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永遠十歲的小邦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故事是從實驗小學四年級四班，下午第一節思想品德課的教室開始的。

當時，柳老師正在替大家講解品德課本上的一張圖片：一隻叫作「盼盼」的大熊貓。這隻熊貓一手舉著金牌，一手翹著大拇指，一條腿往前奔，另一條腿往後抬。

牠是北京亞運會的吉祥物。

一年級時，班上每個同學都替牠捐過款。老師說，自願捐款，多少都可以，但最好不少於一塊零六毛——一塊零六毛——那是第一個主動捐款的少先隊員捐出的數目。

講完盼盼和亞運會，教導處主任兼思想品德老師的柳老師，就沒什麼可講的了。她通常只講半節課，剩下的時間就讓學生玩遊戲、講故事，或表演節目。

每到表演節目的環節，沈永邦都會舉手。他站起來時，永遠只唱同一首歌——〈耶利亞〉。

大家不愛聽。

那時候，站起來唱「天上有無數顆星星，那顆最小的就是我」，或是「大風車吱呀吱哟哟地轉，這裡的風景呀真好看」，比較受歡迎。

〈耶利亞〉是大人的歌，在小學生之間很難引起共鳴。

沈永邦卻很能堅持。他總是堅定地舉手，直到老師點他的名字。

等他站起來時，班上就有人發出哀鳴：「救命——又要唱耶利亞了！」

沈永邦不理會那些哀鳴聲，他高聲唱起〈耶利亞〉，任何人都無法打斷他把整首歌唱完：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亞
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輕

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
你就永遠不會老
為了這個神奇的傳說
我要努力去尋找

耶利亞
神秘耶利亞
耶利耶利亞
耶利亞
神秘耶利亞
我一定要找到她

……

沈永邦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蛋圓圓的。他是個嗓門很大的男孩子，嗓音並不難聽，像鈴鐺一樣清脆，只是〈耶利亞〉唱得並不好聽。

「很好，沈永邦同學唱得很響亮，歌詞也唱得非常清楚。」柳老師每次都這樣誇他，並帶頭請大家鼓掌。

沈永邦是個出奇刻苦的小學生，力求門門功課考滿分。

「不然我媽媽會打死我的。」他曾對很多同學這麼說過。

有一次數學單元測驗，他考了八十八分，被媽媽狠狠打了一頓，還把他的考卷撕爛了。那天他沒能完成數學作業，因為作業正是訂正錯題，還必須附上家長簽名的試卷帶回學校。

那天收作業時，數學老師聽到了太多沒帶試卷的理由——

「考卷被我家的狗／貓／兔子吃了、咬了、嚼了、尿了……」

「被我媽媽／奶奶／外婆點蜂窩煤做飯時燒掉了……」

「被二叔／老舅／表哥／堂弟拿去擦屁股了……」

「家裡昨天遭小偷，考卷被偷走了……」

「暖氣片漏水，考卷泡水了……」

當沈永邦說考卷被媽媽撕掉時，數學老師重重地「嘖」了一聲，新紋的深藍色濃眉豎了起來。

「真的！我的考卷真的被我媽撕了！」沈永邦著急地說，捲起袖子給老師看，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是我媽擰的。」

之後，數學老師跟他去了家訪。也是那一天，沈永邦的媽媽才知道，兒子的單元測驗成績是全班第五，那次試題特別難，是最新的奧數題。

「這頓打也不冤枉。」沈永邦媽媽說，「我們說好的，所有考試不能掉出前三名。」

數學老師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班上反覆宣講，誇獎沈永邦同學不驕不躁，又說這叫「真金不怕火煉」、「是非自有公論」、「時間會證明一切」——都是當時大家聽不太懂的詞。

這件事替沈永邦帶來了一種微妙的名望。下一次上品德課，他再舉手唱〈耶利亞〉時，班上已沒有人再發出哀鳴。

於是，柳老師微笑著點名：「來，沈永邦，唱吧。」

沈永邦站起來，開始唱：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亞
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輕

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
你就永遠不會老

他忽然停住了，不再唱了。

他站著一動不動，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他的表情彷彿並不屬於四年級四班的教室，而是不知為何，剛好站在這裡。

「怎麼？忘詞了？」過了一會兒，柳老師問。

她開始輕聲哼唱，試圖提醒他，很快，更多的人也加入進來。〈耶利亞〉的旋律在教室裡回盪起來。因為沈永邦，全班同學早已都會唱這首歌了。

合唱結束後，沈永邦依然沒有開口。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沒有唱完〈耶利亞〉。

第二天，沈永邦突然開始結結巴巴地說話，舉手回答問題時也一樣。

班上有個又黑又瘦的男孩子，天生口吃，正好坐在沈永邦後排。

數學老師發現後，立刻斥責沈永邦，說他模仿口吃同學是極壞的壞人壞事壞行為，要扣操行分十分，並罰做一星期值日生。

然而，沈永邦的口吃卻愈來愈像那位天生口吃的男同學。

如果句子開頭是「我」、「五」這類 W 音，他就得嘴唇猛張猛合，舌頭像被什麼綁住一樣，眼睛瞪得大大的，憋得滿臉通紅，口水都噴出來了，話卻還是說不出來。

數學老師無法相信沈永邦竟有如此強的模仿能力，她立刻把沈永邦和那個口吃男孩調了座位，讓他們分坐教室對角線，距離越遠越好。

「老師給你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數學老師說，「從前有個放羊的男孩，除了愛撒謊喊『狼來了』，還常常模仿羊咩咩叫。有一天，男孩發現自己只能咩咩叫，再也不會說人話了。」

她掃視全班，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模仿別人，就會變得跟別人一模一樣，甚至比別人更慘。」

不久之後，道理應驗了。

沈永邦一開始只是發不出 W 音，後來連 b、p、t、d、k、g 這些爆破音也開始卡住。

再過一陣子，f、s、h 等摩擦音也受阻，等到半母音和流音也出了問題時，他已經成了極其嚴重的口吃患者，比那位天生口吃的同學還要嚴重。

彷彿整條發音鏈條全被打斷，愈說愈慢，愈說愈費力。每一個音節，都必須通過一道看不見的門，才能被允許發出來。

有一次輪到他站起來領讀課文，國文老師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像給了大家某種不道德的許可證，同學們立刻跟著哄笑起來。

從那以後，沈永邦決定不再開口說話。不論上課或下課，他都緊閉著嘴。

品德課上，再也沒有人舉手唱〈耶利亞〉。

又過了一陣子，沈永邦請了病假。

病假拖了很久，後來，他辦了休學。

隔壁班有個女孩子是他家的鄰居。她說，沈永邦得了腦瘤，不能再來上學了。

「我媽媽跟我說，醫生講的——沈永邦腦子裡的腫瘤壓迫了語言中樞，所以他才會突然變成結巴。」

「喔，難怪啊！」大家恍然大悟，帶著同情看向班上那個口吃的男生。

「原來是腦子有病。」

那男生勃然大怒，把字典猛地往地上一摔。

「你們！才！腦子有病！」

被罵的同學並不在意，每個人都難掩開心。畢竟，第二天，漫長的暑假就要開始了。

暑假過後，我們升上五年級，搬到四樓，換了新教室。

新教室牆上貼著制式座位表，上面已經沒有沈永邦的名字。

新學期第一堂課，兩位老師都在。站在講台上的國文老師長嘆一聲，說：

「通知大家一件事。我們班的沈永邦同學，不幸因病夭折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下「夭折」兩個字。

接著轉身問我們：「有同學知道，夭折是什麼意思嗎？」

大家搖頭。

李小杉舉手了。

「老師，我知道。夭折就是還沒成年就死掉的意思。」

「很好，李小杉同學答對了。」國文老師點點頭，「李小杉同學暑假一定讀了很多課外書，才能這麼快回答出來。這就是閱讀帶給我們的好處。現在，我來看看，暑假讀了十本以上課外書的同學舉一下手……」

站在教室一側負責發新課本的數學老師，不小心打翻了一盒粉筆。她慌忙蹲下身去撿。

粉筆全都斷了。

她一邊撿，一邊說：「我去看過他。那孩子死前非常瘦，眼睛也看不清了……我想，他一定很痛吧，應該非常非常痛……」

話說到這裡，數學老師手裡的斷粉筆又掉回地上。

她沾滿粉筆灰的手垂在半空，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教室裡安靜得異常。

沒有人哭。

所有同學的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盯著講台。

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沈永邦。

他就站在黑板前，站在撐著講台、看向數學老師的國文老師身旁，站得筆直。

他穿著白色襯衫、藍色運動褲，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蛋圓圓的，眼睛亮亮的。

他開口，高聲唱道：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亞
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輕

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
你就永遠不會老
為了這個神奇的傳說
我要努力去尋找

耶利亞
神秘耶利亞
耶利耶利亞
耶利亞
神秘耶利亞
我一定要找到她

「同學們，我找到耶利亞了！」沈永邦開心地說。

他不再口吃，聲音和以前一樣，像鈴鐺般清脆。

「我已經得到耶利亞給我的擁抱了，永遠不會老啦。」

永遠十歲的沈永邦笑著看向我們，伸直手臂，朝大家揮了揮手。

接著，他轉身，跳下講台，繞過蹲在地上哭泣的數學老師，和彎腰遞紙巾給她的國文老師。

走到門口時，他輕輕一跳，伸手拍了一下教室門口懸掛的藍底白字鐵牌。

上面寫著：五年級四班。

鐵門牌「哗啦哗啦」響了三聲。

很快，就被數學老師擤鼻子的聲音蓋過去了。