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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後|一名記者調查教師自殺案後發現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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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王懷仁從八樓跳了下去。記者阿文在半年前報導過這個案子,如今他回到小鎮,只是為了確認一個他不敢相信的真相。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節哀。」

  「有心了。」

  賓客到齊後,司儀開始念悼詞。喪禮上穿著粗麻孝服的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他叫作阿文,是逝者的兒子。

  靈堂外的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在聽到奏樂的聲音響起後,立刻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他們是主家請來哭喪的。阿文聽著外面的哭喪聲,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從此之後,他在這世上就再無任何親人。

  喪禮結束後的第二天,阿文坐著出租車前往市區,一路上,車窗裡的風景從荒廢的田地慢慢轉換成高聳的樓房,心中泛起一陣苦楚。

  「爸爸真的死了啊。」他這樣說著,眼淚慢慢劃過臉頰。

  阿文是一名記者,目前就職於一家報社。回到公司以後,他先是回到工位工作,過了一會兒,他拿著手上的資料從列印室裡出來,走進了編輯室。他的目光落在工位上的主編,徑直走了過去。

  「阿文,回來了啊。」

  「嗯。」他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把資料直接遞給了主編,一旁的同事也湊過來看著。

  主編一邊看著他遞過來的資料,一邊說道:「半年前那件教師自殺事件?你要調查這個案子嗎?」

  「嗯,我之前就想跟這個案子了,只是當時在跑另一條線,沒時間做。現在終於有時間了,正好可以做。」

  「什麼鬼呀?這種敏感的專題調查上頭會允許嗎?過不了審核,你不就白忙了?」站在主編旁邊的同事反駁道。

  「難道一定要『偉光正』的新聞才能上報?」

  「不然呢?做那麼多年記者,對政治的敏感性,你一點都沒有嗎?」

  「這麼說,新聞自由和新聞理想都可以拋棄了,是嗎?」

  「整間報社都靠著政府養,你談什麼新聞自由?」

  「好了,不要吵了,你們兩個。」主編發話了。

  「阿文,就照你說的,去調查這起事件吧。」

  「好。」

  「不過,事先說明,不保證能上報。」

  「我明白,謝謝主編。」

  得到許可,阿文終於鬆了一口氣,拿上剛才的資料,轉身回到了工位上,繼續工作。

  阿文走了之後,先前反對他的同事不滿地對主編說:「你這也太慣著他了吧。」

  「有時候我們做人還是要有點同理心的。」主編邊說著,邊打開手機,點開了一篇文章給他看。

  那篇文章的標題是〈65歲獨居老人意外死在家中……〉

  「這個老人就是他的父親,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能照常回來工作,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去做,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動起來啊。」

  半年前,西坡鎮中學的一名教師在下午四點時從八樓高的教學樓一躍而下,被送醫後搶救無效死亡。當時的一名記者正在該校做採訪,正好記錄下了這起事件。

  「他叫作王懷仁,三十三歲……」

  「胡先生,這些我都知道,我想了解一些別的細節。」阿文打斷了對面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他就是報導這起事件的記者。

  胡先生被打斷後,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著:

  「好吧,那我說一些報導上沒提到的細節。那個時候,警察告訴我,王懷仁的手機被格式化了。我去他租的房子也看過,電腦所有資料都被刪除了。我感覺他像是在隱瞞些什麼。」

  「那胡先生在他屋子裡有沒有找到別的什麼?」

  「沒有,我當時是爬窗進去的,就看了一下他的電腦,還沒來得及查別的線索,他的家人就進來了,看到我之後就把我趕出去。」

  「您是爬窗進去的?厲害厲害,不愧是資深記者。」

  「你就別挖苦我了,我現在都不做記者了。」

  「您能確定王懷仁是自殺的嗎?」

  「確定。警方當時排查了那棟教學樓所有監控,絕對可以確定他是自殺的。」

  「哦,那我記得您在報導中說王懷仁自殺的原因是壓力過大導致精神崩潰,方便透露一下您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嗎?」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當時校方的回應是這樣的。不過你真的要做這個專題嗎?上頭會允許嗎?」

  意識到對方已經無法再提供什麼有效資訊了,阿文漸漸放下了手中的筆。

  「說起來,這是我辭職前的最後一篇報導了。沒想到過了半年,居然還有記者想繼續報導這起事件。其實我還挺好奇,你是出於什麼原因要查這個案子的?」

  阿文思索著,然後看著對方,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只能這麼說,有些事情我是非做不可的。」

  阿文的下一步是前往此一百公里外的鄉鎮,那是人口不足七萬人的小鎮。阿文從車窗外眺望,「西坡鎮人民歡迎你」的巨大標語映入眼簾。沒過多久,只聽到跟車的售票員向乘客喊道:

  「西坡到了,要下車的人抓緊收拾好行李了。」

  阿文沒帶什麼行李,他只有一套供換洗的衣服和一台筆記型電腦,以及一本他用於採訪記錄的小本子。下車不久後,阿文就到了當地唯一的一家酒店辦理入住。

  在酒店簡單休整了一下,阿文就去了王懷仁任職的中學。他首先會見了校長。這位校長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但面容卻盡顯憔悴。

  「你的事,老胡都跟我說了,我已經安排好了,和王老師關係比較近的老師都會接受你的採訪。」

  「好的。」

  「這是他們的名字、聯絡方式和所在的辦公室,我都在微信上一併發給你了。那邊的牆上是全校所有的照片和對應的個人介紹。你對著照片底下的名字看看,接下來要採訪哪些人吧。」

  「我明白了,謝謝校長。」

  「嗯。」

  阿文看著牆上的照片,忽然問校長:「校長,您覺得王老師,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怎麼說呢?感覺他這人比較容易鑽牛角尖吧。」校長當即就脫口而出。

  辦公室裡,阿文坐在沙發上。突然,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盤著頭髮的中年婦女,她是學校的教導主任。

  「久等了,記者同志。」

  「同志,您真有趣,這是舊時代的稱呼了吧。」

  「哈哈,可能我還活在那個時代吧,畢竟那可是個好的時代啊。」

  「嗯。」

  「對了,要喝茶嗎?」

  「不用,我習慣喝白水。」

  「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愛喝茶。」

  主任用熱水沖泡了一杯茶,坐到了阿文旁邊的沙發上。她輕吹了一下熱茶,然後把茶放到兩張沙發之間的桌子上。

  「小同志啊,我還是第一次接受記者的採訪,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哦,沒什麼需要注意,您就把這次採訪當作一場普通聊天就好了。我提醒您一下,我們接下來的採訪會全程錄音。」阿文邊說著邊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

  「嗯,我知道了,那我就直接說了吧。王老師,他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人,他在我們學校工作大概有八年吧,工作上還是挺認真負責的。」

  「嗯。」

  「我們這種鄉鎮學校,其實一般不會有什麼學歷很高的老師來這裡。王老師卻是個意外,他是華南師範大學畢業的。我那個時候問他為什麼要來我們這個學校,其實憑他的學歷,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學校。他當時的回答是:為了公平。因為這個,我對他印象挺深刻的。」

  「還有什麼別的比較特別的地方嗎?」

  「特別的地方?啊,對了。這幾年國家為了促進教育公平,經常會有換崗。我們學校的很多老師被派到一些農村那裡做短期支教,大概一兩年左右。只有王老師是一個特例——在來到我們學校之前,他就已經在鄉村支教了四年,所以他也是唯一一個可以留在學校的老師。」

  「嗯,還有別的要補充的嗎?」

  「還有的話,王老師他突然自殺,我真的是想不到。我總覺得他不像是那種會輕易就結束自己生命的人。不過倒是有個學生,在出事前和他起過衝突。」

  「具體是怎麼回事?」

  「就是一個男學生突然在課堂上打了他,當時還報警了。本來已經立案了,但後來,王老師自己又撤訴了。」

  「那個學生現在怎麼樣了?」

  「他已經畢業了,去向我也不清楚。」

  「那主任有那個學生的聯絡方式嗎?」

  「我有他的家庭住址和電話,等會兒給你吧。」

  「好,謝謝。」

  阿文來到這個學生的家庭住址,但那地方已經成了廢墟。學生的電話和家長電話是同一個,阿文嘗試撥了很多次,但一直打不通。

  第二天的調查結束了。第三天的採訪對象,是據說王懷仁最好的朋友。

  寧方,三十歲,已婚。前兩年因為政策原因,一直在鄉村小學支教,最近才剛回來本校教書。

  「你好,寧老師。」

  「你是……」

  「我是《都市晚報》的記者,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的。」

  「哦,是你啊。」寧方看了看周圍的老師,然後說道:「這裡不方便,我們出去聊吧。」

  「嗯。」

  他們在校園裡找了一張石椅坐了下來。阿文拿出手機,並向對方提醒道:

  「在採訪之前我提醒一下,我們接下來的採訪內容都會以錄音的形式記錄下來。」

  「我明白了。」

  「那我們開始吧。」

  「你覺得我們學校怎麼樣?」

  「挺好的。」

  「哼,你看看那邊。」寧方冷笑了一聲,然後,他指著角落那邊一個沒有監視器的地方——那邊有三個學生正在抽菸。

  「這……」

  「那幾個孩子是我們班的學生,今年剛上初一。還有,你知道我們學校去年的本科率和高中上線率嗎?」

  「不知道。」阿文搖了搖頭。

  「本科率是百分之零。去年開始,我們學校已經不招高中生了,所以學校的高中上線率從前年的百分之二十三降到了百分之十三。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

  「生源太差了?」

  「不錯,是這樣。鎮上成績好的學生大都去市裡了,家裡有錢的也拼命把這裡的孩子送出去。每年我們學校招生都在減少,學生的基礎也一年比一年差。在這間學校上學的孩子,是一群被放棄的孩子。」

  寧方從口袋裡拿出一根菸,點燃後,菸霧從他口中吐出。

  「要來一根嗎?」

  「我不會。」

  「他也不會。」

  「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在農村小學支教。我沒來得及去看他,我沒想到……」

  阿文遞給了寧方一張紙巾,寧方接過紙巾擦了一下眼淚。

  「謝謝。」

  「沒事。」

  寧方說,在他的印象裡,王懷仁是一個內斂、孤獨的人。

  ——寧的回憶

  那時候懷仁剛來不久。有一次公開課上,我作為旁聽老師坐在教室後排,那天懷仁站在講台上講課。

  他邊講著課,邊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寫到一半,粉筆突然斷了,他想轉身去拿一支新的粉筆,不料卻發現台下有個學生在做小動作。

  他逕直走到那個同學旁邊,向對方問道:

  「桌子底下是什麼?」

  「沒什麼。」

  「是不是帶手機了?」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剛才我都看見了,你還想騙我嗎?」這句話懷仁幾乎是怒吼出來。

  「我沒帶。」

  「現在就把手機交給我,等下午放學,我再還給你。」

  「我沒帶。」

  見對方仍然沒有反應,王懷仁對他威脅道:

  「要是你再不交出來,明天就叫你家長過來。」

  「你叫就叫唄。」

  聽到這話以後,懷仁臉色變得更難看。之後,他直接把手伸進桌子底下找了找,把一台手機拿了出來。

  「你不是說沒有帶嗎?」

  「還給我。」

  「下午再還給你。」

  「還給我!」學生惡狠狠地說道。

  「都說了,下午再——」

  沒等他說完,學生突然從他手中奪過手機,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接著就拿著手機大搖大擺離開了教室。我看到這一幕後,趕緊過去把他扶了起來。

  那天,是王懷仁第一次認識到這間學校與其他學校的不同之處。這件事沒過多久,那個學生就因為在外面打架鬥毆傷了人,進了派出所,被判了十年。

  後來,因為這件事,懷仁問過我一個問題。他問我:

  「我們做老師真的能教好學生嗎?還是說,我是不是做得不夠好啊?」

  「這不是你的錯。在他們成為你的學生之前,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

  「但是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不就是要改變一些什麼嗎?就算把這一切推給體制,難道我們真的就沒有責任嗎?」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後來的懷仁在課堂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嚴厲,他害怕自己會造成上一個學生的悲劇,開始變得溫和起來。

  但是學生並不以為然,反而覺得他好欺負。在他的課上,學生肆意打鬧,睡覺的睡覺,玩手機的玩手機。

  ——

  「這裡的學生根本就不值得。」

  阿文聽到這話,停下了手中的筆,抬頭看了對方一眼,並沒有回話。

  「身為老師,說這種話,很可恨吧。最初我不是這樣的,可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真的讓我對他們絕望了。」

  「寧老師,或許你是對的,但是身為記者,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這樣的話盡量不要在媒體面前說出來。」

  「你覺得這是我的問題,是嗎?」

  「我沒有這樣說。」

  寧方為了證明自己,把上衣給卷了起來,露出了腹部的傷疤。

  「這個是學生捅的,就在開學的那一天。你猜原因是什麼?」

  「我猜不到。」

  「因為他期末考試作弊被我抓到了。這裡的學生就是這麼惡劣。我是對這些學生絕望了,但懷仁他沒有,他只是失望而已。但是很快,他又迎來了更大的失望。」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這麼憤怒。

  他們班有一個女生,有兩個月沒有來上過學了。

  他向學生的家長打了很多個電話,要麼是經常打不通,要麼就是敷衍他說孩子很快就去上學了。

  他也真的信了,但那個學生也真的沒有來。

  有一次,學生的家長甚至說了這樣的話:

  「老師,我管不了她,她不上學就不上了。我已經放棄她了,你也放棄她吧。」

  「你放棄?你放棄什麼?她才十五歲啊!她不讀書,她以後怎麼辦啊?你們做家長的真的有為她想過嗎?或者說,她真的是你的孩子嗎?為什麼你可以做到這麼無動於衷?為什麼!」

  對面已經掛了電話。懷仁看著手機上的介面,只覺得剛才的自己可笑——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在意學生逃課這個問題,不管是學生家長,還是學生自己。

  之後,那個學生終於回來了,但不是出現在教室裡,而是在辦公室。

  懷仁坐在辦公椅上,他看著眼前輕浮的學生,還有桌子前面的退學申請書,心情變得相當複雜。

  「所以,你決定好了?真的要退學?」

  「嗯,沒錯。」

  站著的學生臉上掛著笑意,坐著的老師卻滿面愁容。懷仁看著眼前這個不爭氣的學生,無奈地說道:

  「我不可能因為你不想上學就給你辦退學。」

  「隨便吧,反正你退不退學我無所謂。不過我之後是不會再來上學的。要不是我媽要我過來的,我也不會來找你辦退學。」

  「你今年初三了,從初一開始就頻繁逃課。如果在我們那個年代,你早就被開除了。下個學期要中考了,你有打算考試嗎?」

  「應該不會去考。」

  「那你初中畢業之後,是不是也沒有打算繼續上學了?哪怕讀個中專什麼的?」

  「嗯,對,不讀了。」

  「我聽同學說,你消失的這幾個月都在酒吧裡,是嗎?」

  「這你都知道啊,老師。」

  「那你不上學了,之後打算怎麼辦?」

  「嗯,繼續在那個酒吧上班吧。可能會和男朋友去拍影片,然後直播當網紅之類的,或者去做模特吧。」

  「哼,當網紅,做模特?我看是做夢吧。」

  「你說什麼?」

  懷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聲地說道:

  「我說,你當不了網紅,更不可能做什麼模特!因為你根本沒有心。你不僅愚蠢,而且無知。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殘酷。你步入這個社會時,它會把你撕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以為你現在的一切都很容易,但危險早已深埋在某處角落,很快就會把你吞噬!你知道我每天看著你們這樣墮落,有多崩潰嗎!」

  「媽的,你在說什麼啊!」

  「哼。」懷仁冷哼一聲,然後怒吼道:

  「我在說,你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廢物!你毫無理想,毫無抱負!你的未來,就是被那些男人操爛了!等到沒人再想上你的時候,之後的每一天,你都會借著酒精去麻痺你這爛透的人生!」

  「操你媽!」

  「滾!滾出去!滾!」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崩潰的樣子。那天晚上,我安慰他,說:

  「其實我們做老師的,更多時候只是引導者。我們並不能改變什麼。決定學生未來的,只有他們自己。如果連他們自己都放棄自己,我們做老師的又能做什麼呢?」

  「我知道,只是我不甘心。難道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嗎?寧方,你說,是不是我們的教育本身就有問題?」

  「什麼問題?」

  「我們的教育一直停留在把知識傳授給學生,把學生的分數提高,讓他們考上一個所謂的好學校。但卻忘了教導他們怎麼去做一個真正的人。學生們要嘛就是極度厭學,要嘛就是絕對順從的做題機器。我們做老師的,到底能教給學生什麼呢?」

  結束採訪以後,阿文並沒有離開這個小鎮。他看著學校門口出入的學生,想像著王懷仁教書的場景。

  一聲「叮咚」打破了他的思緒,他撥通了電話。

  「喂,主編……應該還要再待幾天吧……嗯,我知道了,我會盡快的。」

  之後的幾天,阿文繼續著他的調查,終於讓他查到了一些眉目。

  「我記得那個時候,女孩跑到我們警局說她不相信王懷仁已經死了,非要親眼看到他的遺體才肯罷休。」

  「您幫我看看是不是這個女孩。」阿文說罷,就拿出手機讓對方確認。

  「對,就是她。」

  「那就對了。」

  「說真的,這個女孩看到遺體的時候,什麼反應都沒有,沒有哭也沒鬧,就是呆呆地看著。不過才剛出了警局,她就開始乾嘔了。我在遠處還以為她吐了一地,後來我過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只是乾嘔。你說奇怪不奇怪。」

  「是挺奇怪的。」

  阿文應了一聲。他知道這其實並不奇怪。人在極度悲傷時會惡心、甚至嘔吐——這是由於情緒波動過大,導致交感神經興奮,從而引起胃腸道痙攣,這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

  「我先走了,郝警官。」

  根據王懷仁同期在校老師的說法,王懷仁對一個學生非常看重,曾經為了幫這個學生爭取貧困生名額,當面駁斥校長。後來這個學生也很爭氣,以相當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市重點。

  因為算是這幾年來比較優秀的學生代表,她的照片和事例一直貼在學校的宣傳板上。

  阿文先前給警察確認的照片,就是從學校的宣傳板上拍下來的。這個學生叫做唐思思,十六歲,今年剛上高一,學習成績優異,父母離異,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阿文透過校長的關係,很快就拿到了唐思思的聯絡方式,並順利地把她約了出來。

  他們約定好在市一中附近的一家麥當勞碰面。

  唐思思用吸管大口吸著手中的飲料。阿文看著眼前的女孩,感到有些許不可置信——

  他原以為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孩子,應該是那種安靜、內斂的。

  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想像的不太一致。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嗯,當然。不過,您在電話裡說的辛苦費作數吧?」唐思思笑著向眼前的男人問道。

  「作數的。」說罷,他從挎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少女。

  「謝謝,那我們可以開始了。」

  「好,我提醒一下,我們接下來的採訪內容都會錄音。」

  「嗯,那你想問些什麼呢?」

  「這樣吧,你可以先從自己過去開始說起。比方說,你和王老師是怎麼認識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三年前,我父母離婚,我跟著父親回到家鄉,也就是西坡鎮。之後就轉學到了西坡中學,那是我第一次遇見懷……王老師。」

  ——唐的回憶

  他穿著一身被血染紅的白襯衫,走上講台,哽咽著說:「不好意思,各位同學,有一位老師,他被刺傷了。我背著他去救護車的時候,衣服被血染紅了。作為老師居然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你們面前,對不起。」

  我從來沒見過對學生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的老師。後來我就會經常在不經意間留意他,發現他在課堂之外,老是一副愁容。

  有一次在學校食堂吃飯的時候,我端著餐盤坐到他的對面,好奇地問他,為什麼老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他在那一瞬間愣住了,而且好久都沒有反應。

  「老師?」

  「不好意思……我……我沒有不開心,可能是壓力比較大吧。」

  「老師,你很像我爸爸。他也是像你一樣,整天都不開心的樣子。」

  「你不喜歡你的父親嗎?」

  「為什麼這麼說?」

  「直覺。也可能是我多慮了吧。」

  「沒錯,我討厭我爸。」

  「你很走運,你有一個好父親。但你父親卻正好相反,他養了一個白眼狼。」

  「你知道什麼?如果不是他,我就不用離開深圳回到這裡,也不用離開我媽媽!」

  「這不是你父親的錯。」

  「那是誰的錯?都怪他,他就是一個自私的傢伙!」

  「你沒有資格說這句話。你說你父親是個自私的人,但如果他真自私,又怎麼會撫養你?」

  「什麼意思?」

  「按照目前的司法判例,一對夫妻離婚以後,子女一般都會由母親撫養。但為什麼到你們家卻完全相反呢?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事實上,是你的母親放棄了撫養權——你被你的母親拋棄了。」

  「你說謊,不是這樣的!」

  「你知道你們的班主任懷孕了吧?她快要生了,從明天開始,我會接任你們班的班主任。」

  「什麼?那和你之前說的有什麼關係?」

  「就在前天,我給你們班每一個學生的家長都打了電話。因為你留的是你母親的號碼,所以我只能打給你媽媽。你知道她是怎麼說的嗎?」

  「她說了什麼?」

  「她說,她已經離婚了,沒有什麼女兒。其實你應該很清楚吧。」

  「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一切都是我父親的錯,也從來沒想到過這點。我試過聯絡我媽媽,但每次都是「通話中」。現在想來,其實是她拉黑了我和我爸的手機號碼,只是我一直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但不管怎樣,我都要弄清楚真相。那天回家以後,我質問父親到底為什麼要和母親離婚。他沒有回答我。於是我威脅他,如果再不告訴我真相,我就自己去廣州親自問她。然後,我父親終於說出了真相。

  「你去那裡幹什麼?她要你的話,怎麼會到現在都沒打過電話?」

  「你終於說出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思思...你聽爸爸說。爸爸很愛你的。就算你媽她不要你了,不是還有我嗎?爸爸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我們兩個把日子過好不就行了嗎?」

  「我想知道真相,爸爸。」

  「知道了又怎樣呢?算了。你還記得一年前,你發燒到三十九度,打電話給她打不通,最後是我把你送去醫院的事嗎?」

  「記得。」

  「你之所以打不通她的電話,其實是因為她那個時候正在和情人在酒店偷情。」

  「她出軌多久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所以她現在?」

  「還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離婚也是她提出來的。」

  「居然是這樣……」

  我哭著對爸爸說:「對不起,爸爸,我怎麼這麼傻,誤會了你這麼久。」

  「沒事的,孩子,別哭了啊。」

  那個時候,我邊哭著,爸爸邊安慰著我。

  就這樣過了半年——

  「太平天國每到一個地方,當地老百姓就不再剃頭留辮子,而是像古人一樣蓄髮。在當時,不留辮子蓄髮就是反抗滿清的標誌。後來,廣東的一個青年從小就聽太平天國的故事,一生致力於民主革命事業……」

  ——

  「他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課,我在不知覺中發現自己早就已經……」少女突然停了下來,於是阿文問她:

  「已經什麼?」

  「沒什麼。」

  那個時候,我經常中午去辦公室找他解題。中午放學後,辦公室通常也只有他在。

  「懂了吧?」

  「懂了,謝謝老師。」

  「思思,雖然我會物理題,但你也不用天天找我問物理題啊。我畢竟是個歷史老師。」

  「不要,我就找你問物理題。誰叫你是我班主任呢?」

  「你這丫頭。」

  我原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直到我爸在工地出了意外——他的頭部被高空墜落的建築材料砸中受傷,之後就一直昏迷。

  老闆賠了兩萬塊,但手術和住院費很快就花光了,後續的治療又幾乎耗盡了家裡所有存款。

  為了賺錢,我開始在親戚開的飯店打工,也因此有段時間沒再上學。王老師也因為這件事找我——我是在醫院見到他的。

  那個時候他就坐在我爸病床旁邊。他看到我之後,朝我走了過來。

  「我們到外面談一談吧。」

  我們上了醫院的天台。他先開口打破沉默:「為什麼,不來上學了?」

  「你也看到了我爸的情況,應該很清楚吧?我需要錢。」

  「回來上學。錢不是你這個年紀該操心的事。」

  「我不要!沒有錢,我爸他會死的!」

  「我會想辦法的。我先幫你申請貧困生補助,實在不行就組織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募捐。不要因為這種事不上學,好嗎?」

  「不好。老師,我跟別人不一樣。我爸從小就告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我不會去依靠別人的。」

  「這不是依靠,這只是在正常地尋求幫助。」

  「對我來說都一樣。我實在不想為了錢而在別人面前揭開自己的傷疤。我也是有尊嚴的。」

  「唐思思!」

  「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老師。」

  我還沒離開幾步路,他就叫住了我。

  「等等。」

  「還有什麼事嗎,老師?」

  「唐思思,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允許我的學生因為缺錢而輟學。錢的事交給我吧。」

  之後,我就一直住在老師家裡。他負責了我父親的住院費,還有我平時的生活費。

  「後面的事,我不想再說了。」

  「涉及隱私嗎?」

  「嗯。」

  阿文關掉了錄音筆,示意對方繼續說:「我向你保證,沒有錄音的部分絕不會出現在我的報導裡。」

  「好吧。後來,我們一起在沒人的食堂裡吃飯,一起出校門。那個時候,我和王老師就像是戀……那樣。」

  唐思思漸漸陷入了回憶,她忘不了那天晚上。

  兩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男人舉著雨傘,少女的餘光不斷落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輕聲說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啊,沒有。」少女害羞地低下了頭。

  「這個月生活費夠用嗎?」

  「夠了……老師。」

  「怎麼了?」

  「老師,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男人側頭看了少女一眼,說道:「我有對別人很好嗎?」

  「有啊。老師對我就——」少女剛脫口而出,就似乎想到了什麼。她開心地笑了:「我明白了,老師是只對我很好。」

  男人沒有反駁。雨恰好停了,他收起雨傘,把傘放在左手邊。一旁的少女左手順勢牽起男人的右手。男人意識到這樣不對,卻不願掙脫開來。

  「你有向別人說過這件事嗎?」

  「沒有。」

  阿文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真相。不,他早就知道,只不過想在最後確認一下。

  在離開西坡鎮之前,他還要做最後一件事。

  西坡鎮殯儀館——他踏步走了進去。和工作人員表明來意後,對方帶他來到一個房間。

  「王先生,在這邊。」

  「嗯,這個就是他的骨灰嗎?」

  「是的,王先生。您真的要帶走嗎?」

  「我不可以帶走嗎?」

  「哦,可以的。只是覺得奇怪而已。因為這幾年,已經很少有領回骨灰的家屬了。大多都放在這裡寄存,因為現在很難弄到墓地嘛。」

  「半年前,我爸也想弄個墓地,讓他入土為安。可是我爸現在已經死了,也沒那必要了。」

  不久後,他捧著一個骨灰盒,離開了西坡鎮。

  阿文回到家裡,把骨灰盒放在父親的神龕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照片放進相框,擺在父親照片的旁邊。

  神龕上的兩張相片,分別是一位年邁的老人和一位年輕的青年。

  阿文點燃三根香,雙手捧著香朝神龕鞠躬三次,接著把三根香插在香爐上。

  一個簡單的祭奠儀式,就這樣完成了。

  「大哥,你在那邊過得好嗎?我今天終於還是把你的骨灰拿回來了。對了,老爸他不是意外死亡的,是自殺的。那篇意外死亡的報導是我寫的。你去世以後,他就患了憂鬱症……我已經盡力了,你不會怪我吧?是我沒有照顧好老爸。可是你為什麼就這麼傻?有什麼事情就不能和家人說一下嗎?你知道你去世以後,給這個家帶來多大的傷害嗎?」

  阿文說罷,淚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襯衫。短短半年,他就已經失去了兩個親人,心中的酸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另一邊的西坡鎮上,唐思思看著三個月前通話記錄裡顯示的電話號碼,若有所思。

  一天後,唐思思在鎮上集市裡的公共廁所中,撥通了她昨天背下來的那個號碼。

  「喂,你誰啊?」

  「是我,唐思思。」

  「喔,思思啊!你換新的電話號碼啦?不是之前那個啊。怎麼了,有事找我嗎?」

  「沒有,就是……有點想你了。」

  「啊?什麼?」

  「唉呀,就是畢業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喜歡上你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對了,你現在還在鎮上嗎?」

  「在啊。」

  「我現在想見你。我們找個地方約會,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你想在哪裡約會?」

  「我想去野狗嶺那邊爬山。你陪我吧。我到時候在山腳下等你,好不好?」

  「好啊好啊!不過等我掛了之後,你就不要打電話給我喔。」

  「為什麼?那我怎麼聯絡你?」

  「嗯……人家想要一點神祕感嘛。不用擔心找不到我,我一定會準時出現的。」

  「好好,聽你的。」

  「掰掰,一個小時後見。」

  掛掉電話以後,她就拉黑了對方,並刪掉這條通話記錄。然後戴上事先準備好的手套,用紙巾擦去了手機上的指紋。

  走出廁所後,她在集市裡隨便找了個人,順手就把手機放進別人的購物袋裡。

  一個小時以後,兩人在山腳碰面。爬到山頂後,男人說手機沒電了,想借唐思思的手機拍照。

  「我忘記帶出門了。」

  「這年頭還有人忘記帶手機出門啊,哈哈。」

  唐思思當然不是忘記帶,她是故意把手機留在家裡的。

  少女把這人約出來是有原因的——那天的採訪,其實還有後半段。

  「你有告訴過別人這件事嗎?」

  「我沒有告訴過別人。記者先生,你到底是誰?」

  阿文從背包裡拿出一封信,亮明身份:「我的全名叫做王懷文,是王懷仁的弟弟。這是他生前留下的遺書。」

  唐思思拆開信封,開始閱讀信上的內容——

  >致父親大人、賢弟懷文:

  不肖子懷仁已準備赴死,請勿掛念。

  感謝父親數十年的養育之恩……

  余來此世三十年,於十八歲立志為師,今卻違背師德,愛上了自己的學生。

  每次都想阻止自己繼續錯下去,但內心的愛意無法自拔。

  余此生第一次愛上一人,偏偏那人卻是自己的學生。

  余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此事無論於愚或學生,皆為極其惡劣之行。

  此段戀情為世所不容,連余亦無法自洽。

  余愧對師道之名,深感德行之敗壞,陷於極痛苦之旋渦,亦為自作自受。

  恐有一日,余之醜事昭告天下,受千夫所指……

  今唯一解法,唯有終止此生。

  不肖子不爭氣,望父親諒解。

  愚兄曾言願伴懷文一世,做一輩子的兄弟,如今食言。

  懇請賢弟諒愚兄先走一步。

  願父親大人、賢弟旦夕安寧,歡顏恆常。

  王懷仁

  癸卯年正月二十六日

  ——

  「我大哥這個人,和我父親一樣,很在乎自己的名譽。他們都是那種典型的傳統中國人,常以君子之德自期,把名譽看得比命還重。其實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以你們之間的關係威脅他,他才會……」

  「我不可能那樣做!阿仁是我的初戀,是我現在還深愛著的人。我沒有理由、也不可能去做傷害他的事!」

  「那就奇怪了。難道說是情殺?你們學校有沒有年輕女老師暗戀我大哥,然後你們的事被她發現了?你懂的。」

  「我們學校的女老師全都結婚了,這不可能。不過……」

  「不過什麼?」

  「難道是他……?」

  「是誰?」

  「沒什麼,我先走了,記者先生。」

  「欸……」

  唐思思突然想起了什麼。那段時間,她有一次撞見王懷仁和某個人見面,但那人跑得太快,沒看清楚。只是他的身形,與那個畢業時向她表白的男生極為相似。唐思思依稀記得,在全班得知班主任死亡的消息時,那個男生同樣表現得很慌張。

  如今,唐思思已經把她懷疑的人騙上山了。她現在想最後確認,真相是否真如她推測的那樣。

  「懷仁的死,和你有關嗎?」

  「懷仁?」

  「就是王老師。」

  「喔,那個王老師?他不是自殺嗎?」

  「是不是你知道我和懷仁的事,然後你威脅他,最後才導致他自殺的?」

  「你找我過來就是說這個嗎?操,我還以為你是真喜歡我。

  我本來只是嚇嚇他而已,沒想到他真的會自殺。」

  「你是怎麼知道我和懷仁的事的?」

  「就那天我在課堂上被他教訓了,不爽嘛,就打了他一頓。他居然還敢報警,當時真是氣死我了!我就想著跟蹤他,找機會再打他一次,沒想到就讓我發現了你們倆的事。」

  ——男學生的回憶——

  「錢我都給你了,那些照片可以刪掉了吧?」

  「王老師,你這祕密,我吃你一輩子。」

  「你到底想怎樣?」王懷仁衝上前去,抓住對方衣領。

  「怎樣,想殺了我嗎?」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除非你去死啊!你就該去死!

  思思那麼漂亮,她本來應該是我的才對!

  居然跟你這傻帽在一起,真是白瞎了!去死吧,你去死了,這一切才能結束!」

  王懷仁慢慢鬆開了手。

  「那我先走了,王老師,哈哈哈哈——」

  那一刻,王懷仁徹底絕望了。

  ——

  對方講完事情的經過後,唐思思憤怒地說了一句:「你這畜生!」

  少女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防狼噴霧,噴向對方的眼睛。

  那人疼得尖叫,捂住雙眼。

  緊接著,她拿起一旁的石頭,猛砸向那人的頭。

  那人頭部受到重擊,倒地昏迷。

  少女又一次又一次砸下去,直到血肉模糊。

  確認人徹底死了之後,她從對方口袋裡拿出手機,用行動電源充了一點電,再用死者的手指解鎖手機。

  把雲端上所有關於她與王懷仁的照片全部永久刪除後,她將手機丟下山崖。

  接著,少女先把沾滿血的石頭扔下山崖,然後慢慢將屍體也推了下去。

  等到夜晚,山裡的野狗會慢慢把屍體分食殆盡。

  做完這一切後,唐思思回到家裡,在院子裡,她燒掉了今天穿的衣服和滿是泥濘的運動鞋,還有那雙作案用的手套。

  在燃燒的火焰裡,她彷彿看見了王懷仁的笑臉,再也控制不住眼眶裡的淚水。

  而在另一邊的市區,阿文也燒掉了那封遺書:「大哥,世人不會知道你和那個女孩的愛情了。」

  一週後,報紙並沒有刊登阿文的文章。

  原因是審核沒通過,駁回理由是——「文章中有關鄉鎮高中情況之報導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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