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穀》: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最近沿著這一條疑問路線「為什麼人類學家大都是無政府主義者?」,開始展開「無政府主義」閱讀書單,結果讀得非常著迷,簡直有一點停不下來。其實,我的問題可以說是很素樸:「我們還能活出主流敘事以外的活法嗎?」、「我們有不同活法嗎?」、「我們為什麼被塑造成這樣生活?」,人類學真的提供了另外一種奇特的視角,有別於資本主義或者是中產階級的社會學看法。
《反穀》(Against the Grain),似乎前陣子很有名,但我最近才跟上;讀完也有一種強烈的顛覆感覺。書中指出:我們現在所謂的「文明生活」,其實不是一種進步,而是一種「馴化」。我們以為農業、國家、城市、穀物,是人類走向更好生活的證明,但作者卻告訴我們:這可不一定喔。
這本書也讓我重新去思考台灣社會的現況,還有我們每個人每天所活的生活節奏,到底是怎麼被塑造出來的?
文明不是必然的終點
我們從小被教導:人類從狩獵採集走向農業,從農業到定居,從村落到城市,最終形成國家。但這本書認為:「定居不等於國家,國家也不等於文明的起點。」
事實上,國家出現的時間比農業晚很多。早期的國家非常脆弱、常因為各種的因素崩解。很多人反而寧願選擇離開國家的治理區域,到邊境、山區或濕地過著分散自由的生活。
也就是說,國家並不是人類文明的自然結果。最早的人類其實過得更自由,也更健康。國家是在農業發展之後很久才慢慢出現,並不是人類一種「進步到最後」的自然產物。
穀物不是為了吃,是為了統治
穀物——像是小麥、稻米、大麥——為什麼成為主食?Scott告訴我們,
穀物好收成、可量化、可儲存
容易徵稅、統計與控管
非常適合國家制度介入與治理
相對地,像山藥、芋頭、森林果實這種「塊莖作物」或林下經濟,很難規範、量測,也無法被國家制度收編,因此不被鼓勵。
換句話說:國家偏好的是「方便管理」的食物,而不是最營養、最適合人類的食物。
早期國家的生活,其實沒那麼好
我們常把人們進入城市與國家視為一種進步或進化,但《反穀》提醒我們,早期的城市生活其實很痛苦:
人口密集
衛生條件差
單一飲食導致營養不良
長期重勞動
疾病在密集人畜共居環境中爆發(如天花、麻疹、霍亂)
比起國家內部的人民,那些所謂的,生活在國家外圍的「野蠻人」,其實在物質、健康、自由程度上,反而是更好的。
歷史是由國家寫下來的
有紀錄、有課綱、有教科書的都是國家;但大部分人類的歷史其實不是這樣過的。生活在邊界、山林、濕地的人,過著所謂非國家的生活,但這些人往往被寫成「落後」、「沒有制度」,只是因為我們從小被教育成這樣看,也因為書寫這個制度的成立,稅務官可以記帳、收稅、收編。
不靠國家的人怎麼生活
這是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很留意而且感興趣的部分。我還沒看過作者的另一本書《不受統治的藝術》,不過也許下面包含了這些:
獲得食物的方式很多元
他們會採集、狩獵、漁撈、利用森林資源,不把自己綁死在單一農作的收成上,也對大自然有更多不同的了解。
時間與節奏
當然,不是按照「打卡鐘活」,而是根據自然節氣、天氣、土地狀況安排勞動與休息,時間跟時間之間沒有明顯的界線,似乎比較隨心所欲。
移動生活
他們的生活具有彈性,會隨著季節、土地條件移動,甚至他們是很抵抗「定居」的。這對於我來說,其實很難,因為我們真的很習慣了一種「定居」或者是「安營紮寨」,這種落地生根等於穩定的模式。(沒有人想老了之後仍然繼續奔波?)
倫理秩序
沒有成文法律,但有儀式、長老、禁忌與口述傳統維持秩序與尊重。
我們馴養動物的同時也馴養了我們自己
《反穀》甚至指出了一個論點,我們總說人類馴養了狗、馬、牛、豬、稻米與小麥,但作者認為我們自己,似乎也被這些事物給反過來馴養了。
當人類定居在一塊土地上、反覆耕作幾種主要作物時,活動的範圍、行動的自由、時間的節奏,其實都被那幾株植物限制了:
我們日復一日清除雜草、驅趕蟲鳥、施肥、灌溉,只為讓馬鈴薯或稻米能順利生長。
我們住在固定的房屋裡、與牲畜長期密集共處,導致人畜共通的疾病(像腸道寄生蟲、流感、腮腺炎等)快速傳播。
我們不再跨區活動、不再觀察自然物種的多樣性,而是被幾種作物與時間表固定住。
看起來是我們在養作物,但其實是它們馴養了我們,塑造了我們的行為與生活。
這與原本狩獵採集者的生活極為不同。他們的生活節奏由自然決定,並且活動橫跨多種地形(森林、濕地、草原、旱地),需要觀察:
鳥類的季節性遷徙
水果的成熟週期
動物的築巢習性
漁獲與菌菇的生長與消失
簡單來說,狩獵採集者必須同時辨識多種生態節奏的獨特模式:
他們的知識不只是「植物學」,而是一種深廣交錯的自然辨識系統:哪些東西可以食用?哪些會致病?哪些能造成創傷?哪些可用來製作陷阱或捕魚?
他們必須認識森林堅果、水果、貝類、魚類、鰻魚……每一種物種都牽動不同工具與技能的運用。
他們跨越森林、濕地、草原與旱地,不斷觀察、適應與調整,擁有真正的行動自由與警覺敏感性。
這些知識往往存在耆老與口述傳統中,並非文字所能簡單承載。
每一種活動都有不同的工具與知識,每一種地景都有不同的策略。他們是始終保持警覺的機會主義者,不依賴單一資源,不依賴單一節奏,因此也更靈活、更貼近生態。
Scott 說,這些年復一年的農事節奏、生活儀式與社會組織,其實是「文明化的舞步」,每一步都象徵著焦點的縮小與任務的簡化,也正是國家治理與人類馴化的精緻版本。
Scott 非常犀利地總結:
狩獵採集的多樣複雜,就像是整座自然交響曲;而穀物耕作的重複性,就像是現代工廠的裝配線。每一步,都是對身體與認知的馴化,每一個環節,都是一種規訓的延伸。
讀到這裡,我真的覺得,咦?原來連我想像中貼近自然的農村節奏,其實也是人類學家認為的馴化的一部分?
那我們現在這種朝九晚五、整天盯著螢幕、吃著別人幫我們做好的食物的生活呢?
我們甚至連農村節奏都談不上了,我們沒有真正種植過食物,不知道怎麼烹調料理;我們久坐久站不動,循著固定的上下班路線;一年四季長什麼樣子,只靠冷氣機和月曆提醒。
我們的生活被徹底標準化、模組化,比被馬鈴薯馴化的農夫,更馴化。我們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什麼而且習於這樣的節奏。當然,現代生活方便,快速,效率,但我有時候仍然會感覺到一種斷裂感。
讀這本書的同時也讓我思考我們現在在台灣的生活。我們也活在一個國家體制裡,習慣了健保、勞保、繳稅、教育制度。這些制度有它的好處,我自己也曾受到國家很大的幫助,可也因此,我還是要很誠實地去問:我們是不是被固定在某一種敘事裡?
台灣目前也正面臨少子化、人口老化、勞健保破產危機等問題。國家為了延命,鼓勵生育卻缺乏配套、依賴外籍移工(某種程度上的現代奴役剝削制度;我不願意說得那麼直接寫實,可是看來看去我真的找不到更好的用詞。)……這些焦慮與痛苦,是必然的生活困境嗎?還是被制度建構出來的?
我不是要否定,也不是要從此推翻國家的制度,我也不認為每個人都該搬去森林裡蓋茅屋。但某種程度上,我仍然很想誠實地去梳理這一切的來源。比如說:我們真的非得活那麼久嗎?我們拼命追求的健康長壽,究竟是對幸福生活的想像,還是對死亡的恐懼與逃避?
狩獵採集者的壽命不長,但他們活得專注、敏銳、貼近自然;我們現代人則活得很長,卻常年被慢性病與孤獨追趕。
如果我們能與朋友、鄰居建立真正的互助,而不只是用錢解決陪伴;
如果我們知道什麼是「夠了」,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活得不那麼焦慮?
我知道,聽起來我好像對生活有很多批判與不滿,但我其實覺得,生活在這塊小島的我們已經很幸福。
我只是真心想知道那個「夠了」的極限是什麼?
包含:
活到什麼時候,你會覺得夠了,可以了,而不是「我還想要更多」?
拿到什麼、吃到什麼、住到什麼程度,我可以說:「不,我不想要更多、更好、最好的東西」?
對我而言:我不會否定制度的價值,也不會真的離群索居、逃進森林,但我想學著不再自動接受所有主流敘事,也願意在既有體制裡找到自己的縫隙,過一種比較自由、比較貼近內在節奏的生活。
這一切的追問都還在持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