的铁盘上面,发出了刺耳且尖锐的碰撞声。画室当中有不少人把头转了过来,疑惑地看向千寻的位置。而千寻则死死地盯着教授旁边的人,如临大敌。

只见站在台上的井田教授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他把头侧过去,对身旁的人说道:“来为大家介绍下自己。”

随后,他身旁那人往前踏出一小步,质地清脆。而千寻的脖子僵硬,视线未离开一分一毫。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千寻的目光似的,她微微一笑,随后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大家好,我叫做白鸟彩奈。”前半句,她视线四扫,是对台下的众人说的。名为白鸟彩奈的女生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都光彩照人、熠熠生辉的女生。

而下半句,白鸟同学的脸轻轻地转向,像是一把精密狙击步枪一样,瞄准了千寻的额头。

她的模样别具欺骗性,那笑容不达眼底,语气也不生波澜,就像是一湖死水——平静,但毫无生机。

“从今天起,我将以研究生的身份加入到井田画室当中,与大家共同度过……漫长的时间。

“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语毕,台下掌声热烈,就连陈陈也赞赏地鼓掌。只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低了下去,她看着那支画笔,笔毫上面的油彩因掉落而四散在铁盘之中,留下数道日益干涸凝固的斑斓油彩。

而自己那副倾注了许多心血的画布,在它的底沿处也沾染了溅起的油彩。千寻端详自己的画作——它的表面没有任何污浊,仍然是那副自己熟悉已久的画布;但那份油污就挂在底端,哪怕它不容易在第一时间辨别出来。但你知道,那份画布已然不是当初那份纯洁无瑕的画布了——它在别有用心的地方上留下一笔挥之不去的痕迹……无论画布本身度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但那痕迹……永远印在上面,无论你怎么遮盖、无论你怎么视之不见,那油彩的恶魔如影随形。

千寻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她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自己一定是看到鬼了。

不,或许说她的噩梦还没有睡醒,陈陈没有拉她起床。

不然的话……一个三年前就宣告身亡的死人,为什么能重返课堂,来到她的视野之中?

“来选个座位吧……我看看,你应该坐在……”井田教授全然没有发现这一切猫腻,他四下打量着,最终选好了位置。

“有了,你就坐在名濑千寻同学的右边吧。那里还空着。”

心里又炸响一阵惊雷。千寻虽没有抬头,在外人看来表现得就和往常一样,但她已经想要拔腿逃跑了。

“好~”

白鸟同学语气轻松,在众多男生羡慕的眼光下迈下台阶。

椅子在牢牢地拽着她,不让她离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了自己的右边。

千寻不敢把头抬起来,与此同时她感到窒息,不知何时自己抑制了呼吸,像是要奋力把自己憋死在座位上一样。

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稍微热闹了一瞬的画室重归宁静,合评会正式开始。

而自己……仍然死死地盯着画布底端的那抹油彩,手里的画笔仍然掉在铁盘里。

“千寻同学,你的画笔。”

不知何时,那恶魔般的低语追了上来,一个黑色的异物闯入她的视线——只见白鸟彩奈捏着画笔的略粗中端,将细而尖锐的那端对准了千寻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拿着画笔洞穿自己的双眼——但她没有那么做,只是友好而礼貌地笑着,静静地递过来那支画笔,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千寻战战巍巍地接过画笔,她失语了,她不敢继续看着“白鸟彩奈”的脸。

“你……你不是白鸟……你是秋……秋山铃……你……这不可能……我……”

拼尽全力,自己只能在喉头挤出这几个不成片段的词汇,那声音极小,几乎只有她们两人听见。

然而对方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又或者说她听到了,但是毫不在意。

她只是看着自己,然后继续露出她那笑不达眼底的笑容。

“让我们友好相处吧,*长门*千寻。”

## *

素以严厉、苛刻而闻名的“井田合评会”,并未像往常那样令千寻心惊胆战。面对学长学姐,以及井田教授的严厉批评,千寻显得心不在焉——往常这会令她百般难堪。但,千寻不在意合评会的公开处刑,不代表她比往常表现得更加从容自若、平心定气,事实上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鸟彩奈”身上。好多次千寻借蘸染料的机会偷偷瞥她,但每一次她都能及时发现,并以优美的微笑回应她的偷看。 这令千寻如坐针毡。

白鸟彩奈……不,她的真名叫秋山铃,这个化名别有用心。千寻有百分百的理由认定秋山铃是朝着自己来的。

所谓的白鸟彩奈,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名字——至少不会出现在千寻身旁。这实际上是一个绘本的主人公的名字,而那个绘本正是千寻和铃在上初三的时候合作的。千寻负责绘画,而铃负责故事。

她们都很喜欢绘本里的主人公,那个名字也是她们两个共同起的,铃赐予她白鸟之姓,而自己题上彩奈之名。

她到底想干什么……?千寻闭上眼睛,她的大脑隐隐作痛,而且她想不通铃是怎么活下来的——三年前自己亲眼见她跳崖,如今她毫发无伤地归来,即便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的现在,千寻仍有好几瞬间怀疑自己看到鬼了。

这要是噩梦的话,未免太漫长了。

终于,井田教授评完了最后一幅画,千寻恨不得立马拔腿离开。

“另外——”

教授这句话把千寻生生地按回座位。

只见他笑容满面,眼睛扫视台下。

“好久没有聚餐了,不如今天我们来为白鸟同学接风洗尘?”

“好耶!!”

“又是教授请客吗?!”台下有人不知死活。

然而教授完全不在乎,他双手交叉,笑面和蔼:“当然。我的研究室里从来没有学生掏钱的惯例。”他很享受这种提问。

此言一出,研究室里瞬间沸腾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陈陈也感到很开心。

“哇,千寻,又是飲み会!”有时千寻感到头疼,陈陈是一个不怎么喜欢闲聊的人,但却对研究室里的各种聚餐非常有兴趣,原因无它——这个血管里都淌着松节油的家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画技进步的机会,而各类由头的聚餐,无疑是一个方便她与各类前辈,甚至是井田教授沟通交流的最佳场合。

而千寻只会头皮发麻,她从来不喜欢任何聚众活动,更何况这是以“白鸟彩奈”为中心的欢迎会。

不行,自己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无论如何也要想个推辞才行。

“那么,后续消息大家记得看line群。今晚的聚餐地点和时间,我会让你们的学长提前通知。”语毕,井田教授朝台下点点头,随后离开了画室。

“陈陈,我们走。”

“诶?”陈陈的脸上露出茫然,她问:“不多画会儿了?离午饭还有好久呢,晚上又有欢迎会……”随后,她的眼睛望向千寻右边,那里已经聚起来一小撮人了,基本都是过去搭讪的男生。

“回家再说,我们赶紧走。”千寻没有多说,她扯着陈陈的袖口,像是热锅蚂蚁,逃窜似地离开了研究室。

## *

“陈陈,今晚帮我个忙好吗?”离开教学楼之后,千寻拉着陈陈走向一处略显冷清的角落里。

“怎么啦?”由于陈陈高一头,导致陈陈看着她的眼睛需要栽下脑袋:“刚才教室里你就怪怪的。”

“今晚的飲み会你能帮我跟教授请个假吗?”

“嗯?你不是已经和大家吃过几回饭了吗?还会感到不自在吗?明明上次你和学姐聊得很开心。”

“今天不行……今天……”面对着陈陈的询问,千寻实在是不想言及秋山铃,这事说起来太复杂了,而且陈陈也没必要知道这些事情。

“今天我生理期!”

“你平常不是要月底吗?怎么今天就……?”陈陈的问题接连不断,千寻的脚不停地点着地板。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最近熬夜,作息不好,也可能是别的……总之就是来了!”

看着逐渐焦切躁动的千寻,陈陈点点头:“啊……好吧。我知道了,我帮你讲。”

“嗯……谢谢你……”千寻的语气冷静了一点,她的胳膊又不自觉地攀上陈陈的胳膊,在陈陈身边的她,又做回了那只树懒。

“客气什么。”陈陈也一如既往地任她黏在自己身边,早已习惯似的。

两人在上午的阳光之中结伴回家。

## *

当晚,聚餐的时间地点已经定好,就在一家离艺大不远的酒吧里。离正式开始还剩下一个小时,陈陈在家里翻箱倒柜,声音有点大。

“找什么呢?”千寻好奇地来到她的房间,看到陈陈忙得焦头烂额。

“我的银行卡找不到了,我记得放在这些衣服里了来着……丢哪儿去了?”

“你没钱了?”

“不是,家里给我打钱了,但是是人民币,我现在来不及去换汇了……”

“人民币……”千寻嘟囔了一声,陈陈是中国人这件事,她一直都很清楚,但可能是她日语太好,又可能是她们认识很久,总之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地把她当成日本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和陈陈的关系也算是源远流长。听妈妈说,那是千寻还不大记事的年纪,当时她们母女俩出去旅游,妈妈不小心跌落水中,在一众只肯围观的日本人当中,只有一个男人跃入水中,把人救了上来。而那人正是彼时带着全家来日旅游的陈父。自那以后他们两家一来二去,成了世交。而千寻和陈陈又是同龄人,一直保持着网络交流。在得知陈陈想要报考艺大的时候,也是妈妈全程带着陈陈办好各种手续,还免费提供一间离艺大很近的房子给她们两个住。

可以说……陈陈是仅次于那个人的好朋友,自己认识她的时间,也达到了十年之久。

“直接拿我钱包去吧,别迟到了。”想起这些,千寻也不含糊,直接把自己的粉色包包递给陈陈。

“啊?这不好吧……”陈陈在犹豫,千寻索性直接把钱包塞到了她手里:“拿着吧,我的就是你的。”

“那我之后还你!”于是,陈陈也不跟自己客气了,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差点把千寻捂死。

“好了好了,但我有一个要求噢……你得遵守。”千寻小声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

“噢……我知道了,你想让我给你带点心回来?”陈陈捏了捏自己的脸。“学校附近的甜品店,你上次拉着我排了好长时间的队都没吃到。”

“嗯……那就是两个要求!除了给我带点心……”

千寻顿了一下。

“你得早点回来,听到没。”

语至低声,千寻的话几乎很难听清。然而和她共处这么久的陈陈,不可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等我哦!”陈陈会心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尖,随后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那你的衣服,我帮你收起来?”在她临走前,千寻望着陈陈房间里那散乱一片的衣柜。

“拜托你啦~我出门了!”

玄关传来关门声,千寻收回视线,她踢着拖鞋,来到陈陈的卧室。

面对着凌乱的卧室,千寻有点无奈。陈陈平时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会把自己的周围收拾得很干净。但只要她有什么急事要出门,她就会变得很急切,甚至乱丢东西。

她一件一件地把陈陈的衣服捡起来,然后轻轻抖落。

首先,是一件T恤……千寻看了看它,随后闭上眼,在脑海里过一遍流程——先平铺折一侧,再折好袖子,之后对折再对折……

其次,是一条仿西裤,这个要沿着中线对折,把两条裤腿叠在一起,裤裆处会在这个时候多出来一个小三角,要及时揶进去,最后再对折……

之后,是一件卫衣……叠卫衣的秘诀,则是把它卷成一个圆柱体,这样才好放进衣柜的空格……

……

千寻叠得很慢,但叠得很整齐。叠着叠着,千寻觉得小腿肌肉有点僵硬,她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被自己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块,一瞬之间有点恍惚。

这不是属于她的技能。千寻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她的日常起居能力堪称没有,但唯独擅长叠衣服。

千寻环视周遭,那一个个叠成几何状的衣服,每一个都像是无言的追兵,它们伫立在那里,用不可视之眼凝望着她的逃窜。

在她恍惚的片刻,它们抓准机会,发起攻势。

首先讨伐她的是T恤:“喂?是千寻吗?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啊?阿姨出差了?呃……好吧,你先别哭。等我一会,我马上去你家找你。”

不,那都过去了,那是该被尘封的从前。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已经有了陈陈……你不能过来……不能……

紧随T恤其后的,是那条挂在衣架上的西裤:“你还怕黑呀?都上初中的人了。嗯,没有鬼,没有鬼。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像千寻这样的女孩子,娇气一点也没什么。”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最后,赶往战场的,正是那只扮作圆柱体的卫衣:“衣柜怎么这么乱?你说你刚才躲进去了?哈哈……好吧,叠衣服而已,我很擅长的,我们一起来吧。嗯?不会叠?没关系,我也很擅长教人哦!”

“够了!!”

千寻一把丢开那只圆柱体,而那件卫衣飞扬起来,在半空中展开,然后坠落在地——那一切慢得像是一场倒放,在千寻的瞳孔里越放越大。

一如三年前,自己亲眼见到的情景。

## *

“这都几点了?”

千寻有些不开心,她扫了眼时钟,如今已经晚上十一点了,陈陈还没有回来的意思。自己给她发的几条line,也全都是未读状态。

这不免让她有些担心,但另一方面她又感到纠结——陈陈平常就是一个经常忘回消息的人,她的手机常年静音,只有在她用手机的时候才会去看消息,所以没回复反而是常态。

可是现在又很晚了,陈陈很少这么晚不回家,更别提这么晚不回家还不给她发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陈陈本来就喜欢在聚会的时候抓着学长学姐问东问西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专业领域沉迷闲聊也是她的一部分。

但无论如何现在也十一点了吧!!她还有可能喝了酒!

正当千寻抓起衣服准备往外面冲的时候,内心之中一个冷冷的声音拦住了她。

那可是白鸟彩奈的欢迎会……你真的要去见秋山铃吗?你现在过去正是羊入虎口,没理由她挖个坑你就钻进去跳。

但陈陈也是我无法失去的好朋友,她要是出了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向陈伯伯交代呢?

就在千寻脑内打架、百般纠结之际,她忽然听到手机在震动——有电话打了过来。

千寻抓起电话,上面显示的正是陈陈!

“喂!你怎么还不回来!?”

千寻劈头盖脸的质问如石沉大海,听筒那端一片寂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

“喂……?”这一回,千寻的声音没有那么尖锐,她隐隐觉得情况不对,试探着询问道。

在一阵难以容忍的沉默之后,她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但不是陈陈,那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千寻,陈同学喝醉了,我看你们关系很好,不如你来带她回去吧?”

那人的声音夹杂着些许玩味,像是让千寻确认似的,她把电话听筒挪到了别的位置,一阵熟悉的呼吸声映入耳畔。

她挂断电话,扯起一件衣服冲出室外。

打车来到学校附近的酒吧,她穿越大厅来到包厢,路上撞见几个脸熟的学长学姐,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这让千寻感到心底一阵后怕。

在line群里反复确认了包厢房间之后,千寻站在一扇门面前,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

在一个私密包厢内部,千寻终于见到了喝醉的陈陈,她躺在包厢内的沙发,而头……枕在那个女人的腿上。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甚至并没有任何狂欢后的狼藉,只有几瓶喝光的威士忌,以及三两盏存有余酒的杯子。千寻沉默地看着陈陈,以及沙发上的秋山铃。

她转过身找到开关,把室内照得透亮。只见陈陈偎依在铃的身边,好像她们之间的距离在酒过三巡之后迅速拉近——千寻开始后悔自己逃掉这场在一开始就逃无可逃的欢迎会,秋山铃想要找她总有办法,反而是在她缺席期间,陈陈轻而易举地被她翘边。

“你不来酒吧是对的,没有人会在灯火通明的包厢里毫无顾忌地畅饮。在这种环境下,女孩子需要保持警惕才对,陈晞透喝太多了。”

铃率先启齿,她的脸上毫无醉酒迹象,语气冷静,神态自若。

“把陈陈还给我。”

千寻话虽如此,但她只是站在原地,不敢靠前。

“知道吗?这是我们久别重逢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铃垂下头来,她语带萧索,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随后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陈陈的脖子,指甲在她微红的皮肤上细腻地游走,温柔地像是护士为刚出生的婴儿擦拭肌肤。

然而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之下,千寻看到她指间夹了一枚寒光凛冽的刀片……

“所以,她就是你的新玩具?”铃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光彩照人的笑容:“继我之后?”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千寻的心简直要提到嗓子眼了,但她不敢声张,生怕刺激到眼前这个早已无法理喻的女人。

“你一声不吭地回来,然后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搅乱我的生活。现在又要拿无关人员来要挟我,甚至还顶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你到底想从我身上拿走什么?”

“我想从你身边拿走什么……”铃的笑容逐渐惨淡:“你真这么想?”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铃的手指之间。

铃叹了口气,轻轻起身,拿了一个干净而柔软的靠垫枕在陈陈的脖子下面,那动作熟练而小心,仿佛她做过千百次似的。

随后,她直起腰,千寻这时才意识到她的风格堪称改头换貌——修身的黑色礼裙下面,那双纤细修长的腿不知何时套上了铃本不会穿的黑色丝袜——那双十厘米高的尖头细高跟更是闻所未闻,像是一把随时能插死自己的尖刀。往上看,她的眼睛画了长长的眼线,那对本应明亮而透黑的双眸,如今染上了陌生的杂质……

“我原本以为,就算你觉得我们之间恩断义绝……好歹也应该对那天的事有所反应……

她露出一抹疲惫的笑:“难道你真的不好奇吗?按照常理来说,人跳崖是会死的。你连问都不问。”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要带陈陈走了。”千寻走到沙发旁边,她的手刚碰到陈陈的肩膀,铃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冷冻的瓷器。

“你刚才说——我搅乱了你的生活,对吧?”

铃的手指出现在千寻的眼前,那枚闪着寒光的刀片近在咫尺!

千寻本能地向后躲开,而那枚刀片挥了个空,夹着刀片的手指落在了陈陈的脸上。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铃的声音冷得像块冰,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莫名其妙的笑容,她的脸上挂着肃杀的恨意——也是那一瞬间,千寻觉得这才是她认识的秋山铃,这才是她会摆出的表情。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父亲,长门彩人,东京超级大画家,能写进现代艺术史里的混蛋!把她女儿最好的闺蜜给强奸了!

“相比于我那被写进猎奇版面的人生经历,你这点痛苦算什么?”

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此刻她卸下了所有伪装,那枚刀片不再夹于她指缝之间,而是被她明晃晃地拿出来架在陈陈的脖子上。

“三年过去了,你可以当那件事没发生过,你父亲也马上刑满释放!我呢?!”最后一句话,铃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的,千寻听到那愤怒的低音之后,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千寻本能地捂着脸,她从未如此希望陈陈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下这些应付不来的事情。无论是小学家长会被当众批评,还是出去旅游弄丢手机,亦或是与相恋三年的男朋友分手……千寻的一生之中有无数次让她泪流不止的情景,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现在更让她难以忍受。

她跌坐在沙发上,眼泪一颗一颗地涌出。

“你不要动陈陈好不好?我知道你很生气,你想打我骂我都行……

“但你能不能把刀片从陈陈的脖子上拿开?她才是无辜的,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你说什么?”

在自己的哭声之外,她听到铃那不可置信的语气。千寻抬起头,看到铃扶着额头,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

良久,她听到一声苦笑。

“呵,我真傻。”那极为复杂的眼神,在铃吐出这句话之后变得愈发纯粹……以至于千寻立马能找到词汇来形容那种眼神——怨毒。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千寻看到铃看向门外,似乎是认出来门外的人。随后她的表情360度飞速转变,像是被夺舍了一样,飞速变了个人,那种不达眼底的笑再度出现。

“我来了,稍等我一会哦~”

她朝门外如是说道,语气甚至有一丝……明媚,仿佛她又变成了那个人见人爱的白鸟彩奈。

一声细微的“咣当”声,千寻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枚刀片被铃丢到台上。随后,千寻看到铃提起自己的手袋,转身向门外走去。

临出门之前,铃回过头来。

“长门千寻,你大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当做一次童真的先礼后兵。你也可以像你从前对待我那样,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永远都不会放过长门彩人。

“以及你。”

## *

“陈陈,今天不要出门了好不好?”在陈晞透即将推门离去之际,千寻慌忙地从房间里挤了出来。出来之时,一只粉色卡通样式的眼罩胡乱地挂在脑袋上,她的身上还披着被子,睡裤有一边折了上去,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外一脚却只穿着袜子。见她这个样子,陈陈感觉自己的眼皮痉挛了一下。

不等陈陈开口,千寻继续说道:“你这几天好像很忙,天天出门。你要去画室吗?医生说你的手还不能画画。”

“陪一个朋友出去办点事,有点事情想要调查调查。”陈陈的脸上挂着笑。

“男生女生啊……?”千寻这句话声音很低,陈陈似乎没听清。

“你说啥?”

“……我说,你几点回来?”

“几点……呃,应该不会很晚。”看到陈陈的眉头拱起一边,千寻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一个即便连好朋友也会觉得越界的问题。

“帮我带一份学校附近的面包。”

“哦,好!没问题!”

这句及时的找补让僵硬的空气缓和不少,陈陈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轻轻把门关上。

而千寻慢慢倚着门沿滑落,最后坐到地板上。她的心里扭成一团。

陈陈最近在忙什么?也不跟自己说说,以前她会跟自己说的。就算不说忙什么,去哪总能跟自己说说吧?现在搞得她跟谁出去都不知道……

千寻咬了咬嘴唇,她心底的苦涩愈发蔓延,坐立难安。

……

再次见到陈陈,已经是十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她在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回了家。

“怎么这么晚呀?”

等到陈陈脱鞋进屋,千寻已经坐在餐桌上等了很久。她穿着卫衣,头发梳得干净,整个人洗漱完毕,正对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字——比起疲惫的陈陈,千寻现在更像是可以随时出门办事的那一个。

“哦,还没睡呀。看到你打起精神真好。”陈陈很开心似的,在千寻对面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呼……累死我了。”

“我的面包呢?”千寻眼皮都没抬一下,她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哦呀!对不起!”陈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她朝千寻伸出舌头,调皮地笑了笑:“忙晕了,我给忘了……实在抱歉!”

看着她双手合十朝自己道歉,千寻没有正面回复她:“出去玩很开心?”

“嗯!今天和朋友度过了超级充实的一天!晚上在麦当劳呆了好久!”陈陈咧着嘴傻笑,而千寻只听见了“朋友”两字,她心烦意乱。

“我们明天出去逛街吧?我有部电影很想看,下午还可以一起去买面包。”千寻的脸上露出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鼓起苹果肌的时候,脑内跳出来的却是“白鸟彩奈”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啊不行……我明天想在家歇一下,下午也和朋友有约了。”

见千寻的表情瞬间凝固,陈陈立马补上一句:“对不起……面包!面包我明天一定给你带!我请客!”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当陈陈说话的时候,千寻没有看她,而是对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字——然而上面只有一个空桌面,自始至终。

良久,千寻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挺好的,陈陈来日本这么长时间了,确实也该交别的朋友了。”

“你别生气……我最近是真的走不开。等我忙完这阵子,忙完这阵我就天天陪你,好不好?”陈陈脸上堆着笑,伸出手来拉自己的手,但千寻也只是由着她拉手,没有任何回握过去的意思。

“不过千寻也可以跟别的朋友出门玩嘛,老是在家憋着多难受啊~你说是吧?”

“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千寻合上笔记本电脑,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很冷,于是把手抽了回来。

陈陈愣了一下,随后又笑着说道:“怎么会呢?千寻这么可爱,长得也漂亮,朋友肯定很多。

“实在不行,我可以把白鸟同学引荐给你啊?她人很好的,上次我们聚餐她帮我挡了很多酒。”陈陈回忆起那天的事,扬起一脸灿烂,而在她白净的脖子左侧,那道伤口扎眼得像是黑夜的灾星——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几天下来只字未提。

“你这几天是和她出门吗?”当千寻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居然如此冷静。但在桌面之下,她的腿正不住地颤抖。

“啊——那不是,呃,和别人。”陈陈倒是有点意外的样子,但千寻发现她语带磕绊,她的眼睛和语气不受控制地冷锐了一分。

“你,觉得她怎么样?”

“谁?白鸟同学?”

“嗯。”

“我跟你说,白鸟同学人超好!非常礼貌,而且似乎很有文学底蕴,非常有教养。和她说话非常舒服,我们上次还加了line来着,你看——”

陈陈每说一句话,千寻的眼皮都要跳动一下。她几乎无法将陈陈嘴里的“白鸟彩奈”和那天见到的秋山铃联系起来,就好像她们是两个人,处于某种未知的叠加态之中——当千寻看她的时候,“白鸟彩奈”就会坍缩成“厉鬼秋山铃”;而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暗面,她又变成了“慈眉善目白鸟彩奈”。

千寻想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然而话说到嘴边就被她咽了下去——尽管她有很大概率能说服陈陈,让她对“白鸟彩奈”保持警惕,但这也会把自己和秋山铃的历史暴露给陈陈。那是和陈陈绝对无关的事情,陈陈既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理解。

就在陈陈把手机拿到千寻脸上,向她展示和白鸟彩奈的消息记录之时,千寻扭过头,拿起笔记本电脑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诶?!”

扔下一脸诧异的陈陈,千寻回到了房间里。

这场噩梦,是她做过最漫长,也让她最感到无力的一个。

## *

这一晚,千寻几乎没怎么睡,她在床上时而翻来覆去,时而半梦半醒。在不知什么时候,她突然听到玄关处传来关门声,这让她瞬间坐了起来。她飞速起床,然后跑到二楼阳台上,看着陈陈穿戴整齐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而千寻的下意识反应是——跟上去。

现在是周日的上午八点,今天没有合评会,平素也很少有人去画室。陈陈的两只手都有腱鞘炎,她很遵医嘱,不可能去画室,那这是要干什么?

在路上,名濑千寻摇身一变,像一只机敏的兔子,也许是肾上腺素在作祟,也许是白鸟彩奈带来的冲击过强,总之眼下的千寻神经处于紧绷之中。看着陈陈进入校园后直奔食堂而去,千寻心里有点犯嘀咕,陈陈一贯吃不习惯食堂的饭菜,为何偏偏跑到那边用早?她的手艺都可以开专业中餐馆了,想吃自己做不就好了?这让千寻更加焦急,然而面前的红绿灯完全不给她机会,她只能在穿梭的车流之中目送陈陈渐行渐远。

等千寻来到食堂,她已经晚了大约十来分钟,而周日的食堂一如往常那样人来人往,非常拥堵。

千寻四下张望,在如此密集的人流当中找到陈陈是一件难事。她跟丢了,急得像是热锅蚂蚁,又像是无头苍蝇,她四下寻找,然而始终找不到陈陈的身影。

就在她走得脚疼的时候,她看到前面有两位画室的学长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千寻不敢上去打招呼,她本想低头路过,然而在擦肩之际,她隐约听到了“白鸟”一词,而且这个白鸟的读法,不是Hakuchō所指的天鹅,而是姓氏专用的Shiratori。

千寻有种预感,在这种时刻,听到白鸟彩奈的名字,一定不会稀松平常。她望向那两人来时的路,看准方向走了过去。

在稍显冷清的餐厅一角里,她看到了熟悉的背影,那正是陈陈——而她的面前,正是白鸟彩奈。

没有任何犹豫,千寻冲到陈陈身边。

白鸟彩奈明显比陈陈更早发现自己的踪迹,当她看到自己赶过去的时候,她朝着陈陈展露的笑意更盛——从很远的地方看过去,千寻就发现她们交谈甚欢。

“啊呀,千寻同学来了。”

在距离她们还有五步,白鸟及时打断了陈陈,而陈陈回头看了过来,脸上稍显意外。

“千寻,你怎么来了?正好,你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而千寻冷着一张脸,她死死盯住白鸟彩奈,但却向陈陈问话:“你不是说,这几天和你出门的不是她吗?”

“呃……确实不是啊?今天白鸟同学叫我我才见到她。倒是你,你怎么一直在看着白鸟同学,你们认识?”

千寻没有接话,迎接着她充满敌意注视的白鸟却率先启齿:“我和名濑同学吗?不,我们完全不认识。

“只是千寻这个名字,和我许久之前认识的一位*好*朋友一模一样。”

“真是巧合呢。”陈陈转过头去,附和道。

“是呀,呵呵~”白鸟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同样没在看陈陈。

“只不过很可惜,我认识的那位千寻,后来改了母姓,我们再无联络。”语至最后,白鸟带着礼貌的微笑站起身,她朝陈陈点头示意。

“那么,不打扰你们两位用餐了。我先走一步。”

“你不留下一起吃点了?”

“不了,我还有事。倒是陈同学……”白鸟停顿了一下,随后她的眼睛弯成一座桥,笑意连连。

“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事哦~”

“什么?”千寻皱起眉头:“你们说了什么?”

“啊……确实呢,哈哈,没问题。”

没有人理会自己的问题,她们两个相谈甚欢,自己被隔绝在外,看她们像雾里看花。

在白鸟彩奈踩着高跟鞋离去之后,千寻再也忍耐不住,她也不顾及旁人目光,大声地朝着陈陈问道:你和她说了什么?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陈陈被她突然的音量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满脸意外。

“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你不用在意。”

“什么我不用在意?!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呀?!”千寻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啊这……”周围人的目光投了过来,陈陈尴尬地眺望左右,千寻的哭腔越来越重,马上就要哭成泪人。

“我们小点声好不好?之后再和你说,好吗?”陈陈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逐渐用力,然而千寻根本忍耐不下去,她无法接受这样的陈陈和自己有肢体接触。于是她猛地甩开陈陈的手,在陈陈困惑又无奈的目光下,向食堂外面冲了出去。

而位于食堂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白鸟彩奈,眼里只剩寒光。

“这才哪到哪儿……”

## *

黑暗的房间里,千寻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她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不会放过你的。”厉鬼的回音响彻心谷,她的肩膀抽动着。

脑子里全都是陈陈和她相谈甚欢的画面,原本她以为铃会朝着她动手,但没想到……

千寻环抱膝盖,她坐在床上,却仿佛能看见自己挽着陈陈的胳膊,一起走在水汽氤氲的街道,就像寻常上课的每一天——然而不知何时陈陈越走越快、越走越远,自己跟不上她的步伐,而她仍然被人挽着胳膊,只是旁边那人换成了穿着高跟鞋的白鸟彩奈。她跟在后面越跑越慢、越跑越累,拼尽全力的呼喊却撞上一层厚厚的真空。渐渐地,一道绝望的毛玻璃隔开了她和她们,陈陈和白鸟彩奈走在朝气蓬勃的晨阳之下,而自己则被一片虚空吞噬……

千寻站起身来,镜子里的自己满面泪水。

如果现在不动身,指望铃自己销声匿迹是完全不现实的。为了守护自己不容失去的一切,她必须采取措施……必须赶紧行动起来……

洗了把脸之后,千寻终于冷静下来。随后,千寻仔细地回想起铃出现之后发生的每件事——本来自己是根本不想提起这些事情的,但如果是不得已而为之……

千寻咬了咬牙,过去的事情她不想再管,但是她必须要守护当下拥有的一切。

……哪怕,哪怕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回顾过去,问题昭然若现。

首先,铃不会画画,那她是怎么加入到艺大学堂的呢?艺大当然对非美术生开放,但油画科不可能。就算假设她消失的这三年里每天都在练习绘画,那也不可能在零基础的情况下画个三年就考入艺大。这可是全日本的顶尖艺校,自己和陈陈这种从小画到大的,能一次考入就已经算是天赋非凡了。而且,这个世界上只有千寻知道,铃的天赋根本不会在绘画领域兑现——一个拿过文部科学大臣奖的天才少女,她没出现在早稻田文学部的概率都小于她以美术生的身份出现在艺大油画科。

再来……她有点在意酒吧那天的一个小细节——在她们吵架的末尾,门口处似乎出现了一个人,铃见到那人之后表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之后上了一辆车。

尽管那个人是谁,千寻并没有头绪,但是关于那辆车,千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天晚上,千寻十分好奇,在安置好陈陈之后她偷偷跟了出去——当时天太黑,她并没有看清楚那辆车的车牌,只看见了大概的轮廓,以及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

但这没有妨碍千寻,她一眼认出那是辆一千七百多万的雷克萨斯LS。十多年来雷克萨斯的发动机,听起来永远是一种经过层层丝绒过滤后的闷响,千寻对那个声音太熟悉了。况且,长久以来,她在绘画方面的形廓训练让她永远不会认错雷车的外观设计。

对于铃家里的经济条件,千寻再清楚不过了——以单亲家庭来说,秋山家在三年里突发横财的概率也几近为零。

别说买车了,她就算打车,也支付不起车费。

千寻沉住气,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这么办了。”

……

## *

陈陈这几天一如既往地很忙,不过这也为千寻跟踪铃创造了条件。在捱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之后,千寻终于捉到了铃的蛛丝马迹——她发现铃出入艺大,并非像她展现给其他同学看的那样,是靠步行上放学。实际上,铃离开学校之后会步行一段距离,前往酒吧的方向,然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拐角上车。

而今天,千寻老早提前蹲守,课都没去上。好在最终的收网环节,她收获颇丰——品川 345 せ 11-22,千寻拿到了那辆车的车牌。

再次点开telegram,千寻的心情复杂。即便多年不用这个软件,千寻仍能熟练地点开从前使用过的频道,仍能精准地找到其中一个账号。她为这种熟练心生愧疚——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她最下作的手段,也是她最强力的武器,宛如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核威慑。

自己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铃……铃她一定不会喜欢的,这同样也不是自己乐于见到的。

哦?事到如今还念及旧情?名濑千寻,我真心建议你打车前往浅草寺内殿,找一个叫做圣观音菩萨的,让她下来你坐上去。没准之后你还能看见陈陈挽着白鸟彩奈给你上香——到那时,你最好还能像今天这样大发慈悲。

千寻不再犹豫,把车牌号图片发了过去。

没过多久,对方发来消息:“真是许久不见了呢,今天想查这个车牌?”

“嗯。”千寻没有跟他废话:“多少钱,直说吧。”

“全套服务的话,是以前的三倍哦~价钱您心里清楚才对。”

没有丝毫废话,千寻直接打过去二十万。

“我给你五倍,能查到的我都要。”

“乐意之至。”

随后,千寻怀着吃了苍蝇的心情关闭手机,她走出小巷,阴翳地看了一眼雷克萨斯驶离的方向。

“妈妈开剩下的破车罢了……”

当晚,千寻回到家便收到了telegram的私信。

“老板老板,您要的我都找到了,但看您出手阔绰的份上,我得提醒您一句——

“对方不是好惹的,您想干什么最好小心点。”

“跟你无关,赶紧把东西给我。”

千寻冷冷地回复到,随后对方也不再墨迹,把他查到的东西全都发给了千寻。

拿到电脑解压后,千寻看着屏幕上的东西眯起了眼睛,车主名为西木鹰,30岁男性,在港区的一栋高档公寓里有产权,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别的有关信息都很模糊。

“怎么只有这点?到底怎么回事?”千寻不满地询问道。

“我敢向您保证,全东京我是最好的。但就像我刚才提醒您的那样,这是一个白手套,您实际上要查的,是白手套背后的人。您相信我的直觉,那人不简单,再查下去得租服务器上ddos手段了。

“不过那就是别的价了,而且也不一定能查出来什么,还容易打草惊蛇。不如您再考虑考虑?要是不满意的话,退您三成!三成您看如何?”

“拿着当小费吧。”

千寻不再废话,她关了软件,仔细研究起手头上掌握的信息。西木鹰的职位、家人关系一概没有,信息少得可怜,能查到的消息只有他名下的车产和房产。这人是谁她倒不是很关心,但如果铃上了这个人的车的话,就很有必要调查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目前还无法确定他们存在什么直接联系。

思来想去,千寻觉得可以先从那幢高档公寓入手,兴许能打开什么突破口。

次日,只有下午有合评会,千寻装病逃掉了,她提早在高档公寓里面埋伏起来——果不其然,等到合评会结束后的一个小时,走廊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千寻从针孔摄像头回传的画面看到铃熟稔地打开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监控画面之中,铃回到家之后,她换上一双卡通拖鞋。看到那双拖鞋,千寻闪过一阵恍惚,即便是针孔摄像头的模糊画质,她也一眼看得出来那是玉桂狗——从前她们去小饰品商店逛街的时候,铃总会买很多玉桂狗,而自己在每年9月20日,也总会送她玉桂狗的公仔。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她样貌上已经变成白鸟彩奈,但她的内在仍是喜欢玉桂狗的秋山铃。

那自己呢?到底是长门千寻,还是名濑千寻?她分不清,只觉得胸腔之中有什么东西挤压着她的肺,难以呼吸。

怎么回事?你是来反击的,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又开始动摇?你应该冷漠地完成你的任务,保护好你的生活。名濑千寻,你早该知道从前的泡泡生活不是偶然,秋山铃已经对陈陈下手了,你真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铃还有以前那个铃的样子,我就在想她一直以来会不会只是想教育教育我?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很多事没必要闹得像以前那样。

算了,早就知道你软弱无能,但无论你之后怎么想,怎么做,你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三年过去,她现在有多少成分属于白鸟彩奈,又有多少属于秋山铃,是说不清的。

……

过了半个小时,千寻从楼道当中走了出来,她路过公寓垃圾箱,又看了看铃的房间。

“如果有人能宽恕我的罪过,那再好不过。”

楼道之中,只有千寻那低至无声的喃喃私语。在铃的窗户处布置好微型窃听器后,千寻拉了拉帽檐,离开了高级公寓。

无论你想做什么,铃,我都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 *

果然如千寻所料,铃根本不是画画的料子。甫一开始,她没有作品,大家关心的是她的容貌和谈吐,但是艺大是什么地方千寻比任何人都清楚——久而久之这里只会弥漫着油彩的硝烟,比较是无形的,战场也是无形的,在这里只有画技和天赋才是荷枪实弹,除此之外的一切手段都只是蛊惑人心的烟雾。欠缺必要修炼的铃,在这里呆得越久,越是破绽百出。

“白鸟同学,能请你过来帮忙绷画布吗?”

一个学姐走到她们的角落,那时的铃正在笨拙地调着油彩。

“……好。”

千寻的余光瞥见她起身,然后跟着学姐走到画框那边。

没有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哒哒声,铃今天穿的是一双蓝白色的运动鞋;脚腕处的那一抹白色绒边显示着她今天穿的是普通的棉质白袜,而不是那莫名其妙的黑丝……这才是她认识的秋山铃,那个和她去电玩城时显得笨手笨脚、格格不入的秋山铃……那个会捧着迈克尔·翁达杰的书,就着一杯黑咖啡在书店里一坐一下午的秋山铃……

三米高的大画布需要三四个人通力合作才能绷好,木质画框又沉又重,男生要架在扶手梯上,才能牢牢地维持住那四个直角,而学姐带着铃拿着绷布钳和射钉枪分站两边。

千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铃在这种时刻露出马脚,本身就是她乐于见到的画面,这有助于她原形毕露——但不知道为何,当她见到铃面色涨红,整个人几乎挂在绷布钳上,且那片亚麻画布因错误的角度和发力方式而起皱时,千寻的手还是无可抑制地按住了铃蠢蠢欲动的射钉枪。

“绷布钳。”

“啊?”

这似乎是自己在见到铃的时候,第一次听她露出这种语气。

“画布起皱了,要重新拉平……”千寻的脸同样红红的,她没敢直视铃的眼睛,只是从她的手上接过绷布钳,然后将绷布钳的宽口稳稳咬住画布边缘,左手扶框,右臂发力——不是用手腕的蛮力,而是用一种寸劲,将腰部和背部的力量瞬间传导到手腕。

嘶——”亚麻布发出紧绷的低鸣。

砰!

她手里的钉枪在画框背面打下了清脆的一响。只用了一颗钉。

在另一侧,学姐也几乎是同时打上了射钉。之后她和学姐像是心有灵犀,以十字交叉的方式将画布牢牢钉死。最后也是最难的医院褶,也在千寻的手里被迅速收平。

结束之后,学姐来到画面正中央,它绷如鼓面,用指节叩叩画布表面,发出了高亢的“咚咚”声。

“刚开始我还担心是不是有点为难白鸟同学了。”学姐露出无奈的笑容,随后朝向白鸟:“你之前没有绷过画布吗?”

“刚来研究室的时候我也不会绷画布,之前都是买绷好的来用,白鸟同学应该也是这样吧。”千寻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圆场。窗外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的天空当中,飘过一抹白色绒边般的云朵。许多年前那些共沐树荫的夏天里,樟树总会散发出类似薄荷醇和樟脑的清凉气息,那时自己总会躺在铃的腿上看画册。

“抱歉,学姐,之后我会多多练习。”铃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随后微微鞠躬。

“嗯嗯,没关系。也多亏了名濑同学。”学姐朝千寻一笑。

在目送学姐回到画布面前,千寻回过头,却发现铃不知何时转身离去,留给自己一个冷漠的背影——她连谢谢都没说一句。

甚至连看自己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什么意思?我刚才明明帮了她,我没有希望她能原谅我,但至少说句谢谢也是应该的吧?

你看,我说过了,人家不领情。现在浅草寺的圣观世音菩萨,鼻子上可是缺了个红鼻球。

……

千寻深呼一口气,她的眼神看起来凶狠又阴翳。看来自己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四下环顾,陈陈今天也请假了,最近她总是缺席。虽然感到有点奇怪,但正好也给自己提供了解决事端的窗口。顾不上这些那些,千寻径直走到了铃的身边。

“秋山同学,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

画室里热闹一片,没有人在意角落里的她们在说什么,千寻的音量不大,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

铃抬起头,千寻看到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袋颇重,瞳孔深处满是疲惫和怨恨,随后那眸子深沉地眨了下眼睛,神态顷刻间颠覆。那是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白鸟彩奈。

“好呀。千寻。”她笑意平淡。

## *

今天周日,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两人一前一后。千寻在前面孤零零地走着,原本因为驼背而圆沉的肩颈,如今不自然地拱了起来;而铃无心察觉,她只是背着手低着头,一边跟着千寻,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此时上午阳光明媚,两人却心有灵犀地双双沉默,她们像是全不认识,又像是关系很好。

终于,这种别扭的局面,在千寻拉开一间无人的空教室后打开了场面。千寻走进室内,她转过身来,看着与她隔着一门框之隔的铃。

“不进来吗?”

铃无言,只是笑笑,随后她走了进去,把门拉上。

“不是吃饭吗?”铃的声音也很平淡,自从进门之后,千寻那僵硬的脸终于不用勉力维持,依她本性使然,迅速垮了下来。

“别装傻了,我和你的事情,是时候说说清楚了。”

“原来我们之间还有未竟之事。”

“你是冲着我来的,不管你想做什么,这些事跟陈陈没有关系。我不许你为了报复我而利用陈陈,这对她不公平。

“另外……如果你觉得我亏欠了你……我愿意尽我所能补偿你,但你必须离开我和陈陈的身边,不准来打扰我的生活。”

“补偿?”铃笑了出声,她玩味地看着千寻:“你一个大三学生,能补偿我什么?”

“钱,我很有钱。”

“那是名濑阿姨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铃的脸上浮现出厌恶之色:“你是去罗森打过工?还是卖出去了几本小说?你的钱是从信用卡里平白无故长出来的,不是你去商业KTV陪酒挣出来的。”

“我的钱从哪里来的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你拿了我的补偿,就不用再寄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也不用……”

听到这话,铃的脸上笑意更盛:“哦?我说呢,原来是有备而来。”

她从倚靠的墙上下来,走到千寻的面前,先是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然后在千寻即将动手推开她之前,铃背过身去,双手交叉在怀里,满不在乎似的在室内走走停停,目光则落在墙上的挂画。

“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这和千寻预想的情况相反,原本她以为铃会慌张,再不济也应该是愤怒的表情,这让她有点心里没底。

秋山铃就是在虚张声势,这三年下来她唯一学会的就是这个,你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变化,把你发现的东西全拍在她脸上就好了!

做足心理准备之后,千寻深呼吸一口,随后她从怀里掏出手机。

“只要我现在把这份录音发到网上,你被包养的事情就会变得全校皆知。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噗——”

那是一个没来由的嗤笑,令千寻红了脸,铃转过头来看着千寻,眼睛里满是啼笑皆非。

“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昨天晚上你家里发生了什么我全都录下来了!”

说罢,千寻按下播放键,一段咿咿呀呀的声音在空气当中扩散开来,千寻的脸率先红了起来。

“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所以你不要再逼我了。”播了差不多一分钟,千寻终于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了,她及时掐断了录音,觉得自己脸烫得像是岩浆。

而铃的脸上毫无变化,仍然维持着嘲笑的神态。

“我们还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只要你听我的。”

然而铃没有说话,在确认千寻是来真的之后,她的表情渐渐平淡下去……甚至看起来有点失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然后抬起头来。

“千寻,这是2018年。三年过去,你真是毫无长进。”

随后,她当着千寻的面,点开了一个视频。不一会,一阵咿呀声响了起来——那声音和千寻手里的文件一模一样。

“这是十年前FANZA销量榜的冠军,卖了十万份,国内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男生都看过。你用校内广播放出去,没准还有人能认出来。”

千寻觉得身上的血都快凉了半截:“你说什么?”

“我说,你录下来的东西,来源于一部你肯定不会看,但总有人津津乐道的av影片。我说得够清楚了吗?千寻小朋友。”铃的表情像是个耐心的幼师,而那深入眼底的嘲弄却是她温柔外衣最惹眼的注脚。

“我们认识能有多少年了?那件事之前就有十多年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笨拙得像只跛脚的阿拉斯加。物业在你翻墙的第一瞬间就给我打了电话,还是我告诉他不要让你难堪。”

“你设计我?!”千寻又羞又臊,在内心当中疯狂咒骂愚蠢的自己。

铃兴致全无,她几乎有些厌烦:“我原本以为你有什么新意,我到底是有多愚蠢,才会相信你能有所改进?你最有行动力的举措,不过也是在重复三年前就玩过的把戏……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和你一样不长记性的人吗?

“但你就是被男人包养了啊!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一清二楚,这三年里你就算每天中彩票也不可能买得起港区的房子!就算我搞错了又能怎么样!你出入风月场所的次数还少吗?!”

千寻拼尽全力地吼道,她现在根本不关心有没有人听见她们的话。

“那又怎么了呢?”

千寻愕然,愣在原地好一会才想起来开口。

“你说什么?”

铃无比厌倦似的,她侧过一边脸颊,窗外阳光被那高挺而纤细的鼻梁一分为二,显得另外一边黑如极夜。

“我说,那又怎么了呢?三年前,我和长门彩人的强奸案诉诸公堂的前一晚,突然有个词条挂在twitter的东京版面,大批无关人员有组织有计划地骂我是不知廉耻的婊子。自那以后秋山铃这个名字就像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了,哪怕我赢了官司也毫无作用。现实当中我胜诉,网络之中我还是那个别有居心的秋山铃——一时之间我甚至分不清谁有罪。

“而你,长门千寻。你真以为只要你自己决口不谈那件事,我就不知道谁干的吗?我的名誉早就被你毁了,从你三年前的背刺开始。荡妇羞辱对我没用了,你要讲随便讲,觉得在校内讲不过瘾没关系,我出钱让你登报,让全日本都知道长门千寻的前闺蜜是神待ち少女。”

语至最后,铃的声音冷如寒风,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所以,你以为我是因为报复长门彩人,才来顺带报复你吗?不是的,你父亲确实是计划的终点,但在此之前我们的账要算算清楚。

“但……”铃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肩膀颤抖些许,整个人把头埋了下去,像是平复心情。

过了好一会,铃才重新抬起头,极尽自己所能克制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决定从你面前出现的时候,我仍试图靠交流解决问题。我以为三年过去了,你该接受现实了,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我这辈子以来,最愚蠢的想法——

“千寻小朋友,你知道吗?

“交流的尽头是无话可说。”

千寻双腿灌铅,她说不上来现在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她是想破罐破摔,也许她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无理搅三分,但她没法在铃说出来这些话之后,还当自己能平心定气地消化掉这些。

“我不管!你就是——”

哗!

忽然,那扇紧紧拉上的滑门被猛然打开,千寻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源,然而光是看那一眼,她灌铅的腿就软了下来。

“我原本以为,你喊我过来是叫我来吃饭的。”那话语如寒风呼啸,将空教室内的所有刀光剑影席卷一空。

陈陈的眼睛看着千寻,但话却是对铃说的。她把头偏过去,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铃。

对着陈陈的目光,铃看着千寻,然后笑了笑:“毕竟,我也没想到千寻同学不是来吃饭的。我只是觉得人多热闹一点。”

“你从一开始——”

千寻看着铃,此时的她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而铃也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以,这是在干什么?合伙耍我?”

陈陈的语气少见地严肃起来,她眉头簇起来的时候,很少有好事情发生。

“你全听见了?”

千寻强行忍住抽泣的心情,她仍然抱有期望。

陈陈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铃:“长门彩人……呵,我说你接近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他就是千寻爸爸。”

“什么?!”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千寻猛然抬起头:“你怎么会知道我爸爸的名字?”

陈陈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帮出狱人员重新接触社会,算是社区工作,加学分的。我本来想拒绝……唉。”

“既然你空下来了,那看来他快出狱了,对吧?”铃站起身走到两人身边,面无表情。

这回轮到陈陈生气了:“你诱导我接下长门彩人的工作,就是为了拿到出狱的准确时间?还在千寻面前挑拨离间,全都是你设计好的对吧?!”

“是又怎样?要不是研究生这个破身份太碍事,谁用得到你?”

“你!”铃的反问让陈陈更加愤怒,不过她完全不当回事似的,先是看了看千寻,然后又看了看她:“不过,接近你的目的确实不单纯就是了。

“最终也算是一石二鸟,不也挺好的吗?多了解了解自己身边人的事情,对你也没坏处不是?”她又扬起白鸟彩奈标志性的笑。

“反正,当千寻的好闺蜜总得留个心眼。”说罢,她就要走出室外。

然而陈陈终究不是千寻这种好欺负的小女生。

“哦?是吗?”

铃的脚步停了下来。

陈陈转过身,她望着白鸟彩奈的背影。

“你知道吗?白鸟同学。我这人从小到大没有几个朋友,原因就是我在国内念书的时候,最他妈讨厌的就是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但如今你惹毛我了,这事不能这么轻易算了。

“你似乎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我告诉你,你嘴里的强奸犯——长门彩人,在8年前就诊断出勃起困难。

“如果你听不明白,我就说得更直白一点——我的社区帮扶对象,长门彩人,是个阳痿,器质型的,西地那非都救不了的那种。这回你听懂了吗?”

随后,陈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桌面上。

她挤开白鸟彩奈僵硬的肩膀,先是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千寻。

“我奉劝你们两个一句——闺蜜游戏玩玩无所谓,但最好别把自己玩得太难看。”

哐!

那摔门声震耳欲聋。

## *

一片昏暗的海域里,你正在不知名的某处游荡。思绪随着金枪鱼游动,躯干上面布满藤壶,海草招摇的身段在向你们送别。一只角落里的小丑鱼,怯懦地看着你的离去,它朝你挥了挥自己的鱼鳍,那不舍的神态你曾在镜子里见过。

随后,你觉得一切像巧合。漆黑一片的水里,不知从哪里挤来一管水彩……顿时,你看到红黄相间、蓝绿交加、黑紫舞动、棕白蔓延——那是色彩的群舞,在一双粗壮有力的指节的指引下,它们画龙泼墨,美不胜收。

又一束年迈的光照了进来,水下波光粼粼。冰冷的海域因那道光芒而温暖些许。没用上的水彩似乎看见了你的存在,它们欢笑着、欣喜地环绕在你的身边,为你重述海星宝宝和狐狸先生的梦——那感觉令你想起羊水。

如果有什么能在初问人世之后,让你想起那所昏暗的子房所带来的温暖……答案在颜彩与指节之中,在专注的视线之中,在忙碌不停的画笔之中……

随后,你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重新站在家里的书房当中,浑身湿漉漉的。房间里还有一个高大的男性正在作画……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雨倾盆的室外,恍惚之间意识到一切都没变,这里仍然是你的第二归宿。你觉得真是温暖。

于是,你感到好奇,立马扯来一把椅子,想要看清作画人的脸……以及那幅画本身——只是你刚刚坐下,世界便重归平静,像是被相机捉到时间的尾巴。你偏过头去,房门处有人正在破门而入,动作慢如蜗牛。

“千寻!你给我出来!!”

也就是在你这一瞥的瞬间,巨大的失重感让你坠落,在意识尚存的最后片刻,你只看到悬崖处苦雨不歇。

咚咚咚!咚咚咚!

在一阵急促——甚至可以称之为粗暴的敲门声当中,千寻不得已从睡梦当中醒来,她头脑昏沉,目无精神。

然而那敲门声并没有同情千寻的意思,仍然在粗暴地拍打着。

“名濑千寻!!你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生气了!!”

陈陈,那是陈陈,她几乎没有叫过自己的全名。不过也罢,那天之后,她早已不期望什么了。

你呀,躲在被子里就好。在所有人都离你而去之后,被窝就是你的江山。你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就算明天爆发世界战争,也不干你的事了。睡吧,你是无辜的,千寻。

睡意再度涌现,卷着水花的浪潮趁黑覆没意识的浅滩……她又要昏昏欲睡……

“这是你逼我的。”

朦胧之中,千寻忽然意识到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如果是常人说这话,她可能不太会当回事,但如果是陈陈说这话——

滋!!!!!!!!!!!!!!

千寻被一阵巨大的电钻声掀起被窝,她惊恐地看向卧室门的方向,还没等她从惊慌的情绪当中反应过来,那扇固若金汤的卧室大门被一脚踹开——而始作俑者逆着光站在门口,她肃杀的周围尘灰飞扬,像是惊悚片里手提电钻的杀人狂魔!

“名濑千寻!你给我起来吃饭!!”

在万般不乐意的情况下,千寻被陈陈揪着耳朵提出室外。

“疼疼疼!!你轻点!!”

眼角泛起泪花,然而这并未让陈陈手软半分,她把自己提到餐桌上,以几乎是敲钉子的方式把自己按在椅子上。下一秒,自己的面前便出现了四菜一汤——比起平常吃的饭菜,更像是营养均衡的病号餐。

“给我吃了!”

她丢来一双筷子和一只勺子,然后抱着膀子坐到餐桌的对面,那冷如寒铁的眼神让她吃不下去一点。

“你要干嘛?”

千寻无奈地问道,侧边的落地镜映出自己的模样,她一只脚穿着拖鞋,另外一只脚光秃秃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头发更是堪比叙利亚战场,身上的睡衣凌乱不堪,耳朵红红的。

“我要干嘛?”陈陈吹鼻子瞪眼,就差拍桌子了:“倒不如问问你要干嘛?连续七天翘课,教务处都快要把我电话打爆了。要不是我回来得及时,你死在房间里都没人拿得出来钥匙进来救你。”

“还好意思说我……”千寻哼哼唧唧地,她翻着白眼说道:“你不是跟我说你要搬走吗?管我干什么?”

这回轮到陈陈无语了,可以看出她强忍着脾气,深呼吸了一下才开口:“你能不能不要扭曲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这几天有事,回家可能很晚,或是留宿朋友家,叫你不要担心我,自己吃点东西早点睡——这里面哪一句能让你理解成我要搬走了?”

“有区别吗?不都是要离开!在学校里碰见也是,都不跟我打招呼了,还刻意避着我走——不用跟我假惺惺的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千寻肩膀一耸:“反正如你所见,我就是个自私鬼、跟踪狂、网暴发起人,你留在我身边只会败坏你自己的名声。走人是迟早的事,要走赶紧走。”

“名濑千寻。”

陈陈真的火了。

“发生了那种事,你总要给我一点时间消化吧?我也是个人啊!我不可能白天听你们两个互相揭短,晚上当没这回事似的出现在你面前。你总要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吧?”千寻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她内心当中的理性告诉她,陈陈说得对,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些事。

于是,千寻把头扭过一旁生闷气。

在余光都看不到的餐桌那边,她听到陈陈站了起来,然后朝自己走近——但千寻还是克制住自己想要看她的冲动,强行把头别了过去。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汤匙生生地闯进了自己的嘴里。

“唔!你%&什么?”千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措吓了一跳,在她呜呜咽咽期间,舌尖接触到鲜香的味道。

“把饭给我吃了!”

“你干什么!”

千寻受不了陈陈这么粗暴的行为,一把将她推了出去——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从哪使来的力气。

咣当!!

她听见菜刀掉在地上的声音,抬起头来,陈陈被她推倒在地。

“啊……”

千寻连忙站起身来,她想要过去扶她,然而陈陈却叫停自己——

“我没事,你别过来,地面上有玻璃渣。”

“那你快起来,别伤着……”千寻伸出手来,她想要触碰陈陈,但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她想要说些什么,但一腔浓郁而复杂的情绪咽在喉咙中,无论如何也倾倒不出来……

“你也算冷静下来了,是时候说正事了。”

陈陈叹了口气,随后她就那样靠在地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坦白说,我确实在躲着你,你的感受是对的,我承认。”陈陈抬起头来,她继续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以及白鸟彩奈。

“但这几天躲着你,不完全是因为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是因为我确实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而你,也有你该做的事吧?”

千寻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脸上有些迷茫。

“我……我该做什么?”

“那天之后我四处打听了一下,白鸟——呃,秋山铃确实在风月场合有出入……其中一家酒吧昨天被查出来与黑帮勾连。不光如此,她的事情比你我想得更加危险——她有医生开具的重度抑郁证明。”

“啊……”

千寻没再继续说下去,空气中的沉默像是凝固的煤油。

良久,陈陈轻声说道:“在你眼前消失的这三年里,她过得一定很辛苦。”

“可我……可我过得也不好啊!你为什么不关心关心我呢?这两天我闭上眼就能想到铃的眼神,我的精神状态也很崩溃……”

就在千寻诉苦个没完之际,陈陈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打断了千寻的话。

“千寻你醒醒!我知道你很苦,但铃有生命危险!她随时都有可能做糊涂事。

“你不能……”陈陈的眼睛似乎也红了起来:“你不能永远困在自己的世界里顾影自怜,这是不对的。

“你和铃曾经是朋友。不管你们最终是否能重归于好,但我很肯定的是你亏欠了她——如果你那天说的‘补偿’是认真的,那你的确该拉她一把,不过不是用钱。”

“我——”

千寻还想说什么,然而陈陈站了起来。在她起身之后,那把菜刀露出了自己的面目——上面淌着一行鲜血。

正是那行殷红的血让她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陈你的手受伤了!”

然而陈陈挥手让她不要靠近:

“我说过,地面上有玻璃渣,你光着脚别踩伤了。”

可能人就是会有这样的一瞬间,有些时候上一秒还言之凿凿、不肯转变心意,但下一秒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或是有人说了什么话,总之你被改变了。千寻,这样的事在人生当中总会出现,而且在你的生命里,也不止一次上演。如今,它又现出了自己的身影。

千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她看到陈陈费力地用没有划到的手拿起扫把,细心地将玻璃渣打扫起来,并用厚厚的厨房纸将其包裹好,然后丢到垃圾桶里。那之后,千寻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动摇了……

“千寻,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不要让遗憾在时间的坐标轴上越拉越长。

“我不知道铃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我看到的你不是现在这样的,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付出一切的人。”

收拾完这一切之后,陈陈看向千寻。

“这几天我不在,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请照顾好自己——

“以及,或许你会需要这个。”陈陈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她放在餐桌上。

说罢,陈陈抱着受伤的胳膊离开了屋子。

临走之前,千寻看到陈陈的手腕处有血滴落,红如樱桃。

## *

总感觉……有一个视线在幽幽地看着自己。

千寻蜷缩在被子里,她于一片昏暗中睁开双眼。上……下……左……右……千寻的脑袋四处晃动着,被子的每个角落都扎紧了,没有问题,被子把她保护得很好。

要说唯一的问题,大抵就是仰躺的正上方向,有一束橙红相间的光,透过被子凝视着她。

闭上眼,那橙红的、透着肉色的光仍然抓着她不放,千寻被那光照得有些生烦。

于是,她撒开被子,第五次走下床前去关门。然而无论千寻怎么努力,那门永远关不紧。

“怎么连插销都拆下来了……”千寻瘪了瘪嘴,她不是没试过把门卡在门框里,然而这扇轻薄的小门一经风吹草动,便门户大开——千寻失败了四次,她不想再失望第五次了。

睡意全无,千寻也懒得回床,索性坐在门框上。此时下午五点,傍晚斜阳照在脸上,热热的,有些发痒。

“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付出一切的人。”

不,你才不是,你永远都只是名濑千寻而已。那个女人在捧杀你,她只是希望用这种方式逼迫你达成自己的目的。从这一点来说,她和白鸟彩奈没有任何分别。

不……陈陈和铃不是一回事,陈陈她……

那你说的陈陈,在乎你吗?她那天可是把你也骂进去了。什么闺蜜游戏?好像她事不关己似的,明明你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可我……如果是我,我也没法接受我的闺蜜是一个跟踪狂、网暴发起者……

三年前或许可以这么说,但那个女人跟三年前的你有什么关系?而且,还是那句话,你都是为了她,不是吗?

不对……不对……陈陈是对的,我是错的,而且我该如她所说,去找铃把话说清楚……

恭迎浅草寺新任接班菩萨!法号千寻,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千寻菩萨,请赐那对新人圆满安康,幸福团圆~~

够了!!!

千寻抱着脑袋,她很抗拒,但又不知所措。

陈陈、白鸟彩奈、长门彩人……太多太多事,太多太多人……

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付出一切的人……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付出一切的人……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付出一切的人……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付出一切的人……

我……我……我到底是长门千寻,还是名濑千寻?我是长门彩人的千寻,还是秋山铃的千寻?我是白鸟彩奈千寻,还是陈晞透的千寻?

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

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

心底里激起一阵无声的核爆,她瘫软在门框旁,无力起身。

如果千寻是任何人的千寻,那千寻就只是一个荒腔走板的语义符号。

我是谁?

这是个哲学问题,但当语言苍白得像灰烬,当逻辑被拆解得只剩结构……哲学已经无力回天。

事到如今,能描述眼下现实的,只有那个东西……

千寻她起身推开书房的门——那里被她和陈陈改造成一间有两个工位的画室,而最靠里的那个位置上,挂着一副100号的画布,那是自己未完成的画作。

重新坐到座位上,千寻凝望着画面,那是幅自画像。

画面的中央是一个少女,也就是名濑千寻,而在她的周围,悬浮着一片深蓝色幽暗水域,她的头发在水中发散。面目中央没有五官,只有一团不断向内坍缩的、色彩斑斓的漩涡。那漩涡有红、黄、蓝三种颜色——换言之,色彩的黑洞。

而在她的周围,漂浮着……五官,有的看起来是鼻子,有的看起来是嘴……而眼睛四散在画面周遭,它们看起来没有形状,但总有幽黑而深邃的点,在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画面的底部,也就是画布的最下端,仍然留着那抹那天不小心溅上去的、擦不掉的污渍——兴许是错觉,如今它看起来要吞噬画布,犹如啮噬树根的尼德霍格。

这是一幅没有画完的画,千寻提起笔,但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没画完。

中间的漩涡不是她要的颜色;水色黑得过头以至于让人看不出那是水域;头发的线条画扭了;漂浮在周围的五官只有轮廓……以及那枚污渍,她无法忍受的污渍……

艺术一途,最痛苦的事情便在于你明知自己没有清晰的蓝图,但碍于多种因素必须要提前上路——它们有时是每天坚持的日课,有时是教授唐突的考验,有时是从床上爬起来后,试图争分夺秒留下的翡翠梦境……许多排线、勾勒、细化,在这种赶鸭子上架式的创作中成为一知半解的实践。画与不画都是地狱,前进后退都是刀火,在这种两相为难的处境里,技巧帮不上忙,灵感总是缺席,你像是个画画的机械,只懂得一笔一划。于是创作出来的东西,就是你眼前这坨糟糕的油彩,也许外人会说——这不是有鼻子有眼的吗?你在自我难为什么呢?但只有你知道,往往这个时候就是你和这种人的区别所在,你在那片看起来还行的“艺术”当中找不到自己的身位,也谈不上喜欢。

好想撕了重画,好想撕了重画……

心底里激起小虫子啮咬的痛痒,人际关系的痛楚和绘画失败的痕痒让她抓心挠肝,所有事情涌在一起,犹如火山喷发前的挤压……

最终,她压下想要撕画的冲动,但也没有修改的意愿,她走到陈陈的画面前——那里空白一片,是一面新的画布。

机械的力量驱使着她提起笔——

第一笔,是一道火焰的红。或许这抹颜色属于狐狸先生,因为他的皮毛总是红中发亮,致密的被毛能让他躲避秋天的冷触;

第二笔,是一道纯粹的蓝。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是躺在甲板上的星星哥哥,他浑身海水,看起来总是一副湿漉漉的样子;

第三笔,是一道温暖的黄。在那金色的滩涂彼端,太阳公公照常升起,用他慈爱而温暖的关怀吹拂世界上所有的不幸,成为所有失意怅惘的旅人的好朋友。

红、蓝、黄……

啊……那是爸爸的画室,那三种颜色构建了她最早的避风港。她总是看不见妈妈,而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爸爸的画室。

在她还不懂构图和光影的时候,画画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情。只需要落笔就好,她不需要成为伦勃朗,也不用知道谁是莫奈谁是梵高。只需要坐在那光线优美的阳馆当中,跟着爸爸笔下的画面画一些自以为是的仿照就好。

闭上眼,阳光已逝,气味犹存,颜料装点了空气的味道——亚麻油是浓郁、厚重的,总有一股发酵的坚果味,属于熟褐色和深红色的味道,爸爸用它描绘狐狸先生的脚掌;比亚麻油更轻盈的是罂粟油,气味更加平滑而迟钝,属于柠檬黄和湖蓝的味道,星星哥哥在太阳公公的注视下一次又一次跃入海底,爸爸喜欢看到他们两个互相对视的样子。

于是,你也喜欢爸爸为你构建的小小王国——那时日子顺风顺水、无忧无虑,风车不用面对骑士发起的冲锋,稻花也不必在马蹄当中零落,无知是童年的华美外衣,依赖是小孩子赢得关爱的武器。它们一起描绘了你要的童年,在绘本和故事当中,你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漫长征程。

可能是那段时光太过美好,美好到你以为那用油彩装点的世界能永续存在,你和爸爸约定要画到天荒地老的梦想能永远闪耀。

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那段时期,她觉得像是橱窗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果。这是一枚属于油彩的糖果,它的颜色是七彩流溢的,经常和一枚叫做“爸爸”的深蓝糖果放在一起,千寻不止一次地对自己拥有的糖果做排列组合,排在第一的是深蓝色,紧随其后的就是七彩色……

那第三颗呢?第三颗糖果的名字叫做秋山铃,有着枫叶般透红而明亮的颜色。后来,这枚糖果以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撞向第一喜欢的糖果。作为一枚曾经她拥有过,但如今已经碎裂成末的糖果,千寻总是觉得这里一地狼藉。

什么补偿秋山铃……什么破事,我才不要去……

你不和大家一起玩吗?

住口……我说过,我不会去。

我不仅很会弹琴,还很会写故事哦~

滚蛋滚蛋!我不要听,我不要看……

千寻想去的学校是艺大啊?可我想去早稻田的文学部……

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要走了!我不管你是白鸟彩奈,还是秋山铃,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没关系,千寻,我们不会分开的,它们都在东京。到时候我们就在神乐坂租一间房子,一楼给你画画,二楼给我写字,我们还可以一起生活。是的,千寻我哪里都不去,别哭。

住口……你住口!!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铃声来解围了,千寻也顾不上对方是谁,接起电话就算是逃出生天。

“喂?你好,请问是名濑……名濑千寻女士吗?”

“是我。”

“这里是国立国际医疗研究中心医院,您的父亲长门彩人今天上午被接出院,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个医疗回访。请问病人现在回家了吗?”

“啊?爸爸进医院了???”

千寻扔下画笔,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极坏的预期。

对方似乎也被千寻的反应搞得不知所措,仍小心而谨慎地确认着:“请问……是名濑千寻女士,对吧?我们应该没有打错。”

“我是名濑千寻,发生什么了?”

“呃……您父亲昨天心脏病发,被送到了我们这里,今天上午您亲自接他回家,您不记得了吗?”

“但我今天一天都没出门。”

此言一出,双方都沉默了。

“请问,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眼睛很大,眼睛下面靠近鼻翼处有两颗痣的女生接他走的吗?”

“呃,是的。”

听到这句话,千寻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 *

车子停了下来,在轻微的顿挫之中,千寻看到旁边的医院招牌。自己该下车了。

付过钱,千寻来到住院部,她找到之前给自己打电话的护士询问情况,护士递给她一张表格,上面清晰地记录着长门彩人从住院到出院的全过程。

“等等,这里是怎么回事?”千寻立刻发现不对的地方,她的手指指向紧急联系人这里,其中一个填了“名濑纱耶香”的名字,而另外一个填着“名濑千寻”。

“我妈妈也来过?”

“呃……根据监控记录来看,患者在被邻居发现晕倒后送医,当天来医院处理流程的只有一个女生,她说自己是患者女儿……我们以为是你。”

“不……不对,你们不应该核实身份的吗?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让一个不是我的人扮成我?”

“我们在第一时间就联系过患者的第一联系人,也就是名濑纱耶香女士。”护士无奈地说道:“她说这就是您,而且那个冒充您的人有全套的身份证明,当时那人戴着口罩,我们看得不是很清楚。”

“等等,你说你们联系过我妈妈?”

“是的。”

千寻顿了一下。

首先,目前已经能确定的是,来到医院的女人绝对是秋山铃,这毫无疑问。但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能骗得过医院护士?住院安排和家属核对,在医院当中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它涉及到责任与费用,是医院不可能不谨慎的地方——但即便如此,秋山铃还是能靠着所谓的身份证件瞒天过海,这说明身份证件不是假的。

能提供身份证件,以及能作为第一联系人配合秋山铃的,只可能有一个人。

千寻抄起手机。

“喂,千寻,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钱的事直接刷卡,不要给我打电话,妈妈一天很忙的。”

就在妈妈本能地挂断电话之前,千寻制止住她。

“我爸爸呢?”

听筒传来的只有沉默。

“你和铃勾连好了对吧?那辆总在艺大附近出没的雷克萨斯,那栋在港区的房子——我早该知道是你的!”

对千寻来说,这足以说明一切。

“千寻,妈妈还有事,先不说了。”良久,妈妈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听得千寻无名火起。

“好啊,你现在挂断电话,这辈子我们都不用再说哪怕一句话了。

“你以为三年前你做的事情我忘了吗?你带我改姓,带我搬家,把爸爸从我们的生活当中完全抹去,禁止我在家里说起爸爸的任何事。

“现在呢?你知道铃没死,早在我发现之前你就利用铃达成目的对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后妈妈传来了比刚才冰冷十倍的声音:“千寻,注意你和妈妈说话的语气。”

“我不管你们到底勾结了什么,你必须告诉我铃和爸爸现在在哪里!”

“千寻,你的零花钱是不是太多了?”

“钱?呵——”千寻怒极反笑:“你知道吗,你从小到大只会拿钱打发人。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教学观摩日和恳谈会你一次都没来过,班上的同学一度以为我没有妈妈。高中的三者面谈,更是只有我自己和老师谈。那天晚上我给你发了十条line问你为什么不来,然后你已读不回,反手给我卡里打了20万——你真觉得这样子当妈妈很酷吗?”

“那你的生活是谁给的?你一年要换两次手机,笔记本电脑买一台扔一台,画布画笔颜料更是要欧洲进口的。你吃的每一粒米都像金豆子。千寻,哪有大学生为了上学让家里人在神乐坂买房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妈妈的叱责不绝于耳,那是从童年响彻至今的鬼音。

千寻毫不退让:“是,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亲情和爱更不是。要不是爸爸肯教我画画,我小学就能得抑郁症。

“你从小到大教我的只有出入高档餐厅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除此以外我跟你只有金钱关系,搞得我像是你代孕生的。”

“砰!”

电话那边传来了拍桌子的声音,妈妈气极了,她的语气变得气急败坏。

“千寻!你说够了没有!”

“我没说够!远远没说够!!”千寻也豁出去了,她在医院走廊里已经顾不上其他人的目光了,好几次推开前来劝她别吵的护士。

“如果爸爸真是强奸犯也就算了,但爸爸是阳痿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不管你在老谋深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我现在就要去找爸爸!

“你给与不给,结局都是一样的!”

“唉……”

对方反常且深沉地叹了口气,令盛怒之中的千寻有些不安。

过了一会,妈妈口吻平淡。

“千寻,妈妈累了,也老了,不想跟你吵架了。我就跟你明说了吧,这个时间点……铃已经做完了她的事情,这是她的心愿。你对爸爸的感情,我很能理解。但早在阳痿之前,是他率先出轨毁掉了你我的家,是他四处欠下海债但却要我偿还。

“我早已和他恩断义绝,之所以没有对你说起这些,是不想戳破你对爸爸的憧憬——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确实算得上教女有方。

“铃的事情是不是他做的我不关心,铃要做什么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被偷了车钥匙和房产钥匙的无辜女人,一切都是我那鬼迷心窍的保镖和铃之间的勾结,再厉害的检察官也定不了我的责。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过去了,现在他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忘掉一切,继续过你和小陈那挥金如土的生活,继续活在你的颜料当中。

“如果你没有别的要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 *

在巨大的茫然和不确定性之中,仇恨和犬儒没有办法滋养你内心的荒芜。于是你久违地想起了我,名濑千寻。

也许你不该放松警惕,也许你从一开始就该意识到有些事情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无论是铃的跳崖,还是她的再次出现,都是这样。你太习惯于躲入水下,然后憋气装死。

但暗流不会骗人,你迟早要被卷入事态的漩涡,敏感如你不会想不到这些,但又是为什么自始至终都在逃避呢?

……

你看,又不说话。

从医院后跌跌撞撞地跑出门来,天已经黑了吧?漫步在东京街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高悬街宇——这颜色很漂亮,铃不止一次跟你走在涩谷的街头,也不止一次和你在新宿逛街,你们都喜欢这片流光溢彩的颜色。

还记得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吗?像是天使一样,你从来就想不通这一点对吧?那么贫穷的家境,但却拥有那么伟大的性格……

以前的她,白天上学,晚上还能打两份工……就算这样她也总能考年级第一。铃呀,从来没有向生活服过软,以前她的家里就不太好过。但即便如此,铃对待任何人都很温柔,对你更是有着无限的耐心。

简直就是是人型拉布拉多,对不对?

你出来,就是代替那个混蛋说一些更混账的话吗?

你看,又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怎么比跟铃说的第一句话还难听?这可不行。

你装什么?你就是铃,自卖自夸对你来说很有意思吗?

……哈哈,被识破了。千寻,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就意味着那个牙尖嘴利的千寻失败了。暂时忘记它吧?毕竟你又不会真的去浅草寺出家为尼——不过我觉得它对菩萨实在是太失敬了,你觉得呢?

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很难让人把你和以前的铃联系在一起,白鸟彩奈。

哎呀!我说啦那不是我,不过现在的铃……确实连我也会觉得有点陌生,但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有源头的吧?

其实你知道为什么的,三年前那件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是一个人生意义上的原爆点,它改变了所有人的路径。铃跳崖,你改姓,爸爸坐牢,就是这么一回事。

三年前,又是三年前的事情。我从来都不相信爸爸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强奸犯。

但你更没法相信的,是一直以来待人友善、彬彬有礼的秋山铃愿意顶着诬告的风险将爸爸诉诸公堂,对吧?你第三喜欢的糖果,突然之间和你最喜欢的糖果打了一架,任谁来说也很难理解。

我不知道,我无力阻止。

秋山铃,沽名钓誉之徒,靠你爸爸的名声博出位。她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就把你视作猎物。在你身边伪装了十年之久,却都是用来麻痹你的表象——贫穷是收割灵魂的镰刀,富裕是培育良心的沃壤,她是来收割你的。

……我没有这么说过,这都是别人的话。

可是你也相信了不是吗?

……

如果铃真是你想的那个样子,那又是为什么跳崖?这本身就是以死明志啊……

那她死了吗?

那她得到什么名声、财富吗?

……

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不如我们一起看看铃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年前,铃一如既往地在酒吧打工,期间被客人拽入包厢灌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下体撕裂,光着身子。而旁边正是你父亲,而他在铃身上留下了体液。请问这个时候,铃什么心情?

……我爸爸有证明,他一直都是被冤枉的!

但三年前,这些事你知道吗?铃知道吗?

爸爸知道!所以他才要到法庭当中证明自己!

是,你爸爸或是无辜的,但三年前法官判他败诉。强奸案的真相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铃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她来就是为了和你解决你的事情。此外,你妈妈一定很想告诉你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想要伤害女人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有时候这甚至无关男方的主观意愿。

让我们悬置问题本身,先搞清楚铃的动机,好吗?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能听到这里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千寻,再加加油,我们继续看——

放在三年前,强奸罪是亲告罪。如果是你遭遇类似的事情,你有妈妈给你出头,还有铃这样的好朋友帮你解决问题,但铃身边只有一个刚来日本重逢不久,且连日语都不怎么流利的哥哥,于是她只能靠自己,铃忍着耻辱和二次曝光的压力,仍然决定起诉。人要又多大的觉悟,才能独自走到这一步?

……

沉默是好事,千寻,这是你心里的裂口,是你正视从前的第一步——接下来,在准备庭审材料的过程中,铃突然发现——自己的sns突然爆炸了,无数无关之人突然出现,指责她诬告名家以搏出位。而一场本该是私密举行的诉讼突然被媒体宣扬天下——长门彩人的名声让那帮媒体像是蜂见了蜜,狗见了屎。而出卖消息的人,是谁呢?

……

尽管如此,这一切没有让铃放弃庭审,当天她毅然出庭,并最终走完了全部的法律流程。但在网络上,她仍然是那个诬陷大画家的女高中生,仍然是想要博取名声的贪婪之人。

……

千寻,我要问的问题只有一个——在这场充满荆棘的途中,你觉得铃是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完了全程?

铃……铃真的认为她是被强奸的吗?

不然呢?

那……那她又是为什么绑走了爸爸?爸爸已经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爸爸了!你听见妈妈说的了,爸爸已经被铃……被铃……

停——很抱歉要在这个时候打断你,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想哭。但在你发泄情绪之前,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什么?

现在,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你要去爸爸的住所看一看——你就跟她说,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总要有人过去送你爸爸最后一程。这件事你妈妈没有做的立场,但你有。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样一来,能堵住陈陈的嘴。况且,你也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吗?

在一切事态都面临无可挽回之际,你还有机会拯救自己那颗破碎的心。陈陈的话没错,遗憾已经落笔,不去收尾就会越拖越长。

## *

电话里,妈妈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把地址告诉了千寻。

爸爸住的地方,在文京区的一个比较便宜的地方,并不算难找。

来一个你明知道尘埃落定的现场,你到底是图什么呢?

接下来自己又会看到什么呢?

血流成河的房间?刺鼻晕人的煤气?悬挂房梁的粗绳?

还是一支穿透耳蜗直达脑髓的画笔?

你有多大勇气来到这里?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见证惨案?

来到楼下,这里的阶梯很脏,几乎没人收拾,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味道。没办法习惯这一切……这不是自己惯常见到的东西。

楼下有阿姨在闲聊,她们的表情自然而喜悦,像是在分享家常。

待会自己要尖叫吗?还是无声的哭泣?

听到自己的尖叫,这帮阿姨会面容失色吗?看到自己哭泣,她们有勇气伸出头查看吗?

不知道,不得而知。

如果“向死而生”是浪人的尽头,那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会让自己朝向生的一边,还是扭头加入死的一边?

不得而知,总之,如今你来到了门牌处——这里连门都是虚掩着的,你甚至没有机会通知保安。

推开门,室内一片寂静,死亡般的寂静。

味道……千寻倒是没有闻到血的味道,只有空气郁积的陈腐味道。如果不是那熟悉的亚麻油和罂粟油,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客厅内空无一人,电视是关闭的,茶几是凌乱的……路过卫生间和厨房,那里除了没扔的垃圾桶之外,就只有罗森便当的味道,微波炉的门都没关严。

再往前走,只有一扇卧室的门紧紧关着,里面安静得可怕,她听不到呼吸声,也听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声音……

手指搭上门把手,冰冰凉……让她寒颤直达颅顶。铃也会在里面吗?她会在刺杀父亲之后,让自己也一并了绝吗?还是说……妈妈的说法是错的?铃现在正在门口守着自己,准备将自己一并处死?

这个问题,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但身体率先给出答案——千寻拉下把手,推开了门扉……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棉絮。

床上似乎有个人躺在上面,但完全看不清那是谁,千寻在屏息之中,视线范围内只看得到如雪棉絮……那些白色的絮状棉物盖住了人的身体,让人难以判断。

“爸爸!”

千寻踉跄着赶到床前,然而她看到的是被穿刺数下的被褥和枕头,棉絮正是从那里翻飞出来。然而奇怪的是,在这翻狂躁的攻击之下,并没有鲜血涌出。千寻连忙拨开棉絮,试图翻找出埋在下面的人——

然而,在她拨开一切繁杂的阻扰之后,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处于深度睡眠,正匀称呼吸的中年男人。

千寻瞪大双眼,感到难以置信!随后她摸了摸爸爸的脖子——脉搏稳定地跳动着,和一个完全正常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在这时,千寻的目光在一片晦暗之中,看到窗帘外面透进来一丝丝光亮,照在父亲的下颌之处——在嘴角之处,有一道尚未干涸的水痕……

水?千寻扭过头,她看向一旁的床头柜——只见上面插着一把刀身迸裂的厨师刀,而床头柜上面刀痕累累,像是刚刚捱过一场狂暴的挥砍……

就在那厨师刀的旁边,一盒单硝酸异山梨酯缓释胶囊,被拆开包装,而其中一板药物的铝箔板被拆开,有两粒药物不见了……

千寻凝视着铝箔板被拆开的空位,又看了看父亲嘴角的水痕……

她看了好一会……好一会……

你早就押注了铃,对吗?

十年……我是说十年,如果一个人连续十年赖在你身边,和你经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而你却没有认清那个人的真正面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像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

闺蜜也好、朋友也好,都是相互的才对。你不是认不清这个道理,千寻,你只是一直以来太习惯耍小孩子脾气了……而无论是铃,还是陈陈,她们都由着你撒娇,由着你当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是的,千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当然不只是一个小孩子。我们姑且不说铃——如果你一直以来都是个混蛋,陈陈也不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只是过去你和铃面临的那些事实在是太过特殊,更像是在一次极端的压力之下,两枚晶体表现出不同的物理性质——这就是铃的跳崖,和你犯的错——但都不是你们的本质。

现在,是时候重拾你的另一面了,千寻。你仍然是幸运的,局势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和陈陈一样,相信我心里的名濑千寻,是可以拯救朋友的名濑千寻。

如果说,那个牙尖嘴利、净出馊主意、自私得只有自己的「长门千寻」是千寻的一部分——

那么,不惜偷钱接济秋山铃、为了救被拐走的陈陈,敢跟着警车横跨大半个东京的「名濑千寻」,也是千寻身体当中的一部分!

过去三年里你日夜不寐,在巨大的撕裂当中,我出现了。在这段时间里,你逃避过,崩溃过——但在不为人知的背地里,只有我知道你日复一日地反刍三年前发生的一切。

换言之,我就是你,我知道那些被你压在心底、但却从未遗忘的事情,我今天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差。

所以说,我押注铃是不对的,我真正相信的是名濑千寻。

该振作起来了,千寻,让这些事情到此为止。

深呼吸,千寻看了看床上安详沉睡的父亲,走出了卧室,轻轻带上了公寓铁门。

随后,楼道里响起一阵下楼梯的声音,犹如钢琴技法里,托卡塔曲的交替八度。

## *

十年,在一个人的人生当中,不能说它“不算什么”。你生活当中的每个瞬间,都能从那十年当中找到切片——那些铃和你一起拍过的大头贴,那些铃和你一起去过的甜品店,那些铃和你一起看过的恐怖电影,那个由铃赋予灵魂,由你绘就血肉的白鸟彩奈……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你的生活,秋山铃正式活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幽灵。

如果把事情放在这种语境里探讨,那么一个问题将会变得无比疑难——现在这个情况,铃到底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前朋友、前闺蜜。

但千寻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如果把铃比作量子力学里一枚尚未坍缩的粒子,而千寻和铃去过的地方都有可能成为这枚粒子出现的地界——那么现在这枚粒子随机坍缩的范围,是东京都市圈全域——

这就是十年作为一个时空概念后,它所体现的“无限”。

一点一点搜索的话,再给千寻十年都没把握——而铃随时都有可能做傻事。

千寻的脑海中,那个被厨师刀砍得一片狼藉的床头柜历历在目,她心底的狂躁让千寻感到害怕。

我该去哪里?铃有可能出现在哪里?

千寻不知道,从爸爸家离开之后,千寻已经找遍了铃最喜欢的咖啡店、她们拍过大头贴的商业中心、铃把作业借给自己抄的图书馆……甚至她们一起喂过流浪猫的街道都去了个遍。

然而铃不在,她哪里都不在。

怎么办?怎么办?

千寻急得不行,在这个急中生乱的关头,她发现自己能依赖的人寥寥无几。

“诶?”

就在千寻伸手摸出手机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口袋里除了手机,似乎还有一张便签。

什么时候塞的?

自己不得而知,她拿出手机,然后掏出那枚便签,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她忽然想起来这是下午陈陈过来给自己喂饭的时候,临走前留给自己的便条。

“这是……?”

Line ID:Ayana0920Rin

这是……这是铃的LineID?

“或许你会需要这个。”陈陈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记忆里推门而去的她迎着阳光,肩膀和发丝披着一层灿灿金光……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千寻立刻打开line添加这个id,然而仅仅过去了两分钟,对方便拒绝了千寻的添加请求。

“铃!”

千寻急得不行,但她忽然反应过来,铃既然能拒绝她的好友申请,那也就意味着铃还活着?!

还活着的话!自己还有机会!

千寻的脑瓜转得很快,她立刻把这个ID复制到telegram上面。

“我要这个Line id的手机定位!快点快点!人命关天!”

千寻立马打了十万块钱过去,对方则回了她一个OK的手势。

五分钟过去,千寻收到消息。她只是低头瞥了一眼,便立刻清楚铃的具体位置——那是铃上高中之后,和她哥哥一起租的公寓……天啊,自己怎么会忘记这里……

然而得知了铃具体方位的千寻并没有开心起来……

因为那栋公寓高达8楼。铃在那里要做什么,傻子都一清二楚。

## *

很快,千寻打车来到当初那栋公寓附近。在即将靠近之际,她便看到打着警灯的警车,以及长长的警戒线——这里看热闹的人极多,出现场的警察却只有寥寥数人,勉强维持纪律都很困难。

抬头望去,八米高的公寓楼顶隐约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那道身影站在高处飘摇,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她吹倒……

下面人声吵嚷,衬得上面是如此孤寂。

“小姑娘,请你远离现场,我们正在执法。”千寻本想偷偷溜进去,然而被一名老练的警督拦个正着。

在向警督交代完来龙去脉,身为中年人的警督皱了皱眉头。

“小姑娘,我知道你很在乎自己的朋友,但我还是不能放你过去——”

“为什么?!!我和铃是十年的好朋友!!这里只有我能跟她说上话!”

“这无关你们之间的友谊,当事人情绪非常不稳定,而且手里有刀。我们已经有七八名警员被划伤了,其中有好几个已经去医院。即便如此你确定你也要上去吗?”

“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她跳下来。你们是警察,也有义务救她的呀!”

警督是个中年人,他叹了口气:“坦白跟你说,警察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能保护的人,为了维持现场,我们的人手也已经严重不足,警队正在向上级协商,人手增派需要时间。

“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不能让你上去。”

“你们这帮警察真是!晚一秒铃都有生命危险!!!”千寻死死地盯着警督的脸,感到不可理喻。千寻摸出电话,她想要找人让这帮警察开开窍——

然而,在她的手在摸到手机机身的那一刻,一个想法突然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千寻抬起头,用克制的声音对警督说道:“如果我有办法变出一个人,而且一定能救下铃呢?”

这下,轮到警督皱起眉头。

## *

推开天台的门,这里风声呼啸。千寻踏出一步,离着些许距离,铃的目光像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两人无言,她们的头发被猎猎晚风扬起很高。

铃手里拿着一把刀,刀身沾满了鲜血,她似乎也受了伤,胳膊上有鲜血殷殷流下。

“事到如今还过来这里干什么?看我笑话?”

“陈陈跟我说,不要让遗憾越拉越长……”

“呵……还在为自己考虑……”铃的表情完全垮掉,她连看一眼千寻的耐心都没有了。

“是啊!我就是你说那种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考虑自己!”千寻这句话说得非常突然,几乎是话赶话说出来的,让人以为在吵架。

“……你说什么?”

这招起效了,千寻看到她把头僵硬地转了过来。

“我不像你——我不像你能活得那么坚强,哪怕我爸爸的知名度对你造成二次伤害,你也没有因为内心的憎恨就扭曲事实。”

“你说这些是来羞辱我的吗?来揭我的短?”铃的眼中激起怒意,千寻觉得现在的铃哪怕是一心求死,大概率也会先拉自己垫背。

“没有,我没有在羞辱你。我现在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

千寻眼中泛起泪花,她强忍着泪水和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来这里,是想和你重归于好……铃,我没法失去你,你是我十年的好朋友,但我没法像你这样能面面俱到地考虑到别人,没法说我来这里是为你好—— “你说得对,我很自私,我自私到无可救药。即便是这样种情况下,我还是想要你回到我的身边……

“我想和你恢复正常人的生活,我们像从前那样谈天说地……我想要看你重回校园,平静地读完大学四年——你说过的吧,你说想去早稻田的文学部,我想要看你去实现你的梦想,我想要继续捧起你的故事,我想要继续和你喝咖啡切蛋糕看电影拍大头贴!!

“无论你想要干什么,我都想赖在你的身边哪也不去!!!”

说罢,还不等铃反应过来,千寻一脚踏上天台边缘!

现在的她,和铃一样处于危险的边缘,只要有一阵强风吹来,便是两条鲜活的生命陨落。

“你还要来添乱吗?这种时候?!你到底要干什么??”看到千寻也站在高高的楼宇边缘,铃怒从心起。

“我……我是来弥补过错的!”

“啊?”

铃的表情极度疑惑,甚至有些轻微的面目抽搐。一瞬之间她被千寻的话搞得摸不到头脑。

“我弥补不了你!我那天说用钱解决是不对的,所以现在我想好了——你跳我也跳!你经历过的东西,我也要亲身体验!!”

……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有动作,只有天台上的风猎猎作响。

在一阵诡异而又漫长的沉默之后,秋山铃终于按捺不住,她猛地把刀丢了过来——但准头欠佳,差点划伤千寻的脸。

咣当——那柄弹簧刀砸在千寻身后的墙壁,磕破了墙面。

“名濑——长门千寻,我发现三年不见,你现在真是张口就来啊?体验我体验过的生活?你认真的?

“你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来的吗?庭审结束之后,我的人生全毁了。

“我和你不一样,你知道吗?你败诉之后没脸见我,完全可以找个机会转学,失去了我这个朋友,还可以再找一个新的替代,然后大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你可以继续去读你的大学,去做你喜欢的工作,甚至是去结婚,或者不婚。

“而我呢?我甚至都没法读完高中,连个像样的大学都没办法考取。跳崖之后,除了我那不死心的哥哥,没有家人相信我还活着,也没有人挂念我。我就像一个行走在东京的幽灵,寄宿在素不相识的人家里任人鱼肉。

“千寻,没有经历过强奸的人生是幸运的,而你无疑是一个幸运的小丫头片子,可以一辈子活在温暖的襁褓当中不用长大,大可以过着你那看得见尽头的完美日子。

“比起你来说,我只能过着狗屎的人生,活在阴暗的犄角旮旯中苟且度日。

“然后现在你跟我说,你想过我经历过的生活?你是不是有点天真过头了?”

寂静……仍然是一片寂静。

风声在她们二人中间呼啸而过。

“对于你的经历,我感到很难过。

“但无论如何,你得先从这个地方下来!”

铃愣了一下,随后她意识到这不是千寻在说话,声音的来源在自己的身后!

回头一看,陈晞透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她近在咫尺!手已经环到自己的腰际,下一秒她猛然发力,两人一起跌回天台表面!

嗵!

两人连滚带爬地脱离险境。

见计划成功,千寻忙不迭地从阳台下面下来,光是站上去的这几分钟,就足以使她腿软——哪怕是演的。

## *

几分钟前——

“情况我了解了,我正在往你那边赶,离得不远。”

陈陈的line回了信息,千寻连忙打字,继续交代细节。

就在她操作手机的时候,警督走过来再次向她确认:“小姑娘,你的方案听起来可行,我也可以放你过去,但你确定你能拖住当事人吗?这是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

“放心吧,哪怕只有我自己上去面对她,我也有信心能让她多骂我几句。”

警督点了点头,陈陈的line再次回了过来。

“我已经很清楚该怎么做了,只是趁你们说话的期间,上去把人抱下来的话,并没有难处——

“但我也得提醒你,千寻,就算我们今天救她下来,铃还会跳第二次、第三次。

“你不能回避真正的问题。”

看着陈陈的话,千寻深呼吸一口,她眼神坚定。

“我来解决。”

再次看到陈陈向自己投来的眼神,千寻缓过神来,意识到就是现在。她走向两人的方向,而铃正在挣扎着、摔打着,陈陈很辛苦地箍着她的腰,面色吃力。

“名濑千寻!你算计我!!”铃不甘地大吼着,而千寻走到她的身边……却没有停下来。

就在铃以为千寻要像以前那样推开门,离开这里,当这一切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玩笑过后,她却停住了脚步,拉开门跟里面的人似乎说着什么,并没有把整个身子埋入其中。

过了一会,千寻从门后拿了个什么东西,然后走回两人身边。等到千寻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铃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警察维护秩序,向人群喊话用的那个。

“咳咳——”

千寻打开喇叭,站在天台边缘——铃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喂!?喂喂喂?!!”千寻那愚蠢的声音透过喇叭,向整个东京扩散开来。

“你要干什么?!”铃的心里久违地有点害怕——从很久之前,千寻的性格当中就有胡来的成分。

“我叫名濑千寻!”

这喇叭的声音极大——不光是楼上的三个女生觉得声音刺耳,就连台下看热闹的无关群众,一时之间也被千寻的音量吹灭声焰。

然而,千寻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个大坏蛋!我背叛朋友!轻信谎言!不仁不义!”

“你在干什么?!”铃楞了一下,千寻仍扯着嗓子大喊——

“我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甚至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我深深地伤害了她!

“我发誓!她在这三年里受到的委屈,我会竭尽全力补偿!从前我在网络上说的话!我都会用原来的那个账号!用原来的方式!!向她郑重道歉!!

“我现在!要站在这里!向她说声——

“对!

“不!!

“起!!!

千寻转过身来,霓虹灯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青蓝交杂。

铃和千寻对视着,在嘈杂繁乱的东京上空,两人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道歉,和救自己一样,都是名濑千寻自以为是的“补偿”。

要说救赎,未免也太扯淡了。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铃的声音不如千寻的大,但质地冷硬,一举戳穿了千寻刻意营造的氛围——就像是大学操场上,男生堵在女生宿舍楼下精心布置的求爱,一种靠着哗众取宠逼人就范的策略,吃相里外里地难看。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让你像三年前那样伤害我吗?”

风声渐大,远方吹来失败主义的嘲弄。

千寻低下头来,像是宣告自己的落败。

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

连陈陈也觉得失败……

就像三年前那次,纵身一跃过后,留下一地死寂……

滋……

那是喇叭的电磁干扰,千寻的手把喇叭捏得很紧,骨节发白,而周围的肌肉组织血红殷殷。

血与肉、红与白的自我纠缠。

就当所有人觉得局面再次陷入谷底之际,千寻再次抬起头。

“因为你需要我。”

“千寻!冷不丁说什么呢!”陈陈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然而千寻死死地盯着铃——她没有看着自己!她躲闪了!

千寻抓住了这个机会,她乘胜出击!!

“尽管我害得你有家难回……害得你没学上……辜负了你的信任,毁了你的人生……让你度过了漫长的黑暗……

“但是!”

她的眼神紧紧地咬住了铃,让她没法含混应付。

“白鸟彩奈这个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明!自从你出现在我面前、自称白鸟彩奈的一开始!你的潜意识就已经在向我求助了!”

“你说什么?”陈陈是唯一一个尚有余力的人,她的眉头拧了起来,试图理解整个局面。

而铃没有说话,她的头偏向一侧,脖颈僵硬。

“白鸟彩奈,是我们共同创造的角色。

“我很喜欢她,你更是这样!这不光是我们的共同回忆,也是你亲手赐予灵魂的角色!你不会辜负自己的羽毛,更不会武器化你心爱的角色。

“换句话说,如果你真的不是秋山铃了,那你不会做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你从一开始就能用画笔洞穿我的眼睛。

“当然,你也确实没有放过我的理由,我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分了。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

“这三年以来,你过得实在是很辛苦。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以至于累到你不得不向你心里的长门千寻求助……冒着二次受伤的风险。”

此时月光披泄,它穿透了一切伪障的阴云,让一切恩赐披上了银光闪闪的模样。

在云彩离月逐星的尽头、在天朗气清的上空中,只有纯净的风静静流淌。

她们三人的头发再次被风掀起。这一次,所有人的伪装都被吹向远空,纯净的身体当中不容一丝阴霾的杂质。

巨大的LED灯板在千寻背后亮起,这让她的边缘勾勒出一道氤氲的彩边,她站在那里,有一瞬真的像是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有时候,因为你被迫早熟,导致你很多时候表现得太不像同龄人……这总是让我感到误会。

“那件事过去很久我才想起来,事发之时你还是去便利店买酒都要被警察带去少管所的年纪。如今更是只有二十出头……没有人受得了这种接连的打击……

“对不起。一直以来让你承担太多,是我赖在你身边太久,向你索取的太多。”

说完这些,千寻再次举起喇叭,她的声音再次放大。这些话,既是说给楼下的无关群众听,也是说给她们自己听。

“所以啊……如果说三年前的案件有问题,那你原谅我的理由——是我们不能让真正的幕后凶手逍遥法外!

“我会竭尽所能,帮你找出真正的犯罪凶手!!

“我说到做到!”

这一回,她被扩大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不同,那不再是胡言乱语,不再是小孩子脾气,而是有着发自内心的真诚。

丢下喇叭,千寻从边缘处跳了下来。此时陈陈已经松开了她的双手,铃坐在她怀里像只脱力的小羊。

千寻朝着跌坐在地的铃伸出手来——在许久以前,永远是铃拉着笨拙的千寻起身,这一次她们角色互换。

铃,面对着莫名其妙的一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千寻的那只手,看了好久,看了好久。

最后,像是度过了一次漫长的地质周期,她在百般的复杂之中,也伸出手来。

重新起身之后,铃没有迎着千寻的视线,而是别过头去。

“你说得对,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原谅你的理由……天知道你带给我的创伤有多大,一时之间想让我说什么‘没关系’,绝无可能……

“但是……”

铃转过头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眼眶红红,手指捏得骨白。

“我也确实觉得,不能放过真正的凶手。”

哪怕只过去了一秒,铃的眼眶也湿润许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他妈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呜啊啊啊啊…………你这个大混蛋!!”

铃再也忍耐不住,她的双手握拳,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打在千寻的肩膀上——那拳点如雨水倾泻,好像要将这么多年的怨恨、仇恨、厌恨全部发泄出来。

而千寻也没有闪躲,因为她也同样哭得像是个泪人,像一只愚蠢的沙袋一样任铃发泄……

在哭声与气力双双衰竭的尽头,两人紧紧相拥,彼此哭成了一对泪人。

“你说你们两个,非得把事闹到这个地步才肯收场……

“早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多好……真是的……”

陈陈无奈地看着她们两个,但很快又被她们那滑稽的哭相逗笑。

就这样,在两哭一笑的局面之下,敌我关系很快明朗——那两个哭成蔫吧的茄子联起手来一人一拳,捣在笑出眼泪的金黄玉米身上。

随后,三人哭累了(尽管有一个是笑累的)在彼此的搀扶下共同分享一包不知道谁揣在兜里的纸巾。那纸巾皱皱巴巴,一包里又只剩一张——最后三人又因分配不均一言一语地嚷嚷起来,要不是没有力气,怕是又免不了一场打闹……

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月光的注视下渐行渐远。

而在她们看不见的上空当中,那里一片月圆晴好。

## *

与此同时,一片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海域里,一个小女孩终于浮出水面。

在水下憋气这么久的她,终于能摘下水肺,在湿润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让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自己差一点也要憋死了!

重新寻回氧气的恩赐后,女孩眺望,她看到月光粼粼。

而在目光所及之远方——那里的海水温暖而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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