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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四章: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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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卫东的新办公室,被安排在革委会办公楼一层最偏僻的走廊尽头。这里曾经是一间资料室,后来被废弃,如今,它成了一个思想的坟场,以及卫东一个人的战场。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高悬在墙壁上的、装着铁丝网的小气窗,投下几缕病态的、夹杂着灰尘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陈年纸张的霉味、旧墨水的铁锈味,以及无数被查抄的书籍、日记、信件上所附着的、属于它们主人的、早已消散的生命气息的混合体。

成堆的“罪证”沿着墙壁堆放着,几乎要触到天花板。这些曾经被珍藏的知识与情感,此刻被粗暴地用麻绳捆扎着,上面贴着写有“毒草”、“反动言论”、“封资修黑货”的封条。而一个年轻的生命,被指派为这一切的守墓人与解剖师。

最初的几天,卫东充满了革命的豪情。李建国主任交予他的,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要在这片思想的废墟上,建立起无产阶级批判理论的坚固堡垒。

他从最简单的“敌人”开始。他拆开一捆捆发黄的信件,那大多是“右派分子”们在改造期间的家庭通信。他用红笔,熟练地在那些家长里短的字句下划出横线。“对组织的改造政策心存不满”、“怀念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散布悲观失望情绪”……他轻易地为这些私人情感贴上了阶级斗争的标签。

接着,他开始翻阅那些旧时代的学术期刊。经济学的,他批判其“唯生产力论”;法学的,他批判其“资产阶级法权”;文学的,他批判其“脱离人民群众的无病呻吟”。他套用着报纸社论上的标准句式,引述着烂熟于心的领袖语录,很快就写出了几份像模像样的、充满了火药味的批判初稿。

他将这些初稿工工整整地誊写好,作为第一批“战果”,呈送给了李建国。李建国只是扫了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继续努力,要挖得更深”,便让他退下了。

这句平淡的鼓励,却让卫东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感觉,自己拿出的,只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他像一个只懂得根据外观给植物分类的学生,却从未真正深入其根系与土壤。而李建国,需要的是一份关于毒草的、深刻的“植物学报告”。

带着这种焦虑,他开始向更深、更硬的内核进发。他从一个贴着“反动社会学笔记”封条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沓厚厚的手稿。作者是本校一位早已被打倒的社会学老教授。

与那些充满了情绪的信件不同,这份手稿的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卫东不熟悉的、冷静的客观。它没有口号,没有抒情,只是用大量的数据、访谈记录和案例分析,来研究某个特定区域的宗族结构、民间信仰和地方习俗的变迁。

卫东皱着眉读了下去。他想从中找出“攻击新生红色政权”的恶毒言论,却发现作者的笔触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学者式的疏离。手稿详细记录了土改运动后,一些旧的宗族权威如何在表面上瓦解,却又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在新的社会结构中延续其影响力。它甚至分析了某些革命口号,在不同地域的农民心中,是如何被他们用传统的、朴素的道德观进行“误读”和“改造”的。

卫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这份手稿,无疑是“反动”的。因为它暗示了,宏大的革命叙事,在深入到具体的人心和长久形成的地方文化时,会发生变形和衰减。这本身就是对革命彻底性的一种根本性质疑。

但是,他却无法像批判那些信件和期刊一样,轻易地用一句“阶级立场问题”来将其驳倒。因为,手稿里的每一个结论,都有着详实的数据和案例作为支撑。它没有表态,它只是在陈述一种复杂、暧昧,却又无比真实的“现实”。

他试图写批判稿。他写道:“该文作者,以所谓‘客观’为幌子,对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进行污蔑,无视其解放生产力的伟大成就,反而将目光聚焦于一些封建残余的细枝末节,其心可诛……”

写到这里,他停笔了。他感到无比的空洞和乏力。他的批判,像是在用一面大旗,去迎击无数颗精准射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石子。他可以宣布旗帜的胜利,但那被击中的、空洞的响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就在这时,那个幽灵,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安康》。

他想起了那句冰冷的话:“个体是承载一切社会现象的唯一物理基底。”

眼前这份手稿在做什么?它不就是在研究那些最微小的“物理基底”——那些具体的、活在特定文化和传统里的农民——是如何与宏大的“社会现象”(革命)发生相互作用的吗?

他又想起了《安康》对“集体”的定义:“第二性的派生概念”。

这份手稿所揭示的,不正是那些“派生概念”(革命口号、政策),在接触到无数个复杂的“第一性实在”(个体)时,所发生的扭曲和折射吗?

这个念头,让卫东感到一阵恐惧。他发现,那份他本应视为终极敌人的《安康》,竟然在此刻,为他提供了一个能够“理解”眼前这份反动手稿的……逻辑框架。

他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大脑。他站起身,在狭小的、被书本包围的空间里烦躁地踱步。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这是思想上的缴械,是精神上的投降。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从另一个箱子里随意地抽出了一本书。这是一本翻译过来的西方哲学著作,书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他翻开一页,一行被原书主人用红笔圈出的句子,跳入了他的眼帘:

“他人即地狱。”

这句话下面,是原书主人龙飞凤舞的笔记:“若无个体之绝对自由,则任何以‘爱’或‘集体’为名的凝视,皆为审判与枷锁。”

卫东的大脑“嗡”的一声。

“个体之绝对自由”……这不就是《安康》里那个“个体主权”的另一种表述吗?“任何集体……皆为枷锁”,这简直就是对“个体是自在的目的,而非工具”那句话最恶毒的文学化注解!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书合上。

他环顾四周。这间屋子里,堆满了不同时代、不同领域、不同作者的“毒草”。它们的内容、风格、立场千差万别。有的温情脉脉,有的尖酸刻薄,有的冷静客观。但在这一刻,卫东忽然产生了一个惊悚的幻觉。

他觉得,所有这些“毒草”,无论形态如何,它们的根,似乎都扎在同一片土壤里。那片土壤,就是对“个体”价值的某种形式的坚持。而那份《安康》,则是将这片土壤的构成,用最精准、最冷酷、最不容置辩的语言,给彻底地“科学化”和“公理化”了。

它不是一棵毒草。它是所有毒草赖以生存的……那片剧毒的“大地本身”。

一个星期后,李建国来到了这间办公室。

他看到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卫东。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桌上堆满了被他写了几行又揉成一团的废稿纸。而他正在阅读的,是一本关于古希腊逻辑学的书。

“怎么样了?”李建国不动声色地问,目光扫过那些废纸团。

卫东慌忙站起身,有些语无伦次地汇报:“主任……我,我正在分析……我发现,敌人的思想体系……很,很复杂。他们的逻辑……和我们的不一样。我需要……我需要更强大的武器……”

李建国看着他。眼前的这个青年,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那种革命锐气。那股由简单信仰支撑的、一往无前的力量,似乎被这间屋子里的“毒草”给吸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度的、无法掩饰的困惑与焦虑。

李建国的心中闪过一丝失望,也有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他知道,自己的实验,正在导向一个危险的结果。这个“战士”,非但没有被锻造成“指挥员”,反而有被敌人的思想“同化”的风险。

“我们的思想武器,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李建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敲打着他,“你感到复杂,说明你自己的立场还不够坚定,学习领会得还不够深刻。”

“是,是……”卫东低下头,嘴里应着,但内心却充满了苦涩。他当然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但标准答案,无法解答他此刻内心的巨大疑问。标准答案,无法让他写出一篇能够真正驳倒那份社会学手稿的、有力的文章。

李建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准备离开。他决定,或许该提前结束这个实验了。这个年轻人,已经不适合再待在这里。

就在李建国的手已经放到门把上的时候,卫东忽然抬起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住了他。

“主任!”

李建国回过头。

卫东的眼神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渴望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看着李建国,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了彻底摸清敌人最新、最险恶的思想武器……为了能从根源上将其彻底粉碎……我申请,对我开放研究那份……那份在批斗会上发现的‘特殊材料’。我需要解剖它,只有这样,我才能制造出真正能克敌制胜的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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