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质(鲁迅版)
但用峰哥的话来说:
“这是一件好事啊!”——峰哥亡命天涯
我呢,却是在这课堂上“亡命”——实在受够了这些女学生。说来也是缘分,四月十四日我踏入此地,班上只有两位女子。几日之后,又添一位;此后更有一段时间,日日如此。那意大利老师Lori——性别、取向皆与常人迥异——便天天问那黄发姑娘:“***,今日可还来?”黄发姑娘既不肯明言,却能巧得一把:“哦,我早上已提醒她了;她还在床上作困叹息之状,待我离去,仍见她趴在枕头上呢!”言外之意,大概是:“不来了。”然她终究来了,只是课程已过半,未至教室,已是离下课仅余二十分钟。她面带得意,仿佛迟到也是本事。若换做任一位中国老师,早已拂袖而去,怒目圆睁,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我素来记性不好,至今连她真名也不得其一,姑且称呼她为“起不来”吧。她每日迟到,妆倦衣褴,体态丰腴,常身着洛丽塔装束,往往在课将结束之际姗姗步入,声音尖锐,却自作娇柔,欲借一副可怜相掩盖她的不学与无师长之心,倒颇有赵树理先生笔下那“小腿疼”“常有理”鲁莽作态之风。至于那黄发姑娘,我也不知其姓名;后来她竟又将发色悉数染成天蓝,索性称她“怪头发”以志识别。怪头发与起不来,乃同寝室之友。
且说班上又有两位女子:一为温州来客,名阿德勒,正值高三;一为年纪稍轻,名曰伊莉莎白,祖籍南昌,今居嘉兴。然我不喜其本名,倒要给她们赐些雅号。伊莉莎白便称作“老表”罢——这一位常将意大利饭食与南昌拌粉相提并论,终得结论:“你们这意大利东西,简直难以下咽!”至于那高中生,我唤她“没精神”——传言她夜夜辗转难眠,白昼上课便自叹:“哎呀,我今日真是累得慌,没半点精神!”走神几成家常便饭,生怕老师讲到何处都与她无干。我说此班男儿断绝,悉以女子为伍,自有一套“喊累”“喊苦”之道;她们一边嚷累,一边对那意大利老师却“神采飞扬”地喊——“cazzo!cazzo!”在我记忆里,老表与怪头发最爱随口骂此粗言。直至后来,我向教务Stella投诉课堂纪律之荡然,她们才稍作收敛,未曾再放肆。
更后,班中又添一新同学,比我年少两岁,竟仍是女子。她可谓我之故里,然我不以为然:自小学毕业读于日本,初中高中皆在彼处,专攻日本文学及近现代史。她略曾提及,我虽记不甚清,却也不误大意。至此,班级自四位“女士”,升级为五位“女人”。我便给这位老乡取名“鬼子”——此名尚有几分佳话。她初来时,尚颇得我好感:学习认真,尊敬师长,大概是受了日本“前辈文化”之熏陶。可及后来,被那“喊累”“喊苦”之声裹挟后,便不分前辈旧例,也要跟着说“cazzo”——好似这一声粗言成了某种仪式。说来我为何唤她“鬼子”?有一次课间,她讲述自己在日本读初中、高中之经历:男生女生谈情说爱,早晨九点始课,下午二时半乃下学,社团活动颇多,放假时则游历观光,行程满满。此等优哉游哉,恰令我们这些在中国高中苦苦“卷”战的同窗听之忍不住气恼。身为同乡,且又来自国内最“卷”之地,我心中不禁呼叹:“哇,鬼子在日本可真潇洒!”岂料她听罢,立时面露不屑、愤怒与委屈——眉宇紧蹙,五官竟显扭曲之状:“嘿,你如此言语,极不礼貌欸!我在日本生活多年,你若称我日本鬼子,我岂能有半点欢喜?就如我若呼你支那人,你自会气得发疯!”我本指以“鬼子”泛指日本人,未曾直指她;她倒自作臆想,以为我辱骂之矣。若她真日本籍,则可以发怒,岂料我一问:“你何处国籍?”她答:“中国国籍。”听此,岂不荒唐?中国人先骂日本人,后被反骂为“支那人”,这猴戏似的桥段,教人如何装得下?说罢,教室顷刻静默,我与老表相对,却都强压住欲以嘴角扬起之笑意。
继而老表与“鬼子”交谈甚欢,所论者皆女性之安全——老表谈“铁链女”“女大学生捐卵”等,末了慨叹“国男很恶心”,“鬼子”则连连点头:“我听说日本的男人也会……”,两人相见恨晚,如同志同道合之同志,仿佛天生要成为妇女领袖。此际Lori进门,问:“诸位在谈何事?”鬼子兴奋禀道:“我们讨论女性安全哦~”Lori噘嘴不屑。老表曾言,她去意大利学业之余,乃要寻高大英俊之白人汉子;更对Lori曰:“你为何偏爱中国那些丑陋之男?有些更似细若蚊蝇之狗!”Lori闻之,唯噘嘴而笑。
至此,班级“标准配置”可谓集齐:五女一男。后来有一位约三十岁之女子加入,倒也无可指摘:上课时坐我旁,言辞无失,无怪异装束,偶有发言,却不常莅临。我便唤她“三十岁”也。于是,这班自五位女子,渐增至六位。
其间又有一趣事:我曾向Lori直言:“先生,你应严厉些。你今日过于温良,中国之教育一向尊师重道,讲第要‘严’,课堂氛围也应紧张急促。若彼此太过宽松,学生怎么能适应?列位女子,多半态度轻浮,你需厉声呵斥方可!”Lori却答道,此乃他自教以来,从未接获之“投诉”;他研习过中国文学与文化,深知尊师重道之理,毋庸我多所指教。他以西方之“快乐学习”为训,谓课堂理应有说有笑。恰此时,“鬼子”新来,我欲得其微信,便向Lori求援。他转而反咬我一口:“你向我要女子微信,岂非侵人隐私?岂能与‘尊师重道’同列?”其言之凿凿,令我顿时头脑空白。良久,联系Stella教务,方才将此事调停妥帖;结果班中也只不过少了那句“cazzo”罢了。
Lori真正尝苦头者,有两件。其一,周一布置作业,要大家用十行文字描述一日所为,周三呈交。至周三,我奋笔疾书,篇幅满满,声情并茂地朗诵给Lori听;老表却仅草草三行,敷衍了事;鬼子见状,尚想口头补交,Lori断然拒绝,曰:“周五必交完!”及至周五,除我与仅留三行之老表外,其他诸人竟异口同声:“咱没写!”于是班中又回荡起女声之嬉笑,教室溢满“阴性快乐”气息。Lori一时哑口无言,仅面露苦笑与难堪,低声喃喃:“唉,我觉得到了一丝丝不被尊重。”我与Lori对视,嘴角忍俊,然他未曾露笑——或许忆及我与他之辩论,或许感到我的同情,这不得而知。
至于“起不来”之事,更为夸张。课时自早上八点半至下午一点半,“起不来”最初每日十点半才姗姗来迟,后演变至下午一点恍若佼佼者,成为旷课之“模范”。那日她终于下午一时吭哧哏哏走入教室,Lori竟怒极挥教棍,指向后排,吼曰:“给我滚出去!我感你极度不尊重我!”然他的语气尚有半分玩味,“起不来”却翘兰花指,轻摆手:“没关系~”三字声调变换,如同戏台之唱腔,此亦Lori常用之口头禅。其他女子闻之哈哈大笑,教室又满盈欢声笑语。
据此可见,这几位女子之所以青睐Lori,倒合乎常理——一位温柔的“娘娘腔”男同志老师,和另一位脾气乖张的“超级直男”,凡女子岂无选择? 自是纵情嬉笑。
至于我,岂愿与之为伍?我承认自己运气不好,却未必要与她们纠缠。只是不愿目睹她们,闭目尚可;不欲聆听其言,岂有十指并用、双耳自闭之策?长此以往,不仅无法听课,亦难以笔录,若以双臂掩耳,岂不双臂酸痛、耳朵失聪?我只得默默忍受,强迫双耳捕捉那些无尽的闲言碎语。两次尚可,若每日五小时高强度,若我不倾覆于精神之崖,便真可称一奇人了。
如此苦日,竟延续至五月二十七日。时至阶段课程终结,放假至六月三日——也就是今日。今日初至教室,见班中又添两位新女子,不久又有第三位姗来,坐于角落。今日“没精神”因高三将赴高考,遂未至;老表、鬼子皆如常来,三十岁与怪头发却皆缺阵。是以今日教室,仅余五位女子。Lori带其母游历日本,故近日之课皆由Stella代课。Stella为中国人,然在意大利居留多时;上课语气温柔,然步调急促,令那些女子无暇闲聊,课堂纪律立见成效。
Stella言:“还有一同学未至,他乃主治医师,方于凌晨做完手术,今或乘地铁、或乘车,待他接通微信语音,便可同我们上课。”我闻言,惊呼不已:“哇塞!今儿个可要见到男子汉了!”遂倍觉振奋。讲课之际,电话响起,传来一声:“ho visto,自反动词,直接宾语……”老表与鬼子今日异常沉默,我不解何由,或许她们疲惫不堪,虽常号称“累”,然今日之“阳性能量”实令她们无言。哈哈,也或许只是暂时噤声,至少暂时罢了。
片刻,Stella言:“好,休息!”此时电话里又传来:“老师,我要到了!”那男子踏入教室——肤色黧黑,蓝色短袖,黑色短裤,身形结实匀称,面无胡须,惟双颊零星几缕,眉宇浓郁,目光炯炯。我这等“女流之辈”见之,宛如久渴之人遇着清泉,激动难抑,连忙质问:“你乃主治医师乎?真能掌刀乎?可曾切腹乎?哇塞,你太了不起!我甚是敬佩,诚服于你之大才!”我故意声调稍大,要让老表与鬼子也听见:平昔多是她们抢话,此刻来轮到我了。及后方知此医师年三十有余,曾被医院外派至意大利两载,近日方才返国。昨夜凌晨方刚完刀,誓言休假一月,欲再钻研意大利语。闻此,我只觉他一夜未眠,半途赶课,竟为不误进度,一边乘车一边与老师通话,边听边学。我见怪不怪,问之:“斯行只为兴趣耶?”他曰:“正是如是。”
我的天哪!这般纯粹之人,且还通西语,笔记详尽,课堂上思虑敏捷,书写疾若风电,他真可谓“阿甘”之化身!
此君并不以我喧哗为烦,偶尔他回答问题,尚能得意一笑,转而对我嬉声道:“此词还可云云……”等我有其他问题寻他,只见他摆摆手说:“等下课罢!”说及至下课,其他同窗皆已散去,他仍留于教室。我遂问:“你近日可有他事?”他答:“无。”我又言:“若有暇,可否共我游赏?”他迟疑:“散步么?不若免了吧,我此刻只想温习意大利语,久疏学业。”遂罢。下课之后,他竟与我一同留校自习,言明令我默写动词变位;继而我问:“如何别分直接宾语与间接宾语?”我原想他只稍作阐释,不意他将练习上之十题,皆为我细细剖析,胜过任何一名教员。岂像同窗?更近恩师!及后来得知,他乃延边朝鲜族人,一提及朝鲜之名,我即忆及金家将军,遂戏称他“将军”,以示敬意。
将军身上秉有此时代男儿少有之质:专注。凡事皆细致入微,一丝不苟,倾心投入,绝不分心。诸师咸称之为“铁人”。他对我言:“彼时我考雅思得八分,未曾报班。只知多练、多学,学到昏天黑地。”末了,他又吐露真言:“尔等可知我何以如此专心听讲?皆因此学习之费用,皆由我己之力挣来。我信班中多为家资所供,若尔亦自食其力,自购课程自上,必较我更勤,更用心。”我闻之,默然不语。吾亦兼数职差役,周得五六百元,尚能糊口;若要负担课费与房租,不得不依赖双亲。正如将军所言:未历柴米油盐,焉能知世间之艰辛?
这仅是我与将军相识之首日,将军已然化为我心中之标杆——“阿甘”于现实之投影,一纯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