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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SC 。角落與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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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S 影] .「國寶」.KOKUHO

YSC 。角落與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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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六晚上朋友的一句邀約,讓我想起個把月前看過的推薦,當機立斷的買了票隔天早上就往電影院衝。看完電影後忍不住到處扒拉了一堆資料,怎麼看卻無法滿足,直到寫下這篇文章的現在,四天過去了,我心仍無法平靜…

我雖然沒有深入研究梨園,但卻對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和傳統藝術有感,無論是唐書的戲班還是滿清至今的京劇甚至是地方戲曲,我都曾不小心稍微入了坑,看了些劇作、故事和唱腔、身段,甚至對很多老藝術家和先生們有著盲目的崇拜。

但因著長時間學習西方藝術之故,我很晚才接觸到日本的傳統戲曲。

而跟接觸西方藝術一樣,我最先接觸的也是宗教音樂 - 神道教祭祀劇「式三番」的樂器 能管(竹製的橫笛),之後才開始接觸能劇,但也就僅止步於此;因此我雖對「日本梨園」之稱的歌舞伎有著嚮往,但除了欣賞其表演藝術的歷史與美外,根本無法理解其高級之處。

這幾年去了幾次日本健行,也開始閱讀日本歷史文化相關的資料,這半年更有幸藉著擔任博物館志工跟老師學習文物及歷史,讓我慢慢的重新從《古事記》開始對日本傳統文化有了多一點的了解,也才在這次看到電影中的歌舞伎表演有很大的撼動與惆悵。

上面這段跟電影《國寶》一點關聯性都沒有,但這部電影讓我想起以前那段追求藝術而瘋狂的年輕時代,每天好像都寫滿了跟自己的不對付與似是無窮無盡的慾望與渴望,也有著不論代價與犧牲的執念與不成功變成仁的壓力,畢竟那得償所願的果實是那麼香甜的讓人瘋魔…

雖然這部電影我目前只有一刷,但整個劇情內容深刻的印在腦子裡,每個角色帶出的多條故事線猶如盤絲洞一樣的錯綜複雜卻又是那麼的清晰和豐富,是一部我想要再刷的電影,只是我不太會推薦眾人去看,因為它那幾進病態的瘋狂劇情,或許也是需要相對的承受力吧!
但應該可以好好的看吉田修一的原著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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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雷!正文開始!長文警示!正文開始!長文警示!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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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想寫的東西很多,但真心寫不完。


畢竟這部電影說的不光是名歌舞伎的故事,更是選擇成為名歌舞伎的「自我形塑」與「身份生成」的生命敘事;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劇中角色 小野川萬菊先生 的三句台詞和一個眼神,讓我代入強烈的彷彿刨了心卻不見血,渾身上下那鑽心蝕骨的疼卻是那麼真實的殘忍與不堪。

  1. 「美麗的容貌可能會把你吞噬。」 萬菊先生對喜久雄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是那麼決然,好似在警告般述說著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決斷與絕望,畢竟瘋狂追求或許會得到心靈的滿足與高潮,但舔舐傷口時流淌在舌尖上的那股陰狠血腥味,卻是怎麼都無法分享的興奮顫慄。

  2. 襲名大會上當半二郎二代目吐血倒下時,萬菊先生看向茫然的半二郎三代目的眼神,那彷彿不屬於人世間的「美麗的怪物」渾身上下透出令人不寒而慄的詭異,似是蠟像更是梅菲斯特入魂般的妖物,從他身上散出無所遁形的慾望與深淵存於世間中,一步步的誘人異常卻也一步步的領人毀滅。

  3. 「你現在心中恨著歌舞伎吧!即便如此還是要演,這就是演員啊!」 萬菊先生說這句話時的漠然貌似在指導門內血脈家的半彌,但實則是對門外的半二郎三代目說著非血脈在追求心靈滿足與高潮所擁有的那股不甘只將會是他一輩子的最終陪伴,因為這條與惡魔交易的路唯有成角兒才可能是盼頭。

  4. 「這裡沒有任何美的東西,反而讓我感到心安。」 當萬菊先生最終在陋室裡說這句話時的黯淡神情與遞出摺扇那似妖般枯槁的手,但雙眼卻在半二郎三代目接過摺扇的瞬間射出萬千流轉的光芒,那種掏空了軀殼卻滿足了心靈的狀態彷彿說著半二郎三代目會像他一樣承襲著光鮮亮麗,但背後卻只有無止盡的孤寂與傷痕,唯有回歸空無才能安撫自己躁動叫囂的靈魂,且一輩子可能都無法尋得知音,即便尋得了也可能不可得…

就是這樣子的一個角色,戲份非常的不多,卻在每一幕的出場激發我心裡深層的情緒。


在網路上看到小野川萬菊的參考原型是 中村歌右衛門六代目 時,我馬上想起那位悲劇美學作家 - 三島由紀夫。他所憧憬的傳統有著戰國時代的武士道,就如同他對理想女形那幾近瘋狂的癡迷,以虛構的日常支持著虛構的舞台,透過修行將形融於體直至其無意識的運作時,那透出的極致無心和矛盾就彷彿是萬菊先生在電影中演《鷺娘》時透出的空與美。

因此我又去找了飾演小野川萬菊先生的演員 - 現代舞藝術家 田中泯老師 - 的介紹,也看了他飾演的老年葛飾北齋片段後,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的理解似乎反了過來:

不是演員需要修行,而是在每個表演當下忘記自我本我的演員,才能成角兒。


因此,當我想起坐在鏡子前不斷顫抖的喜久雄說出那句「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你的血,我好想把你的血倒在杯子裡大口大口喝。」而俊寶卻是在滿是掙扎的狀態下從他手中奪下畫筆幫他完成隈取時,我彷彿看到兩個心魔互相攀咬又惺惺相惜的恣意共生,把隱晦肅殺的你死我活在瞬間放大到極致,兩人的瘋魔不是結局而是過程就這麼在極度壓抑的劇情中,無聲無息的被交代和被披露;但是,體無完膚的又僅僅是這兩顆相知相惜的心呢...

只是,跟魔鬼做交易,這是多麼的誘人啊!
自始至終跟惡魔交易的或許都不是人本身,而是想成角兒的那股信念與慾望,只是當支配者被支配時所生成的惡最終仍將會集結成為最閃耀的光,而這也是在追尋的過程才會明白,原來不足不成的永遠只是那個怎麼都無法滿足的自己。

尼采:「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同時凝視著你。」

或許不成瘋魔,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頂端的世界是否是那麼的美妙;
或許不成活兒,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頂端的世界是否是那麼的絢麗。


從喜久雄與俊寶在河邊練習《雙人藤娘》時,也或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到最後就注定只有半二郎三代目才能理解半彌對舞台的執念,也才會在最終的《曽根崎心中》承諾飾演阿初的情人德兵衛。
而在不斷拉扯的劇情過程中,即便半彌已不良於行的在舞台花道上只剩下掙扎與蹣跚、且丹波屋的眾人也努力的說服半彌不要再上台時,只有半二郎三代目要半彌彷彿燃燒燭光一般用盡全力的演完這一齣戲,只因為他知道這一齣戲對半彌來說是心病,更是最終的演出。

殉道、殉情、切腹三種自戕方式是日本自古以來的傳統,但殉情卻是古今中外常見的悲劇色彩,畢竟情緒是人們不可控的生理、認知或行為等多層面的身心反應,也是最貼近生活色彩且大多數人都擁有的絕對日常。
在 18 世紀《曽根崎心中》發生的當下,正好是推崇儒家的德川家康幕府江戶時代,劇中所帶出的那股從厭世邁向現世、但又合理化浮生若夢眾生皆苦的感嘆,或許才是當時死命扛著忠孝節義大旗的人們,對於心中那種愛而不得的美及慾最深層的嚮往吧!

但是一旦跟魔鬼做交易,確實是什麼旗子都不需要了。畢竟就如同佛洛伊德說的:

「人生有兩大悲劇:一個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個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


「要比女人更女人才能演出女形,因為他們必須要有完美的女性形象。」

在同時存在現實與抽離現實的電影劇情裡,無論是縱向時序的變形與還是跳躍式斷層的瘋狂都帶來了足夠的刺激,無論是喜久雄幼時接受的嚴厲訓練還是半二郎三代目在天台上彷彿小丑迷失般起舞的那一幕,他的俗世都不是世俗。

舞台上飄落的櫻吹雪,打在空中燦爛的煙花,一種或許是名為「極致」的追求,讓戲中戲的空間色調充滿了變化,時有衝突卻又時而串聯;歌舞伎舞台外那單純冷色調的布局與舞台的色彩斑斕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或許也更能呈現半二郎三代目內心與外顯之間的巨大裂痕,還有那道似是虛無但其實永遠都無法癒合的傷口。

劇情裡的壓抑和聽得見的沉默也寫滿了所有的情緒回聲,配樂裡那些細微的長音與不協調的音律好像慢慢也都變成了畫面;同時,滿是空白的畫布也被譜出無限的情緒張力,透過渾沌的音響效果把音樂具象化,擺弄出無限的靜謐讓華麗和痛苦並存,這真實的撕裂感卻成為存在即永恆的唯一消磨。


選擇的路是有多執著,怎麼都逃避不了吧!

喜久雄因《鷺娘》而向妖尋魔,最終半二郎三代目也因《鷺娘》而成魔得道。

成為人間國寶的半二郎三代目在面對攝影師女兒綾乃時,綾乃以女兒為出發點的控訴乘載了成長過程中滿滿的血淚,但她卻在下個瞬間轉身化為觀眾,對半二郎三代目在藝術上的成就述說了大大的折服。在她眼中的父親與國寶藝術家,是同一人卻也不是同一人,這是屬於綾乃獨一無二的脆弱,但卻也無能為力。

畢竟現實的殘酷與追求藝術的崇高永遠都無法比擬,但當剝奪感被孤高決絕的藝術之巔所取代、甚至為其感動並想與之和解時,有著最深沉的悲哀與遺憾的或許不只有一人;在人間國寶清冷的眼神中,他在舞台上感受到的「空」,或許也正是半二郎三代目怎麼都甩不開的棘。

那片藍與飄落的櫻吹雪,鷺娘,你是否擁有了那片只屬於你的理想風景呢…
半二郎三代目,此生的人間國寶路,你是否已經看到所希望擁有的風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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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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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舞台比人生真實,但人生比舞台殘酷的電影裡,
選擇是人命所為,但成為傳奇是終點也是冀望,
命運是枷鎖戾氣,宿命要背負的是孤寂與傷痕,
就非要把自己撕裂成為非人的半魔半妖,才能站在眾人的簇擁之上。

「當我們努力在成為我之前,我是如何消失的呢…」

片尾曲響起的時候,坐在最後一排的我止不住淚也壓不住情緒,摀著臉哭了將近五分鐘。
那種越安靜越痛、越克制反而越真實的情感,在三個小時內把我填得滿滿噹噹,丟不掉、不能忘更不敢妄的絲毫不留一絲縫隙。

很多時候能站在舞台上是要把人生賭進去的。
因為只有當帷幕落下燈光熄滅的瞬間,我們才能聽見自己最真實的心跳;而一旦接納了苦澀再不疾不徐的被滲透後,被人看見的自我就會形成堅硬的保護殼,但在視線以外的自我,卻是完全柔軟的一蹋糊塗卻無人知曉。

雖然「如其在內,如其在外;如其在上,如其在下。」是古代煉金術的宇宙觀,但我覺得同樣可以用在對藝術的理解,應該如何留下生命的印記與痕跡,是否又應該為其燃燒與發揮生命本質,而又應該如何背負著含蓄與溫度,才能在破碎中撿起並完整自我。
以及,是否應該有應該。

「我不說出口,但你絕對懂。」更是藝術傳承的壓力與專注冷情,因為只有依靠默契才能相互背負,若不願意承認脆弱、不敢鬆手更不能拋卻遺憾就無法解釋與演繹;唯有單純靠眼神同步想法時,才能在接過火把的瞬間理解也不想著未來該如何薪火相傳,反而更該要如何用盡心力保護著不讓它熄滅。

「因為有時候不是選擇,而是根本沒得選擇。」


片尾曲 <Luminance> / 原摩利彦

ああ ここは 痛みも恐れもない 声も愛も記憶も かすれて
この身体を ほどいて あなたのもとへ
こだまする 喝采と 祝祭の音色が こんなにも 柔らかく 響いている
ああ 透きとおる 光に溶けてく 触れられない あなたとひとつに
そう 永遠に ただ 満ち足りて 今 喜びの果てまで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