禶(下集)
上了國中,我搬進城市中心居住,繁華的大街再也沒有像那樣熱鬧的廟會,也不再見到布袋戲棚在路邊搭起,偶爾回到老家,天壇還在,只是香火淡了,您老了許多,聲音也沙啞了,走路開始拄杖,那些年熟背的祝詞,如今唸來也帶些遲疑,當我問您:「神明真的有聽見那些話語嗎?」
您只是笑笑,沒說話。
後來我才明白,信仰這回事,並不總是為了要一個回應,它像是一場場「禶」,一種我們向世界傾訴的方式,不一定會有神靈現身,也不總有奇蹟發生,但那一場場焚香、擺桌、唸詞的儀式,像是人心中某種溫柔的堅持。
隨著科技時代的來臨,布袋戲也漸漸從現實中消失了,我記得有一年回鄉,在廟口看到一齣戲台搭了一半,戲班最後沒來,說是人手不夠,唱也沒人聽,我一個人站在那戲台前,看著半卷未收的紅布,想到那些曾經在台上說唱的生旦淨丑,他們如今在何方?他們是不是也在等,等著一場永遠不會再舉行的禶。
有時我會想,那些遺失的信仰,那些我不再祈求的神明,是不是就像戲台上落幕的角色,被人類輕輕遺忘,但我心裡仍記得自己曾經相信過,那信仰不是盲目的,是帶著煙火與人聲的,是我童年最燦爛的一種安慰。
然而,光陰似箭,您就在一個微涼的清晨離開了。
那天陽光遲遲沒有穿透雲層,整個天空像是蒙了一層灰紗,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病房裡只剩下儀器的低鳴聲,當那條原本規律跳動的線條終於拉直,我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床邊,靜靜看著您安詳的側臉,那一刻,一種深沉的空洞感從胸口蔓延出去,像是世界某個永恆的支撐突然崩塌,這也許就是您在我十二歲送我去城市唸書的心境。
回家的路上,公車裡一片寂靜,我偶爾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強忍什麼,一路上反覆回想起您搖著蒲扇、嘴角含笑唸古早故事的樣子,彷彿您還坐在那張老藤椅上,只是我再也聽不見您的聲音。
喪禮在七日後舉行,親戚間按照您的遺願,舉辦了簡樸卻莊重的儀式,大家從四面八方趕來,老家的堂屋裡擺滿了白花與紙蓮,牆上掛著您的遺照,那是一張笑得溫柔的照片,讓人望著就忍不住鼻酸。
儀式中,誦經聲如水流般淌過空氣,偶爾伴隨親人低低的啜泣,當長孫扶靈時,我跟在靈柩後,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滑落,有人說,人死後會回到他最想去的地方,我希望您此刻正走在一條安靜的小路上,沿途是熟悉的鄉野與桂花香,出殯那天,天氣忽然放晴,陽光灑在紙錢飛舞的空中,像是您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
夜色沉沉如墨,一炷香燃到盡頭,我在您的靈堂前焚香叩首,唇間低聲呢喃著離別之詞,小時候我不懂這樣的儀式有何用,只覺得那煙霧裊裊之中,有什麼東西在上升,也有什麼東西,在默默聆聽,現在我才知道,人心有願,天地才會張開耳朵,這,就是「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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