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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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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入中…

風輕如虎,草靜如命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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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動物故事,是一場關於溫柔與沉默的對話。小草害怕老虎,老虎卻守著牠。當掠食者學會靜下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起初,小草是懼怕老虎的。那種過度靠近的溫柔,本身就像是一種壓迫。這麼厲害的人物,從一個遙遠又知名的地方而來,身上夾帶著一種無從抵抗的氣場,既是身體的,也是目光所能穿透的。即使心裡明白,自己不在牠的獵食清單上,還是會怕。只是伸了個懶腰,就莫名地招來了牠的注意,到底是什麼在牠眼中晃了一下?風嗎?還是那種對某種無害之物的,無意識的偏愛?

後來才知道,老虎的眼神並不總是代表什麼,有時只是懶得移開。有時候,那些被看見的瞬間,比不被看見還更讓人無所適從。小草開始習慣牠的存在,就像習慣一座山的陰影在午後覆蓋過來,不熱,但也不完全安全。

牠靠得更近的那天,風停了。老虎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緩緩將臉貼近地面,鬍鬚在乾燥的空氣裡微微顫動,小草幾乎以為那是一場錯覺。牠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用那種幾乎要碰到呼吸的距離,看著。那不是威嚇,也不是獵捕的前兆,反而像是在確認什麼,確認一種仍然存在的東西。像是牠記得那裡曾經有一個傷口,而現在,這裡長出了一株草。

「你每天都在長高嗎?」老虎沒頭沒尾地問,小草沒有回答。牠也沒有等。老虎只是坐下來了,像是決定在這裡停一會兒,像是有什麼比獵物還值得守護的東西,剛好在這片小小的土壤上,剛好有你。


有一次,小草聽見牠夢囈。老虎在睡夢中低聲喃喃,不是語言,只是聲音,一種從骨頭縫隙冒出來的聲音。那一晚,山腳的風灌進樹林,星星閃得特別低。牠身體蜷得很小,像一座暫時熄火的火山,而小草就在那火山的邊緣,聽見一些幾乎無法辨識的字眼:灰、雨、骨頭、草原。還有「再一次」這樣的片語,重複了幾次,像是祈求,又像是一種無解的回聲。

隔天牠醒來,沒有提起夢,卻開始圍著那片泥土走了三圈,小草在風裡微微晃著,不敢問也不想問。牠似乎也不需要解釋什麼,只是望了一眼那些泥土,像是跟一個什麼東西告別,又或者,是在向自己保證,這次不一樣。

後來老虎開始做一些奇怪的事。牠會從遠處搬來枯枝圍起一圈,像是替小草築一座透明的圍籬;牠會把水滴輕輕甩進土壤裡,即使牠不喝水;牠甚至一次又一次地趕走來啃草的野兔,雖然那些原本是牠的午餐。森林裡開始有了流言,有動物說老虎瘋了,也有的說牠受詛咒了。但沒有人敢太靠近,因為那個坐在小草邊上的老虎,眼神跟從前不一樣了。

有時候,小草也會想:我真的值得嗎?我只是偶然在這裡生長的,我並沒有做什麼,只不過是長得夠小,夠弱,夠讓牠覺得無害。這份保護裡,到底是因為我,還是因為牠自己?小草不能回答,牠只有風可以回應。風一來,牠的葉尖會微微彎下,再彈起來。牠學會了在風裡等待,也學會了不問太多問題。

老虎也不說話。牠的沉默像是一種守護的重量,不必解釋,不必交換,只是坐著。有一天,牠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

「我以前不知道草這麼難長。」

小草沒有回話,但牠知道那句話背後藏著很多事情。或許是一整片草原被燒毀的記憶,或許是牠曾經踩碎過什麼,不小心,或太快。牠說那句話的時候,沒有悲傷,也沒有悔意,像是一種對現實的承認,就像野獸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全能的,懂得了什麼是脆弱,和什麼是等待。


後來,有人來了。不是動物,是人。他們穿著叮叮噹噹的衣服,在林子裡留下各種聲音。樹葉也變得警覺,鳥群開始不按時遷徙。老虎是第一個嗅到味道的,牠在小草旁邊繞了一圈,然後靜靜地坐下來,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們會來,我得想辦法讓你不被發現。」

小草聽不太懂,但牠懂得那聲音的緊繃。老虎那天沒有睡,只是不斷地在附近徘徊,用爪痕在地上畫出一些奇怪的記號,像是一張防禦圖,也像是一種儀式。那些記號後來真的被人發現了,他們議論著:「這片區域有大型掠食者出沒,先封起來吧。」

封起來了。暫時的。小草聽見他們這麼說。牠不知道「暫時」是多久,也不知道「掠食者」到底是牠身旁這隻守護自己的老虎,還是那些手裡握著剪刀和捲尺的人。

時間像被捲進老虎的尾巴裡,不斷擺動、打轉、又回到原地。小草越來越高,葉子也長出了更深的綠。牠開始明白,長高有一天可能會成為一種暴露。牠不再盡情地伸展,有時甚至故意在夜裡低垂,像是在練習一種偽裝的姿態,學著變成不重要的東西,學著躲在世界的邊緣。

而老虎也開始衰老了。不是明顯的老態,是那種只有小草才看得見的慢慢退色。牠的動作不再俐落,有幾次甚至坐著就睡著了,還沒等到星星出現。那時,小草有一種衝動,想把根長進牠的毛皮裡,成為牠身體的一部分,這樣就不會分開。但小草不能動,也不能選。

某一晚,風很大,像是整座森林在換氣。老虎靠在小草旁邊,輕聲說了一句:

「我一直想,如果我早一點知道草也會怕,那我是不是會比較小聲一點?」

小草沒有回答,但那晚牠比平常更不搖晃。牠想:如果我是草,而牠是風,那我還是願意被吹動。只是現在,我希望風慢一點,輕一點,不要太快過去。

老虎後來走了,沒有說去哪裡。牠只是早上沒有回來,午後也沒有,再來是三天,再來是一整個月。人們撤走了,封鎖線被風吹散,其他動物又回來了。草地漸漸變成了一個新的模樣。小草仍舊在那,長得更深,根扎得更穩,偶爾會有別的小草問牠:你為什麼這樣彎著身體?牠沒有回答。牠只是記得,在牠還沒學會直立的時候,有一隻老虎坐在牠身邊,把整個風聲擋住了。

牠一直記得,那一天的風很輕,很靜,好像整座森林都在屏息,看著一株草,和一隻虎,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做,卻彼此理解地坐在那裡,像一場無聲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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