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护(六)

大哥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李三帮他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进屋,一桶未拆封的食用油、一袋10kg的面粉、半袋大米、一个带甩干桶的二手拖把、一个用过的电烧水壶、经过半天行程已经化冻的包子和生肉,装在很大塑料袋里的很多小包装的零食,裹在保鲜膜里的几根青辣椒和葱……
除了母亲惯常讨好似的笑容,没人脸上有重逢的喜悦。大哥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躺在屋子尽头护理床上的父亲,没有说话。他转身出门,站在门口,抬头看挂在檐下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排水槽。李三听见他给小红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维修,说再不修成什么样子,人家来看到你做的这活,把你匠人的名头也坏了。他讲得严肃,结尾带上“嘿嘿”缓和语气。
李三暗自惭愧,他回家半月有余,一直拖着没打这通电话。几个月前,大哥找了同村的小红处理屋顶天沟渗水的问题。小红是村里的匠人,带点技工的性质,帮十里八乡做各种技术类活路。小红大李三七八岁,外姓,李三叫他小红哥。小红带了弟弟,俩人忙活了两天,在屋瓦下面设置彩钢板,彩钢板尽头设横向水槽,水槽和竖向的排水管相连。从前雨水流进天沟,原计划也从竖向排水管排到地面,但后来院子里核桃树越长越高,落叶进了天沟,阻塞了水路,雨水便积在天沟里无法排泄,日子长了,找空隙向房内渗。父亲行动尚敏捷的年代,他隔段时间架着梯子上到房顶,疏通水路,问题于是并不明显。后来他生了病,日渐沉重,再后来离乡背井去到城里,大半生辛苦经营的家便无人看顾,院子里的草野蛮生长,天沟里的落叶疯狂堆积,腐败成泥。雨季时,彭姨便常打电话给李三的母亲,水从墙面往下渗呢,你赶紧回来看。彭姨是李三大姐的婆婆,大姐去世多年,但因为孩子的关系,两家仍然过从甚密,李三父母离家之时,便把钥匙托付彭姨。彭姨是个孤老太婆,能帮的忙很有限。李三的母亲每每接到电话,就很焦虑,但无能为力,只能成为心病。李三的大哥托他老家的同学处理过几次,试图给天沟和屋顶做防水,收效甚微。李三向来不大在意老家的事,他觉得反正也没人住,渗就渗吧,何况,他也鞭长莫及,父母当下的生活的心,他都操不完。
去年父亲病危,决定叶落归根,一辆救护车,连夜急驰一千公里,八十五岁的老人,终于在病中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但家里久无人迹,院子里的草几乎高过人,屋子里因渗水灰尘鼠患而满目狼藉。简单收拾停当,下决心治水。小红说这是新方案,大家如今都这样做。李三确实看到别人家的屋檐下,很多设这样的装置。
事情做完,大哥把李三和小红叫一起算帐,小红说,材料贵得很,得两千五。大哥说,那你给优惠些么。小红说,那给二千四算了。大哥说,那行呢,李三你就把钱给一结,后头看效果,不行还要你再拾掇。小红很自信,那没麻达。
冬至时,请人伐了那棵铺天盖地的核桃树,绝了落叶后患。然而那水槽,却未挺过冬天的第一场雪。水槽里本来的积雪,加上化雪时从屋顶上滑下来的冰雪混合物,一并堆积在水槽的薄弱环节来不及融化和排泄,水槽便渐渐被压弯了腰,翻转了身。那翻转处又正好在大房门口,雪大一点,雪后很多天,出入房间都得时刻小心头顶的雪团以及嘀嘀嗒嗒的冰雪融水。冬天偏偏又下了好几场大雪,于是母亲的心病,不过从房内转到了房外。
李三独自在家承担照护任务时,有一次,室外的电线烧断了,李三趁机打电话叫小红来,许诺给他另外维修家里电路的工作,让他一并把水槽拾掇好。他答应下来,但是要几天后,因为手头正有帮人盘炕的活。然而,终究没有来。有天大哥在群里说,小红从房顶上摔下来,摔断了腰,正在住院。李三一边想,来不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说一声,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他不用催他了。李三很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在城里,质保期是白纸黑字的,售后不积极可以吵架,可以投诉。在村里,投诉无门,吵架也是件大事。匠人就那么一两个,闹翻了下次怎么办?何况,李三自认读书人,见过大世面,为点小事和村人吵架,成何体统?于是,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晚上,李三趁天亮出去跑步。平常他得伺候父亲上床睡觉之后才能去,天就黑了,路边的树枝和铁丝网上挂着塑料薄膜,迎风飘动,一惊一乍。那天大哥在家,他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去。他跑步的那个机耕道,一边是新通车的高速公路,一边是农田。大部分田里铺着一绺一绺雪白的薄膜,玉米下种不久。李三记得小时候,很多人栽苹果树,种烤烟,这是这里主要两种经济作物。如今,苹果树还有,烤烟几乎没了。去年秋收时节,李三碰到的每个人仿佛都在收玉米,很多人一种十亩左右,舍不得用机器,便一根一根砍倒,掰掉,拉回家。都是六七十岁往上的老年人,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